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没有陪她,只画好了通往医院的符阵,示意她自己回去。陆濛濛有些小委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轻声说了一句“再见”,便走进符阵中消失了。萧先生望着逐渐湮灭的金光,一时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
确实没有再见的理由了,除非符咒显形,她来解咒。但那意味着的,将是永恒的寂灭。
(6)
萧先生的生活便由那夜之后再次归于平淡,准时准点地休息、用饭、看书、下棋,按着季节的变化陪着欧副官置办一些关于时节的小玩意儿,偶尔去人迹罕至的荒地散心,其实也就是站在那里吹风发呆而已。
以上种种,都是萧先生的料想,他料想应该如此,但现实是,他好不容易消磨完几天见不到她的日子,其间无时无刻不在在乎着自己的形象,生怕被她召唤过去却状态不佳,介意得连最能消磨时间的睡觉环节都取消了。那个傍晚,他正站在藏书室当中,摸着下巴在数米高的书架前委婉地询问欧副官:见面时拿着哪本书,会比较能显现出他的经天纬地之才呢?眼前忽然一黑。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陆濛濛眼前了。
果然,果然!她陆濛濛要是真的会乖乖听他的话从此消失,那才叫有鬼了!
说不清心里是窃喜、生气还是无奈,抑或全部都有,又或第一个最多。他向着眼前绑着高马尾的小姑娘凝眸。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上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背带裤,简约之中透着清新灵动。好像黑了一些,好像还涂了点化妆品,他瞧不出多少门道,但看着怪隆重的,像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一样,目光触到他时一双眼睛倏然亮起,像藏着星星。他受用无穷。
萧先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陆濛濛怕他不高兴,抓住时间解释说:“我这次是有理由来见你的!我被皇陵博物馆录取了,明天就正式上班。我想着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干吗呢……按理来讲是绝对要回报给你点什么的,但你肯定又会说我连命都是你救的,我……”
越说越着急,语速快得跟小机关枪一样,话里的逻辑却乱成一团。萧先生暗笑,故意打断她:“笨蛋,直接说重点。”
陆濛濛以为他不耐烦了,缩了缩脖子,细声道:“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
见他不语,她又赶紧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觉得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却只是请你吃顿饭之类的,我才不是那样的人!这顿饭钱是我这几天去兼职发传单攒下来的,虽然说请你吃山珍海味什么的还远远不够,但是大众价位的饭菜我绝对可以管饱的!而且我都想好了,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所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以后都一定会帮你解开诅咒的……”
这就是这个笨蛋想破了脑袋才想出来的回报方法吗?傻乎乎的,明明自己拥有的也就一点点,却还是宁愿倾尽所有都要对他好。
萧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瞳仁仿若清潭之下的黑宝石。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投降一般:“这些天,你就在想这些吗?”
“不止的……”
“还想了什么?”
她没有一秒犹豫,忽闪的眼睛里缀着真诚的光斑:“想见你。”
萧先生感觉心上的堡垒轰然坍塌。
第五章
“她是带着神明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
(1)
清淮的秋天是永远都握不住的。天高而远,云淡而轻,它在某个白雾浓重的夜里溜来,到了闷热干燥的下午又寻不见踪迹了。昼夜温差大得令人咂舌,陆濛濛出门时热得只想穿T恤,和萧先生一块儿坐到江边餐区的时候,又开始后悔自己居然没多披件外套。
这家餐厅是白萱姐姐推荐她来的,以广式牛腩煲和甜米酒闻名,用餐时坐在露天餐区赏着江边夜景,沐着伴着食物的香气吹来的凉风,好不惬意。她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大手一挥,点了一个大号的牛腩煲和两斤甜米酒。本意只想陪她坐坐的萧先生有些诧异,他是不沾荤腥的,难道她打算一个人吃一个大号牛腩煲?
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接过陆濛濛递过来的菜单,有意无意道:“你的饭量,真是再一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陆濛濛先是一怔,猛地一拍脑袋——一见到他就高兴过头了,居然忘记说那件事了!
眼下直接说出口显然会很尴尬,陆濛濛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略,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先生,是不是有一句古话说,‘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啊?”
他眼也没抬地点头。
“那,如果是我的老板,她自己本身生意就不好,但还是愿意雇我当兼职,我是不是也应该有所回报啊?”
再次获得正认真看菜单的萧先生首肯。
“那你觉得,我请她吃顿饭怎么样?”
“不错。”随意的一句回答,萧先生发觉她显然话里有话,于是抬起头来反问了她一句相当致命的话,“你很有钱?”
“没钱没钱,请完这顿就成穷光蛋了……所以先生……”她眼里闪起狡黠的光,龇牙笑道,“我请老板一起来吃饭的话,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原来是挖好了坑等他跳呢!萧先生一噎,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这回他又得跟什么人类打交道?陆濛濛看他脸色变了,赶紧给他打一针强心剂,说:“你放心,老板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特别好,她的店就在我爸爸家附近……”
看着陆濛濛绝对信任对方的表情,萧先生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皱眉问:“男的?”问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在乎这个做什么?
“不是!我怎么可能和男人一起吃饭啊?”
萧先生心里突然起了个小疙瘩:“我不是男的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和男人吃饭干吗还叫上你呀?”那也太不厚道了,她今晚就只是想和重要的人一起分享一下自己被录取的小开心而已嘛……
陆濛濛急着解释,没发觉自己的话单拎出来听有多怪异。萧先生的脸色越来越沉:“怎么,我像是会碍着你跟男人约会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先生不想显得太过在意,退了一步,冷冷道:“放心,如果千年玄铁难得开窍,我自然是会祝贺你的。”却没想到一说出来,语气中满满的酸意。
陆濛濛哭笑不得:“我开什么窍啊?”
“谁知道?去面个试也有男人搭讪,也该到了开窍的时候了。”
陆濛濛有些委屈,她知道萧先生是生气了,但这生气的点也太奇怪了吧?实在无力辩解,她只得回驳道:“那要论起这个……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活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过你吧?”
“没有。”
陆濛濛还在置气:“那肯定也有不少女孩子和你搭过讪!”
萧先生微微一顿,稍作回忆后如实回答:“倒是有过一个。”
陆濛濛脑子里“轰”的一声,嘴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问:“谁?”
他的回答依然简明:“我第一次用神符救过的那个人。”
原来……那也是个女孩子啊。主动和他搭过话,他后来还愿意用神符救她,想来应该交情不浅吧。那难怪他之前会说什么“人神通婚的后果是神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是不是在说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有过那么一段风花雪月?深刻到时至今日也依旧让他念念不忘?
陆濛濛越想越觉得心里头直泛酸,像打翻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瓶子,溢出来的情绪在心头产生奇怪的化学效应。她力作淡定想掩饰自己,干笑了一声,从容道:“不错啊,听起来还怪浪漫的。”说完又觉得有些委屈,为什么她就是千年都不开花的玄铁,他反而能花前月下搞浪漫?便又说道,“不过谁还没遇到过一点忘不掉的浪漫事儿呢?我啊,幼儿园的时候就收到过花哦。”边说边露出有些小得意的神色,时间虽然是久远了一些,但那确实是她唯一一次真实地知道一个男生对她的心意,幼稚又青涩。
那是他们班上最好看的男孩子,就住在姥姥家后面,圆眼睛白皮肤小酒窝,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到超越了性别。虽然那时陆濛濛连前后鼻音都分不清,一直把他的名字“林令”读成“林林”,他也不恼,还是笑得软乎乎地把所有好吃的好看的都送给她。
萧先生安静地听完,眼底渐渐结出一层寒意,最后淡定地开口一语击中要害:“是吗?那你怎么现在还单身?”
陆濛濛果然失语,弱弱地补完结局:“初中的时候他们家搬走了,就失联了……”眼看就要全盘皆输,她甚是不甘心,愤懑地挣扎着说了最后一句,“那又怎么样?也完全不影响他成为我心里的白月光啊!”
这话一出,萧先生忽然抬起眼睑深深地直视她,漆黑的瞳仁情绪交杂,是陆濛濛看不懂的东西。她顷刻间哑口无言。
半晌,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挺好的。”
两小无猜,无时或忘。说她不解风情是错的,改用“心有所依”四个字才对。
陆濛濛心里一空,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挽回眼下的局面。
“也见不到了……”她说。所以,那只是一个残存在回忆里的旧人而已。
萧先生未答,服务员端上小菜来,她轻声道谢。他又问:“那为什么忘不了呢?”
“也不是忘不了……”她说这些只是为了气他而已……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怀念?那时候一群小伙伴玩公主与恶龙的游戏,他救了我呢。”
“我也救了你。”
像是忽然听到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断了,余音震得她心脏发麻。萧先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越界了,有些无措地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玻璃杯灌下一大口水。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她忽然开口,萧先生猛地抬眸,看见她带着点小情绪委委屈屈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小菜,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萧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她,嘴角跟着她勾起淡淡的笑意。倏忽起了一阵风,像是从江面上吹来的,却夹杂着些腥咸的海洋味道,随着周围的景致都融进夜里,只有她柔柔地发着光。
“笨蛋……”
万般无奈却充满宠溺的一句话,陆濛濛终于没憋住,嫣然笑开。萧先生被她笑得没了脾气,一次吵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汤汁浓厚的牛腩煲被端上来,牛肉的香气扑鼻而来。陆濛濛食指大动,萧先生却像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蹙眉片刻,冷笑道:“这年头怪事可真多。海妖不在深海里躲雷达,反倒跑来我的淮江里游泳了。”
这话让陆濛濛迷惑不已,心下感应到什么一般侧脸往店内看去,恰好见到气喘吁吁的白萱推门而进。
(2)
依旧是比得过任何画像中描摹的绝世美人的脸,波西米亚风的吊带长裙,纯黑的长发随着步伐起落飘逸飞扬,一眼看去感觉她不像世间凡人,倒像个极美艳的妖。白萱在其他人情难自禁的注视中奔来,坐到陆濛濛身侧后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平缓,忙不迭道歉:“小濛,我迟到了,抱歉抱歉……”
陆濛濛忙说没关系,在姐姐喘气的空隙给她倒了杯温开水。白萱接过来正要喝,余光扫到桌角放着的冰镇甜米酒,直接捞过来就着瓶口猛地一灌。冰凉甜腻的液体从喉道滑入,醇厚的酒香瞬间将疲倦一扫而光。她擦擦嘴巴,舒了口气,尝试着继续解释:“刚才路上有点堵……”
萧先生忽然笑了,陆濛濛讶异地抬眼看他,他正看戏一般抱着臂,凉凉道:“从西海到这里要路经三处水利站、五处大坝和二三十座大小桥梁,何止是‘有点堵’啊。”
白萱神色一僵,小濛倒是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说这位神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但怎么一坐下就揭人老底?看来“心软”只是在小濛那儿,对别人就只剩一把不饶人的嘴了。
“你就是那位萧先生?”白萱眯起眼带着警惕打量着对面的神明,面对陆濛濛时的娇憨表情顷刻散尽,毫不客气地反讽道,“业朝太子,清淮之神,我倒是听说了不少你的事。”当然,不只是从陆濛濛口中。
萧先生岿然不动。他从不和这类印象里劣迹斑斑的“人物”客气,再说论怼人他几时输过?他施施然回敬一句:“哦?我倒是对你的事毫无兴趣。不过……关于你的族人,这千年来我倒是了如指掌。”
白萱仿佛被刺中痛点,身上寒气越盛,弥散出一股清冽的霸道,宛如深冬的雾。她确实是他话里的那族人没错,但她和她的族人不同,不仅不厌恶人类,更不想对所谓的神族俯首称臣。她今晚明明是来陪她的小濛吃饭的,才懒得和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怼回去:“我看未必。一个只在位了千年的人神,连自己前世究竟是为什么死的都弄不清楚,又遑论什么了解繁衍了千万年的海妖一族呢?”
他没忍住嘲弄的笑意:“显然你听到的不过是些市井传闻。”他是为什么死的?千年前的钟山之战,时间流淌过的每一刻每一分都烙在他的血肉中。
一旁的陆濛濛被这一段对话里的信息量震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真是第一次见面吗?这要说是世仇相见她都信了!
“什么太子?什么海妖?你们在说什么?”
萧先生和白萱皆愕然地看向她,异口同声:“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萧先生冷漠地扫了一眼噎住的白萱,眼中的不悦更多,反问陆濛濛:“你这么信任她,她却连自己是谁都没告诉你?”
白萱气得几近咬碎银牙,恶狠狠道:“彼此彼此罢了!”
陆濛濛傻傻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局外人一般,眼前被她视作最亲近的两位朋友,此刻竟然陌生得像是从未互相了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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