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濛濛赶到医院时已经将近傍晚,从管床的杨医生那儿得知姥姥昨晚就转进了重症加护病房,原本的绝症再加上一些并发急症,来得很凶险,但好在抢救及时,现在一切体征都算平稳。
“但是,陆小姐,我认为你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陆濛濛准备去换衣服进病房看姥姥时,杨医生表情沉重地说了最后一句话,“病情已经严重恶化,康复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顿了顿,只点头,没有说话。
姥姥当了一辈子中医,医过无数难症、救过无数患者,老了却也逃不过一个“病”字。果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医者难自医,渡人难度己。
进了病房,发现姥姥醒着,精神还不错。陆濛濛坐在床边陪她聊了一会儿,只敢拣从前开心的事情说,对现在自己的窘况只字不提。姥姥很快就倦了,陆濛濛替她掖被子的时候,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捏陆濛濛的脸,陆濛濛听到姥姥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濛濛,生日快乐。等姥姥回家了,再给你补这次的长寿面。”
陆濛濛有些恍惚,这世上只剩姥姥会这么惦记着她的农历生日了。哪怕这些年因为中风并发阿尔茨海默症,姥姥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都严重衰退,但仍然盼着念着,要在濛濛的生日那天给她煮一碗长寿面。
姥姥的话让罩在陆濛濛心上的一层故作坚强的膜差点儿全部碎了,她咬住牙关才勉强让自己维持住姿态,朝着姥姥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怪异表情,答应道:“好,姥姥,等您好起来了,咱们一起回家。”
姥姥看到外孙女红了眼眶,一颗心也跟着她难受起来,含混不清地开始呢喃:“濛濛,姥姥太没用了……保不了你妈妈,又留不住你爸爸……我们濛濛啊……姥姥走了,你怎么办?”
陆濛濛当即泪崩,她用力地握着姥姥的手,这是在生死面前都还互相记挂着的至亲之人。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她最擅长的就是把眼泪往回流,但每次看到姥姥心疼自己的眼神,就会感觉自己好像连半点委屈都承受不住。陆濛濛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姥姥,道:“姥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好您的。”
姥姥再说不出话了,各类仪器因为她的情绪逐渐激动而咿呀作响起来,一大群医生护士涌进病房,陆濛濛识趣地退到小角落去抹眼泪。
如果……如果爸爸能回来,那就好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陆濛濛都奔波在面试公司和医院之间,守着姥姥到病情再次稳定。万幸的是,姥姥在三天后转回了普通病房,遗憾的是,陆濛濛没有收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录取通知。
身心俱疲地收拾这几天攒下的换洗衣物时,陆濛濛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车祸那晚,她被萧先生救了,那她的小电动车呢?她没打招呼就取了车,这么久了都没还,白萱姐姐要是以为她出事了可怎么办?
想罢,一秒钟都待不住,她赶紧往白萱姐姐的店里赶。
说起白萱姐姐,简直是陆濛濛的世界里最漂亮又最神秘的存在了。长得美艳不可方物,却一直独身,连行踪都很飘忽;经营着一家巴掌大的水族店,开在并不繁华的破落小区附近,生意冷清得连她自己都懒得待在店里,却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店失窃过。陆濛濛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像是记忆里天然就植入了这个人的存在,她知道有一个漂亮的姐姐特别疼她,就在小区附近的水族店里,很爱喝酒,是“妈妈的挚友”。
陆濛濛没有多少关于妈妈的记忆。妈妈在生下她的当晚就因为血崩去世了,她的离开一直是家里的伤口,所有人都避而不谈。因此在陆濛濛心里,白萱姐姐几乎是妈妈曾经在世上真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但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陆濛濛还只是个豆丁大的小糯米团子的时候,白萱姐姐就出落得桃羞杏让了,若是真如她所说的和陆濛濛妈妈同龄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萱姐姐竟然一点儿都不见老?
姐姐身上实在有太多难以解释的谜团,陆濛濛每次问也问不到答案,只会被姐姐装傻充愣地三言两语忽悠过去。这天,她绕路躲开老债主们的据点到达水族店时,店门照常大开着,也照常清冷得无人问津,好像只是为了等陆濛濛上门才勉强存在着一样。
陆濛濛进店后直奔收银台背后的木箱,找出白萱姐姐留下的三叉手摇铃,按照约定好的节拍晃响。她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大约店里有个什么暗室供她喝酒消遣之类的吧,反正每次只要摇响这个三叉铃,不出一分钟姐姐就会出现。
这次也不例外。
纤细的身影拎着酒瓶走近,陆濛濛先是闻到一股能让人想起海洋的香气,绕着浓烈的酒香扑了过来,随之一起跌进她怀里的还有已经微醺的白萱。
真真是温香软玉抱满怀。陆濛濛故意笑她,说:“姐姐,你又喝酒了啊?还没到中午呢!”
白萱不乐意了,抬头怨怨地看了陆濛濛一眼,跳坐到收银台上,晃着美腿懒懒道:“喝两口解解渴嘛。你怎么一来就念叨我?”
陆濛濛眉开眼笑,机灵地玩了个双关:“不只是我,姥姥也一直念叨你呢。”
白萱想起那位温暖的老人,也不自觉地翘起嘴角。虽说上周去探望姥姥时,她已经病得完全不记得白萱是谁了,但还是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谢谢,好生慈祥。
又再随意聊了些近况,陆濛濛问起了小电动车的事,白萱以为她要用,只说刚巧昨天还替她充了电。陆濛濛心中微诧,这萧先生的力量当真强大到了她这等凡人完全没法想象的地步,将死的人说救就救,连撞飞了的小电动车竟然也能毫发无损地还回原位,一切都仿若从没有发生过。
醉眼蒙眬的白萱见陆濛濛脸色变了,隐隐觉得不对。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就是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打小没遇见几件好事,却还是天真地拿着一颗热乎乎的心待人,特别容易被骗。
还没等她问话,陆濛濛就主动托出,说:“姐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但又怕你觉得诡异……”
白萱恍着神呢,只听到“诡异”两个字,以为这丫头又怀疑起自己来了,跟被踩中了尾巴一样,忽然就心虚了,口吃着反问道:“什、什么诡异?我有什么诡异的?”
陆濛濛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反而愣了,说:“我不是说你呀……”
“那你在说什么?”白萱更紧张了,捂嘴道,“难……难道你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不应该啊,这丫头虽然阴运旺盛,但这些年凡是盯上丫头的污物她早就都处理干净了,还能遇上什么事儿?
陆濛濛怕姐姐再猜下去就要猜出一部志怪小说了,连忙拣着重点把萧先生的事告诉她。白萱姐姐听完后,没有露出陆濛濛想象的那种“你这丫头怎么十点钟就开始做梦”的表情,反而严肃地蹙了眉,沉吟半晌后道:“钟山上的神庙我早听说过,幸好你是遇上这位正神了。你命里有神缘,而且一出生就有改变天空的神明之力,说不定前世今生还真和他有什么纠葛……”
陆濛濛惊了——她这向来满脑子都只想着喝酒的醉鬼姐姐,怎么会说出这种活像算命大叔的台词?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白萱,失措问道:“姐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白萱这才惊觉自己露馅了,赶紧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因为——我是胡说的。”
陆濛濛愣愣地看着她。
“你这么会编故事,就不许姐姐编一把啊?”她边说还边喝了口酒,力图把刚才的话包装成自己的酒后失言。
陆濛濛果然信了,万般无奈地失语。
果然这种事,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吧。
(2)
在白萱姐姐那儿聊不出什么所以然,陆濛濛告别之后悻悻地往学校走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路过图书馆广场时,脑袋瓜里还全都是关于萧先生的事情,她试图把所知道的事情都捋个清楚,但关于萧先生她实在知之甚少……
抬眼看到“图书馆”三个大字,脑门里忽然亮起一个小灯泡。萧先生她查不到,业朝的资料不是一找一大堆吗?这可是目前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切入点了。
想罢,她毫不犹豫地就往馆内冲,先是上网搜索了一遍钟山顶上的神庙,弹出来的信息多是有关部门又在钟山投放了什么什么便民设施,没半个字提到山上有座庙。
此路不通,只能改弦易辙。检索出研究业朝历史的相关书籍来,挑出几本权威性最高的,直接翻到贞乾年间。
业朝历经七位皇帝,不算短命皇朝,但皇族人丁庞杂,她又不知道萧先生的名字,根本没办法得知有关他的具体细节。只知道他不是七皇之一,还见证了业朝覆灭——那首先要排除的就是在业朝覆灭前便故去的皇族,比如说,那位战死在清淮郡的怀献太子。
据正史中记载,贞乾五年,宁国由北境进犯业朝,苦战二十余年,哀鸿遍野。南境的鸿国见业朝元气大伤,也掺上一脚,导致业朝腹背受敌。年迈的弘品帝派出贤名满世的太子南下平乱,而北境战事则维持由定国大将军谢英招带兵镇压的计划。只可惜,多年战事已将业朝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加之南方积贫积弱,征兵人数虽多却没有什么战斗能力,连士兵的披甲率都难以保证,任这怀献太子再怎么奇兵绝谋,也无法以这样孱弱的军队击退以骁勇善战闻名的鸿军。太子一路退到清淮郡,眼看后面就是京城了,只能选择和鸿军背水一战。而谢英招镇守的北境情况却恰恰相反,他手握业朝最后的三十万精兵,打得宁军落荒而逃,原以为此举可荡平逆贼,终结长达二十年的北境之乱,却不想撤兵后的宁军转战南境,联合鸿军直攻清淮。弘品帝命谢英招紧急前往清淮支援太子,但可惜谢英招没能及时赶上,清淮失守,太子战死,次日京城沦陷,皇宫血流成河。兵力大损的鸿宁联军难敌后到的谢英招精兵,双方便协议以清淮江为界,将业朝国土一分为三,谢英招独得北境,不久后自立为王,国号为甄,史称甄元帝。
陆濛濛翻完了几本权威正史,所记载的故事都出入不大,业朝皇族难敌鸿国,身为外戚的谢英招渔翁得利。二十年后,他的儿子甄明帝出兵攻打鸿国,收复了原本业朝的失地不说,还吞并了鸿国所有土地,甚至差点把鸿国人打到灭族。不得不说,谢家人在这次政权更迭中简直是最大赢家。
陆濛濛对这些基本史料本就熟悉,说不上有什么新收获,便又随手翻开了一本市面上畅销的白话野史,上面倒是有一个新说法:谢英招当年是故意不援太子,拖到业朝皇族团灭之后才打着救驾的旗号出战,这样不仅能在鸿宁联军兵力尽耗时攻其不备,还能把灭国的罪名牢牢套在鸿宁联军头上,谢英招轻而易举地划得了北境的大片疆土,还能落下一个忠君爱国的大义名分,一举多得,真是名正言顺的捡漏之王。
但这本书是现代人写的,记录的都是些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真实性无从考究。不过历史本就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真谁假岂能完全分得清呢?陆濛濛继续往后翻,读到详细介绍谢英招和业朝皇族关系的章节——他本是一介平民,在北境战场上摸爬滚打而出,军功赫赫,位极人臣。姐姐是宫中最受宠爱的贵妃,谢英招还任过太子太傅,亲自教太子骑射与兵法,和太子的关系好到可以同睡一张床……
这谢英招比怀献太子年长十五岁,抛开古时候的等级观念不谈,光是这年龄带来的代沟在一时之间也不能轻易逾越啊?但他们还真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留下了千古传诵的“忘年之交”的美名——据说当年太子送谢英招北上出征时,谢英招曾经许诺要给太子带回北境百年难寻的神鸟海东青,颇有豪掷千金买一笑的味道……
这是真爱啊,真爱。陆濛濛越发觉得有意思了,读史的趣味就在于它扑朔迷离、可真可假,任谁也没法给个定论。合上书之前,她扫了一眼怀献太子的名讳:萧祁润,一听就是个贵气的病弱公子,有着与生俱来的聪慧与仁爱,满身温润的书香气。肯定和那个冰块脸一样的神没有任何关系,他应该要叫萧无情什么的吧,如果古人真的那么讲究名如其人的话。
她想着想着差点儿把自己逗笑了,想起下午还要去医院照顾姥姥,急匆匆去还书。把书递给图书馆助理时,她瞥了一眼左手手腕处,发现内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块瘀青,伸手碰碰,不痛不痒。
是不小心磕伤了吗?还是说蹭到什么颜料之类的?
心里奇怪,回到宿舍,她用洗手液猛搓也不见掉色,反而随着手腕皮肤发红而越发清晰。她握着手腕细细地回想这几天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萧先生那张清冷漠然的脸突然闪现在脑海里。
难道……和他有关吗?
“什么和我有关?”
一道温润有磁性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陆濛濛吓得惊呼一声,转身就看见了萧先生那张脸。仍然是一身简约的纯色棉麻服装,右手拿着一个装满白开水的玻璃杯,他正面无表情地咬着杯子里的吸管。
陆濛濛吓得都快失语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问题?他怎么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几秒钟前,他明明在风和日丽的庭院里准备和欧副官一起用午餐,怎么这会儿就在这个小朋友眼前了?他明明没用阵法也没……好吧,是有那么一秒钟莫名地想起她,那也是因为好奇她究竟会怎么被天命修正好不好?
“刚吃完午饭,随便散个步。”身为神,该有的包袱还是得有的,总不能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小场面,不慌。
陆濛濛极其震惊:“你……饭后散步散到这里来?”
“不行吗?我是清淮大地的神,以你们现代的地区划分法,这个国家有一半的疆域都包括在清淮大地的范围之内,这里面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全都归我管。”
陆濛濛语塞了,心里暗暗吐槽:有点变态啊……
“你说谁变态?”
“你偷听我的心里话?”
“我也不想听,但你真是我见过在心里说话最大声的人类了。”
陆濛濛涨红了脸:“大声是因为……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坦荡,不行吗?”
萧先生无所谓地撇嘴:“行啊,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继续吃饭了。”说罢,他拉开阳台的门,直直往宿舍大门口走去。陆濛濛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驱使她跟在萧先生后头适时发问:“你们神还要吃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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