温渺的话起了作用,或者说十五六岁的我们天生就是“快乐脑”。忧愁?不存在的。
白沙洲上到处是小孩子的游乐场,桥下的溜冰场,洲尾的沙石场,河畔的青草地,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哪儿都能玩。这个下午,我们把那些年的根据地统统走了一遍。
累了躺在码头的石板桥上看天,张晚晴老在我边上折腾来折腾去,我忍不住问她:“你今天怎么比我还多动症呢?”
张晚晴白我一眼,看向拿着程嵘的手机打游戏的两人,凑过来问:“丁小澄,毕业晚会你决定当谁的舞伴了没?”
她声音小,我竖起耳朵听半天才搞清楚意思。我大大咧咧地说:“毕业晚会的舞伴?这才五月呢,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惦记了?”
我的嗓门大了点,竟然把程嵘的注意力从游戏上拉了过来。
“你那么大声干吗?”张晚晴不满。
我不解地问:“难道不是我跟你凑一对吗?”
毕业晚会的舞伴没规定非得男女,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极具娱乐精神的男男拍档,表姐毕业时那一届就有一个高瘦子和矮胖子组成一对,还拿了人气大奖。
张晚晴嘟囔:“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啊?”我挠头不解。
张晚晴清清嗓子,换了个姿态,问:“喂,你们有想好邀请谁当舞伴吗?”
她是问“你们”,后来又特别追加了一句:“温渺,你呢?”
张晚晴并腿坐着,时不时理理头发。我来了兴致:“我看见过,有女生偷偷找温渺说这个事!”
温渺作势要打我,说:“丁小澄你少多嘴!”
“哈哈哈,还不止一个!”我就像个告密分子,异常积极,“有一个是你们田径队的吧?还有一个是二班班花!”我爬过去,手撑在程嵘肩上,一脸八卦,“温渺,温渺,你选哪一个啊?”
“你想知道?”
我回头看看张晚晴,她的手指扭成一团。我说:“大家都想知道!”
温渺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目光挪来挪去,落在张晚晴脸上又躲开,嘴上很是嘚瑟:“我选……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我不依不饶,一开始挑起话题的张晚晴却没兴趣了,话题无疾而终。
回程时,我和程嵘落在后头。程嵘问我:“要是有男生邀你当舞伴,你答应吗?”
“答应啊!”
他眼神有点冷。想了想,我补了一句:“不过也得看是谁。”
“比如谁?”他眼里充满鼓励,“说说看。”
我说:“比如贺纲就不行,练习时他把临时舞伴的脚都踩肿了,我不想遭罪。”虽然离毕业舞会还有段时间,但体育老师已经把体育课改成了练习课,上堂体育课就有人丢了脸。
“那你的意思,除了贺纲,其他人都可以?”
“其他人不至于把舞伴的脚踩肿吧?”
我自认为说得挺有道理,程嵘却突然冷了脸,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凶什么凶?
天擦黑,快走到分岔口时,前面远远地传来叫骂声和笨重的单车落地声,我和程嵘对视一眼,跑着往前面赶。
分岔口的老香樟树下躺着温渺的老式单车,他捂着脸站着,中年男人打了一巴掌不解气,又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玩到天黑也不回来,家里事那么多就知道在外边玩!你爹在外面累死了,回来一口饭也吃不上,养你有什么用?”
那时张晚晴已经沿着分岔口的另一条路回家了,我和程嵘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不敢接近。
温叔是个温和勤奋的人,我从没看到过他脸上露出这样暴戾的表情。
温叔看到我们,愣了愣,从暴戾恢复到面无表情。他点点头算是对我打招呼的回应,一脚踹在温渺腿上,示意温渺推车回家。
这是温叔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对待温渺。
从前那些遮遮掩掩,温渺不说我们也装作不知道的东西全被掀开了。我那时才知道,生活会把人打磨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
程嵘和我一直等到他们从右边分岔路去我家后院才醒过神。
程嵘问:“丁小澄,温叔讨厌温渺吗?”
我庆幸程嵘没问别的问题,例如温叔喜不喜欢温渺,或者温叔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温渺。我隐隐约约知道答案。
但对着程嵘,我难以启齿。
后来网络上有一个话题,问大家是哪一个瞬间发现自己贫穷。在我们还没有体会校园霸凌之前,白沙洲的小孩已经率先学会了排挤。
我们这群小孩一致形成一个意识,就是不跟大房子和红房子里的小孩玩。
大房子里的程嵘和红房子里的张晚晴,那时我们不那么懂,但已经隐约意识到我们与他们的不同。
那些排挤,说白了就是嫉妒。
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午,我突然接到大房子主人的邀请,程爷爷请我去他家。我坐在程嵘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之后,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活泼。
“可乐?冰激凌?”程嵘撑着厨房的门,声音遥远。隔了一会儿,他又走到我面前,眉头紧皱,生怕怠慢了我,又问,“要不,我带你去买奶茶吧?”
我摆手说:“不不不,我随便,不用麻烦。”
程嵘家里静悄悄的。他家和我们家一样有前院和后院,不一样的是我们家前院养着鸡,后院全都是新盖的单间砖房准备出租,而程嵘家全都是花草和巨大的树。张晚晴说这叫庭院。
习惯了一大家子的吵吵闹闹,对这份幽静我有些坐立难安。小时候隐约意识到的不同,长大后已经彻底明晰,不管你坦荡不坦荡,贫穷都无法隐藏。
我抓着程嵘的衣袖,要他低头:“你爷爷叫我来干吗呀?”
程嵘没被接来之前程爷爷就是个脾气怪的糟老头,偌大的院子,要是有哪个小孩爬上墙头过来玩,肯定得挨他一顿骂。
把程嵘接来之后,他倒是和颜悦色不少,但对象仅限于程嵘和程嵘的玩伴。我内心对程爷爷还是很敬畏的。
程嵘目光灼灼,像是忍不住想提前揭晓大奖,他问:“丁小澄,你愿不愿意……”
“咚咚咚!”
拐杖杵在地砖上发出声响,我往声音的源头看,程爷爷被护工搀着,从一扇雕花木门里走了出来。
“丁小澄。”程爷爷努力露出和蔼的表情,但他严肃了几十年,表情做得不伦不类。
我站起来,乖乖喊了一声“程爷爷”。
程爷爷拉着我坐下,神情犹豫,闭了闭眼才开口说:“孩子,爷爷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求”这个字眼让我瞬间愣怔,张皇失措地寻求程嵘的帮助。
程爷爷却让程嵘先回自己房间,我没了可以求助的对象,对眼下的情况莫名不安。程爷爷问我:“孩子,你觉得程嵘和白沙洲其他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
我顺着话想,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光是聪明这一点就足以让程嵘鹤立鸡群,白沙洲上能几乎考满分的孩子可就他一个。
但程爷爷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他说:“我也不兜圈子了,你或许知道他是为什么被送来白沙洲的。”
我心说当然知道,被保姆折腾,在深圳没人照看嘛。
“他当时被心理医生确诊为自闭。”
自闭?像是哪儿的小孩扔了个炮仗,我脑子里“轰”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磕磕巴巴地说:“怎么,怎么可能呢……”
他也就是不爱说话而已,他也就是……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信息,程嵘和自闭,这是两个不相干的词。
程爷爷很快把话补全:“当时确诊是轻微自闭,他来洲上时你就救过他一命,我想你应该记得,他当时一直不肯说话。”
是了,否则我也不会把他上白沙洲时说的那几句话记那么清楚。
“可是他现在和我、温渺还有张晚晴,我们都玩得挺好啊!”我想推翻这一点,却忍不住动摇。我想起周安妮跟我吵架时,她质问我是不是程嵘的代言人;想起程嵘不爱说话时总看着我,让我帮他说……
他就只是不爱说话而已,这不是学霸的高冷吗?电视剧里的学霸不都这样吗?
程爷爷有些欣慰:“说明这些年心理医生的辅导确实是有效果的。”
“心理辅导?”
程嵘每两个礼拜去河西听一次“课”,那个“听课”就是去见心理医生?
原来蛛丝马迹这样多,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其实什么都没发觉。猛然被告知一切,我才明白程嵘背负着秘密在我们中间走了那样久。
程嵘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转头看楼梯,楼梯空空荡荡。
程爷爷说了很多,我时不时点头,但其实两眼放空,神思飘忽。
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讲他身体不好,耳朵不太灵光,跟心理医生沟通时反应不过来,也难以观察到程嵘有什么变化。他期期艾艾,磕磕巴巴,最终才说出主题:“你能代替爷爷,陪他去心理治疗所吗?”
我诧异:“啊?”
“我能干什么?”疑惑脱口而出,罪恶感随之降临,我第一反应是害怕。
程爷爷顿了顿,絮絮叨叨的嘴突然闭上,所有的话戛然而止。他闭了闭眼,叹息说:“是啊,你也只是个小孩。”
我只是个初三的学生,我能帮程嵘什么?我只是个小孩,我怎么担得起这样大的事?我陪他去见心理医生又需要做些什么?慌乱又抗拒,我怀疑自己能否起到作用,也觉得我完成不了这样的事。
可程爷爷的叹息又让我觉得难过,我盯着他混浊的眼睛,怀疑他要掉下眼泪。
忐忑、局促,我找不到地方摆放我的手,意外揣进口袋里,却摸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牌。
我把牌掏出来,摊在手心,看到那张牌时我愣住了。这是周安妮送给程嵘的卡牌,躺在我手心的这一张叫“守护神”。
——从小到大都是我罩着你,我不是你的守护神吗?
——是。
六岁的程嵘说:“丁小澄,你怎么才来找我?”
十六岁的程嵘说:“丁小澄,你慌什么?”
我……我不是程嵘的老大吗?我不是他的守护神吗?
我抬起头,突兀地发问:“程爷爷,为什么是我?”
和程嵘走得近的玩伴不止我一个,为什么是我呢?
程爷爷张张嘴,说:“因为……”
因为程嵘相信我。
初遇时,我把他从水坑里拖出来;年幼时,我把他甩下又掉头去找……我们一同走过这样漫长的岁月,我再如何口是心非也无法否认我们的默契,他也不曾怀疑,从不觉得我会将他抛弃……那我怎么敢辜负?
“程爷爷,您再给我说说,去心理医生那里需要注意些什么?”我找护工小哥要了本子和笔,把程爷爷说的内容都记下来。
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说,我奋笔疾书地记,直到写满一页纸了,太阳西沉了,程爷爷才反应过来:“孩子,你这是……”
我说:“程爷爷,我和程嵘是朋友,他愿意相信我,我也不愿意辜负他的信任。”
“啪嗒”一声闷响,声源处是楼梯那儿。
我转头往楼梯那儿看,楼梯拐角处有个掉了一只拖鞋的少年,我盯着他看,好像把这个少年看进了心坎。
第三章 雨过天晴
“程嵘……”我对程嵘笑了笑,以为能起到安抚作用。
但程嵘见了,反而打了个激灵,噌地转身跑了。
程爷爷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楼梯口空空荡荡,还以为我发癔症了,转头看我时眼里带着疑惑。我没跟他解释什么,因为楼道口除了被程嵘落下的那只拖鞋,没什么能证明他出来偷听过。
本子上写满注意事项一到三十五,程爷爷疲倦了,摆摆手说明天再继续。
我目送程爷爷离开,在楼梯口捡起程嵘那只毛茸茸的布朗熊拖鞋,敲开了程嵘的“闺房”。
“程小嵘……”
程嵘一看见我,就从床上蹦起来,往阳台走,没理我,从嵌在阳台墙边的铁楼梯爬上屋顶。
我把布朗熊拖鞋丢了,跟着噌噌往上爬,还试图嬉皮笑脸蒙混过关。然而我才露出个头,脑袋被一股外力抵住——他禁止我往上爬。
我攀在铁楼梯上抬头看程嵘,程嵘坐在房顶伸出的平台上倏地俯身,他眼睛里带着晦暗不明的光,说:“丁小澄……”
说完这句没了下文,我忐忑地收起脸上的笑,跟他讲和:“好了,我不闹了。”
夕阳余晖映照着少年的脸庞,少年却目光幽深。他说:“你刚刚犹豫了。”
他说的是程爷爷请我帮忙时,我的第一反应。
谁把我心脏当大鼓敲,重重一击,害我心慌愧疚。
紧接着,他又说:“你沉默了。”
我怎能不沉默呢?我没脸解释之前的“退堂鼓”和忐忑。
沉默的瞬间,他笑了。
他一笑,我更慌。我认识的程嵘脸皮薄又敏感多虑,我得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试图在三分钟内憋一篇八百字检讨书,然而我刚想了一个开头,他骤然俯身,低头,脸与我的眼只差几厘米。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执拗和颤动着的纤长的睫毛——倔强脆弱的少年之美霸道地占据我眼帘。
我下意识地躲开,错开眼才发觉我刚刚忘了呼吸,又在心里再一次咒骂,这是颗心脏,不需要连续重锤!
只那一瞬,程嵘勾起嘴角,薄凉地笑了:“你还躲我了。”
我……我……
6/36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