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濛濛果然被逗得娇笑不已,萧先生也跟着弯起嘴角,刚巧路过一个拐角,他趁机慢了脚步,挪了个位置让陆濛濛走在里面,这样待会儿酒劲上来了她要是晕,他也能一抬手就够得到。他继续说着:“那时候最期望的事便是北境的战争能赶紧结束,这样谢太傅便能回京了。”
为此,他还和太傅有过约定。等北境平复,他旧疾痊愈,就和太傅一起微服北上,共睹胡雁戍烟的北境风光。
“但我们都失约了。”
北境平复,他已然长逝,并非死于旧疾,而死于一场苦等支援无果的战争。太傅称帝,后半生都守在曾承诺要与他一同去看的苍茫北境之中,萧先生未曾去看过,因为即便去了,旧友旧事都已不复存在。
话中的悲伤渐浓,陆濛濛看出他的克制,有些心疼,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的袖口,试图安慰他道:“我觉得这不是失不失约的问题……”说完这句又卡壳了,暗暗懊恼自己的嘴实在太笨。本来就不是很会说话的人,现在脑袋晕乎乎的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已经不仅仅是一两个约定的问题。”萧先生仍然语气平静,他已经不在乎那些伤口了,但不代表它们真的已经抚平,“我相信太傅,但他选择了他的道路。也有很多人相信我,就像我父皇,他希望我能弥补他的缺憾。他为我选学识最渊博、军事才能最卓越的太傅和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他希望我能为他扭转乾坤。”说着他看向陆濛濛,哀伤的墨瞳里有醉意在悄声弥漫,最后低低道,“我也曾希望我可以。”
陆濛濛停下脚步,望着他比夜色还深沉的眼睛,说:“你做到了。虽然说结果不是那么理想……但是我知道你尽力了。”
他摇摇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到。
“那场战争死了太多人,我没能守住任何一个给他们的诺言,我曾想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失信,才造成我受诅咒的后果,生生折磨了我这么多年。”
给父皇的,给太傅的,给皇祖母的,给全心全意追随他的士兵和百姓的,甚至给自己的。他全部失约了。所以难怪他身受诅咒,孤寂千年,因为奉他为神的人也怨恨他,给他名分的神也不愿接纳他。
陆濛濛一时失语,愣愣问他:“那为什么我会是那个能解开诅咒的人?”
无解。
陆濛濛低头想了一会儿,咕哝着摇了摇嗡嗡作响的脑袋,重心随动作一偏,整个人往旁边微倾时被萧先生扶住。
她顺势抱住他,眼明手快地一把环住他的腰。果然是酒壮 人胆,她脑子里没有多余的处理器去想这样做萧先生会不会不高兴,她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拥抱。
“没关系的,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
浑身僵住的萧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她怎么知道他心里……
陆濛濛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越发僵直,好在他没有拒绝。陆濛濛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伸出右手给他看手腕上的符咒,笑说:“有我了呀,我来帮你解除这个诅咒。那样你就能随心所欲地使用你的力量,去守护那些善良的人了。我跟你说啊,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连有特殊能力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但是现在我确实不一样了,你让我觉得我也可以成为闪闪发亮的人,我想像你一样——能够守护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能够成为可以为他人带来幸福的人。”
他就像光一样。而她想做的,就是跟着光,靠近光,成为光,散发光。
萧先生被她话里的暖意烫到,心脏处像靠近阳光一样热得不像话。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轻碰她的肩,她瘦瘦小小的,抱在怀里却暖得像小火炉。
不管有没有能改变天气的特殊力量,她都很不一样。更何况……他压着声音说:“你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改变这片大地的天气了。”
“嗯?”
他把下巴放到陆濛濛脑袋上,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晕出一片好看的酡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受控地轻语着:“守护神的情绪会影响这片大地的阴晴雨雪,甚至能改变方圆内的四季变化。而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可以决定我的喜怒哀乐了。”
陆濛濛闻言心里一震,思绪彻底被乱蹦的心跳搅乱。怔忪了半晌,思绪还没彻底回笼之前,身体先行动了,她脑袋往后一仰,盯着他异常绯红的一张俊脸,脱口而出:“萧先生,我感觉自己好像喜欢上你了。”
像是惊雷直接在脑海中炸开,有什么东西迅速从头传到脚,震得他直发蒙。他瞬间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摇头:“不行。”
这回轮到陆濛濛蒙了,她松开搂住他的手,看到萧先生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
她眯起眼睛试图读懂他的回答:“不行……是什么意思啊?”她没有在征询他的同意吧?
“不行就是不行。”
“总得有个理由吧……”
“因为、因为……”他实在编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得双眼一闭,“我不会一直都在的。”
陆濛濛似懂非懂道:“你要去哪里?”
萧先生气结:“不是我要去哪里,是、是你会给我解咒的。”
陆濛濛的思维完全没法和他衔接上,她满脑子都是解咒之后萧先生会拥有更神奇的力量,而他想的却是解咒之后自己会完全寂灭,从此消失。五五开的概率,他们偏偏站在不同的选项下。
所以,陆濛濛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他那句话,然后问:“你解咒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吗?就像我们人类升官一样?你会升迁到神界去,工资更高、待遇更好、权力更大?”
萧先生一时无言以对,深感酒精对人精神的麻痹作用之大,居然已经可以直接腰斩一般拉低智商了。无言半晌,眼下对着这个醉鬼说出事实也无济于事,还是另寻个恰当的时机吧。
“反正,你不能喜欢我。”他稳住心神,换上一贯清冷的眼神,深深盯住陆濛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彻底被拒绝了。
她失神地望着萧先生,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盛着的却是冷冽的光,像深冬腊月里不小心碰到一汪几近冻住的水,兜头凉到脚底。
然后,她胃里一阵翻涌,没来得及动作,对着萧先生直接吐了出来。
(5)
抱着已经醉成了软骨动物的家伙回到神庙,已将近深夜。欧副官披着睡衣迎出来,他挥手遣欧副官去煮醒酒茶,直接把她抱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陆濛濛还有点意识,倒在床上时嗅到满腔属于萧先生的气味,喜欢极了,乖乖钻进被窝里,还蠕动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紫菜卷,末了舒舒服服地躺好。萧先生坐在她身侧,幸好他刚才手疾眼快用神力凝了个护罩,不然非被她吐得满身狼狈不可。欧副官的醒酒茶还没来,陆濛濛在半醉半醒间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到呼吸声和树影摇曳的声音,凝在空气里,死气沉沉的。
她低低地呓语了一句:“好安静啊。”
他伸手轻轻给她掖好挡在脸上的被子,道:“一直都是这样。”
安静得像无人居住,安静得犹如只有无声的风和光会偶尔来拜访,安静得百年千年都只在弹指一挥间,带不来任何变化。
直到你出现了,在这一片沉寂之中敲开一道小口。然后,温度灌进来,声响灌进来,笑意灌进来。我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
第七章
“她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1)
翌日,陆濛濛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姥姥病房的陪护床上,时针刚走过七点。昨夜种种如幻灯片一般在大脑里闪现,她最后的记忆是模糊中喝下了一杯清清甜甜的热茶,然后心满意足地窝在满是萧先生气味的被窝里,无比心安地睡着了。大概是萧先生送她回来的吧,陆濛濛想着,睡眼惺忪地起床洗漱,发觉自己并没有出现各种宿醉的症状,应该是萧先生那杯甜茶的功劳。
快速收拾好自己、准备好姥姥的早餐,陆濛濛蹑手蹑脚地拿起车钥匙准备离开时,睡梦中的姥姥被这阵声响吵醒。近来姥姥尤其嗜睡,杨医生说大约是换了新药的缘故,整日下来只有几个小时是精神的。姥姥微笑着望向精神抖擞的陆濛濛,干瘦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住濛濛的手指。
姥姥微颤着双唇,逐字逐句地说:“回……回家……”
陆濛濛看着姥姥水雾迷蒙的双眼,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姥姥始终记挂着她的小诊所,记挂着那个倚靠在钟山脚下的小镇,那个属于自己的家。她半蹲下来,安慰般轻吻了姥姥的额头,说:“好,等杨医生同意出院了,我们就回家。”
眼泪滑过满是细纹的眼角,姥姥摇摇头,像是预感到什么即将发生一般,平静但倔强。陆濛濛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姥姥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她说:“最后带我回去一次吧。”
(2)
第五天了。
萧先生斜靠在花梨木卧榻上,窗外光影斑驳,竹林摇曳,春声穿堂而过。现时人世应该准备入冬,但结界内的庙宇仍然温暖如春。这无聊的日子越过越觉得懒散,欧副官在时他装模作样地取了书来读,却全然不知自己读了什么。捏着书页又重新数了一遍日子,到今天,确实是五天了没错!
陆濛濛已经有整整五天没有召唤他了!
这个想法莫名让他觉得窝火,焦虑又压下来一层,身子骨里的疲惫感更重。他干脆躺下,一骨碌翻身时手边的书“啪嗒”落到地上,萧先生竟没听见,大脑开始放空,不受控地想:她现在会在做什么?
下午一点了,应该刚吃过午饭,心满意足地准备午睡吧。不知道中午吃了什么?合不合胃口?分量够吗?午睡能睡饱吗?今天有没有受委屈,会不会在闹小脾气?闹小脾气她一般还不大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只能自己暗暗憋着,那模样就像个吸饱了水的小河豚,要是哪个倒霉蛋赶巧了来惹她,一戳就爆炸。
仔细想想,他倒是经常做那个倒霉蛋。
想罢恢复神志,望向纵横的房梁,喟然叹息:他这么片刻不能停地想她,真的没问题吗?
她不能喜欢他的。
除了悲伤,他无法带给她任何一种关于“喜欢”这个词汇的幸福。他受那个该死的诅咒折磨整整一千年,这一千年里他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愉悦的时刻,精疲力竭地煎熬在前世的记忆里,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却还是只能在不死不伤的漩涡中挣扎。所谓通天神力,所谓长生不老,所谓身为神所能够让他人羡艳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惩罚。
他唯求寂灭。
寂灭成风也好,寂灭成雨滴也好,寂灭成瞬息即散的青烟,寂灭成落在掌心也无人觉察的尘埃也好,他本无所谓生死,却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是她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让他在吹风时想站在她身侧,落雨时想陪她回家,吃饭时想坐在她对面,让他想陪她做尽一切无聊事,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她让他知道春天的温度,让他知道,原来在喜欢上他人的笑容时,自己也同样会绽放出微笑。
可又偏偏是她,能给他带来寂灭。
对深受诅咒的神明和解咒人来说,任何情感的羁绊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他太清楚他们之间的走向,羁绊意味着分离时的痛苦,所以他说她不能、不行也不可以喜欢他,他也不要她喜欢他。
因为只需要他喜欢她就够了。
羁绊的痛苦,让他独自承受就够了。
思虑再三,觉得肯定是自己太闲的缘故。于是,他起身找欧副官去,博弈抚琴、研墨挥翰、蹴鞠骑马、赏花酿酒,一口气把这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娱乐活动在几天内都折腾了一遍,最后发现——都不如和她待在一起有意思。
那一刻,萧先生深刻意识到,他算是完了。
这真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3)
冷战的第八天,和天气预报的干燥寒冷背道而驰,冬雨如网一般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陆濛濛尝试过停雨但无效,尝试过猜想萧先生为什么会悲伤到任由这样萧条的雨一连下这么久,但最终的想法都只回到那晚他的那一句“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到第十天,度过最后一个满是不安和悲伤的夜晚,她终于没力气再想下去了。
那天,萧先生懒懒地从欧副官房前路过,见他正埋头捣鼓着那部长方形的智能手机,想起那时陆濛濛说和欧副官互加了什么好友,脚步一旋就迈进了欧副官房里。
欧副官抬头看他,疑惑道:“大人?”
他故作姿态地轻咳一声:“今天天气不错。”
欧副官扫了一眼窗沿上零落的水渍:“……下着雨呢。”还是因为大人自己心情不好,不仅是人间,连结界内的天气都变得这么坏。
“……对了,”他终于想到一个借口,“陆濛濛今天上班带伞了吗?”
欧副官皱眉,他的工作内容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项,要负责监视陆小姐有没有带伞?但是……
“今天周末,大人。”
萧先生缄默,再问下去可就太刻意了,正斟酌着,欧副官见他完全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就给他找了个台阶:“如果大人想知道,我可以帮您问问。”
萧先生眉梢一挑,不禁走近了一步:“怎么问?”
欧副官举起手机:“微信上问。不过陆小姐这几天都没有更新朋友圈,好像心情比较低落的样子。”
萧先生摸着下巴思忖:“她会知道是我吗?”
“用我的账号问,应该不会知道是您。”
萧先生稍稍点头:“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暗示她,让她明白她其实很想见我呢?”
欧副官闻言,忍俊不禁道:“大人,是您想见陆小姐吧?”
“不……”萧先生原想否认,对上欧副官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便把口是心非的话又咽了回去,说,“好吧,是有点。”
“有点?”
他改了改措辞:“好吧,挺想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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