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还给了他一个住处。迟生每个月的薪水,除了吃喝,全部拿来还账。
他样貌出色,过来过去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借故看上他几眼。住在第二件的沈大妈,见他走远了,过去拉住在水龙头下面洗衣服的姚大妈。
“姚家婶子,”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看好你家大妹,别被那破落户勾了魂。那样的人家,咱们可攀不上。而且那小子,长了个书生样,一看就什么都干不了。谁家闺女嫁进去,就是受累的命。”
姚大妈拿着棒槌,梆梆地敲打着衣服,口里一句一句地跟她说话。
“我知道,大妹这是长大了。赶明儿我就让他爹回乡下,给她寻门好亲事,断了她的念想。”
沈大妈拉了个凳子,也不怕衣服的水星溅到她身上,就这么挨着姚大妈。
“这年头,乡下人都往城里来,怎么你还让你家大妹嫁到乡下呢?”
姚大妈抬手抹了把汗,指了指屋里。
“这丫头倔,嫁得远远的才好。”
沈大妈赞同地点点头。
迟生一路走过去,隐约听见后面的说话声。他知道她们在说他。一个破落户家的儿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书没念下去,空有一张脸罢了。
他回到家,冷锅冷灶。也幸亏这些日子他小费收得多,在街角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他拿了一个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别把油弄到身上。
迟生过了十来年少爷生活,但是这几年,该做的也都学会了。不过他做了两份工,实在没有时间洗衣服。也幸亏两边都有制服,他的长衫,一日也穿不了多久。
况且国民饭店又有热水汀,放了工总还能洗个澡,顺手把衣服也洗了。里面干干净净的,外面也就凑活事了。
他吃过包子,倒了些水洗手。国民饭店的侍应生都讲究样貌,他花大价钱买了块香胰子。他一低头,看见怀中的帕子,想了想,就扔进了脸盆里,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那里。
顾萱跟吴悠两个人骑自行车,晚秋也不觉得冷。终于,吴悠先停了下来,撑着脚在路边喘气。
“歇一会儿,太累了。”
顾萱这时也停下来,转头看着她。
“这就累了?”
吴悠点点头。
“我可不比你。”
顾萱也撑着车在路边歇着,微风吹过来,吹起了她的长发。
“今天那个侍应生你认识?”吴悠忽然问了一句。
顾萱摇摇头。
“不认识,只不过见过而已。他是国民饭店的门童。”
“怪不得,”吴悠感叹了一句,“国民饭店样样求精致,就连侍应生,都比别家好看。”
顾萱忍不住笑了。
“说的好像你去过多少家饭店一样。”
听了这话,吴悠忽然就笑出声来。
“饭店虽然没去过几家,但是爱美的心总是有的。交通饭店的门童,还不如我家家丁长得好看。”
吴家人口多,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吴家老太太又是孀居,为了避讳,男家丁一个比一个岁数大。
“你这个嘴啊!都能立摊子说相声了。”
顾萱说完,自己掩着嘴也笑了。
“说真的,你听过相声吗?听说特别有意思,三不管那儿好多呢。而且除了说相声说书的,还有拉洋片,变戏法的,”吴悠凑到顾萱跟前,“只不过我家你也知道,管得严,就连哥哥们都是不让去的。”
“我也没去过。我爸爸说,三不管那儿特别乱,警察都管不到那儿去。他说,这三不管就是乱葬岗子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1)”
“那可真够乱的,”吴悠吐吐舌头,“也怪不得我家不让去。”
顾萱没说话,心里却很想去那里看看。她琢磨着什么时候剪了短发,就扮成男生模样,带着下人去那里遛一圈。没见过的,总要见识见识才行。
两个人又玩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家了。顾萱一进门,就看见顾茁噘着嘴坐在沙发上。
“这是怎么了?”顾萱过去捏捏顾茁的脸蛋。十来岁的少年,刚刚抽条,还有些许肥肉留在脸上,手感很好。
“还不是因为你,”秦嫣说着让下人倒了杯水给顾萱,“答应好小茁回来给他辅导功课,结果他自己都写完了你才来,他能高兴吗?”
顾萱运动了一番,觉得有些饿了,随手从茶几上拿过饼干桶,塞了一块到嘴里。
“小茁的功课简单,根本就不用辅导。倒是法文,我可以教教他。”
秦嫣很是无奈,她这个女儿,聪明得很,功课体育样样出色,脑筋又灵光,什么都不觉得难。
“好啦,”顾萱摸摸顾茁的头发,“下个月我们学下戏剧社演出,我多给你几张票,还是前排的,行不行?”
顾萱的学校,戏剧非常有名,常常一票难求。本来顾茁高小毕业也想去姐姐的学校,只不过他功课略差一些,被顾昌送进寄宿学校,让他专心在功课上。
“姐姐最好了,”顾茁过去抱住顾萱的胳膊,“我有好几个同学都想去呢。而且,我们也想弄个戏剧社。”
“好啊,哪里不懂就告诉我。我们学校戏剧社社长是我同学,我去帮你问。”
离着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顾萱略聊了一会儿就上楼换衣服。她坐在镜子前,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帕在迟生那里。
镜中的美人笑了笑,她怎么有机会再见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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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百度百科
第11章
顾萱上学忙得很,除了念书,还要排话剧,文学社也担着一份职务。迟生早就被她抛到脑后,宛如一颗石子落入水中,不过是一阵涟漪罢了。
迟生这日放工,回到家天都快亮了。国民饭店有跳舞场,日日到三四点钟。他们是门童,自然也就得等着。他打了个哈欠,脱了衣服就睡了。虽然在国民饭店洗过澡,但是一路回来,那点热乎气早就没了。迟生紧了紧被子,那点冷意很快就被困意打败了。
他睡得正好,就听见外面砰砰地砸门声。他揉揉眼坐了起来,倦怠得不想动。
“迟少爷,迟少爷。”外面的人还在锲而不舍地喊着。
现下还能叫他迟少爷的人家不多,断然是老亲,不可怠慢。迟生穿了鞋,裹着衣裳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短衣的男人,留着寸头,年纪有些大了。他见了迟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迟少爷早,扰了您清梦真是不好意思。家里老夫人派汽车来接了。”
迟生见过他,是老姑奶奶家的下人。
迟家亲戚少,早年间那会儿家里还有钱,走得近。现在落败了,慢慢的也就不来往了,只有迟家老姑奶奶,倒是跟迟生家一直都有来往。
迟家老姑奶奶信佛。
迟生才想起来今天老姑奶奶让他过去,他这些日子忙,把这事给忘了。
“进来坐一会儿,我收拾一下。”
家都败了,迟生也不端着少爷架子,跟下人和蔼极了。
大家族的下人,都会看眼色,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眼前这位虽然家里不行了,但是很得老夫人的眼,是万万不可能开罪的。
“您收拾,小的在外面等着就行。汽车已经在胡同口了,不着急。”
迟生见他这么说,也不推让,很快就关上门。这天气越发冷了,屋里进了点凉气,半天都出不去。放工回家,睡醒了都暖和不过来。
那位老姑太太爱俏,又喜欢西洋玩意。迟生每每去请安,都穿洋装,今日也不例外。他刷了牙,又往盆里倒了些冷水,把脸洗干净。
迟生拿着毛巾犹豫了一下,又拧开一个小盒子。这是之前有客人落在房间里的,据说是法国的面油,贵得很。经理过了几日见客人不打电话来问,就随手给了迟生。
等迟生出门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阔家少爷。笔挺的三件套,外面套一件毛呢大衣,端得精神。
下人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把眼瞧着。心道这位就算是落魄了,就这幅长相,做个驸马爷也是可以的。实在不行,金丝雀也不限公母。
“老姑奶奶最近身体还好?”
迟生上了车,靠在那里问了一句。
“老夫人精神着呢,”下人面上带笑,“前些日子家里请了那个鄂罗斯的什么什么夫来教跳舞,老夫人还学了一段,比少爷小姐们学的还快呢。”
迟生忍不住笑了。他这个老姑奶奶,就喜欢新鲜玩意。
汽车一路开到日租界,七拐八拐,在一栋洋房停了下来。老姑奶奶嫁的人家姓张,宣统爷离了紫禁城,张家老爷脑筋转的快,转头就投了新政府。早年间在南京做官,刚刚回来没多久。
“迟家少爷来了。“门房笑了打了个招呼。
迟生点点头,就进了大门。
老姑奶奶正在二楼的书房饮咖啡,迟生直接上去,还未行礼,就被老姑奶奶上下打量一番,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老姑奶奶。”迟生喊了一声。
老姑奶奶看得不过瘾,又掏出眼镜戴上,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
“迟生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她笑着说了一句,“也是我回来得晚,要不然,总能让你把书念下去。”
迟生笑笑没说话。
“过些日子,我这里办舞会。你是知道的,虽然那些人都是成双结对的,但是难免会有落单的。你到时候请个假,过来搭个伴。在国民饭店这么久,你不会学不会跳舞吧?”
“会一点点。”
国民饭店有跳舞场,他们那些人,无事的时候也会上去看看。迟生样貌好,那些舞女都喜欢找他跳舞。一来二去,也就学会了一点。
“年轻人,正是好时候,什么都要玩一玩才好,”老姑奶奶说完,又饮了一口咖啡,“一会儿裁缝过来,给你裁两身好衣服。中午再留下吃个饭。”
迟生犹豫了一下,他这个人,不喜欢受人恩惠。
“老姑奶奶不用了,我这衣裳,还很新。”
老姑奶奶看了一眼,摇摇头。
“你这衣裳没好好打理,穿上不挺括。不就是两身衣服嘛,花不了多少钞票。”
迟生见老姑奶奶执意如此,也只能作罢。
这时,下人在门口轻轻地敲门。
“老夫人,万师傅来了。”
“知道了。”
老姑奶奶说完,转头看向迟生。
“康康他们都上学去了,今天就你陪老婆子我,走吧。”
迟生上前,扶着老姑奶奶下楼。
“要我说,还是四合院好住,接地气。这洋楼,天天上来下去的,我这老胳膊老腿,还不够费劲的。”
“老姑奶奶年轻着呢,可不老。”
“就你嘴甜。”
两个人走到楼下,裁缝师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见张家老妇人来了,赶忙站起身来。
“张老夫人。”
张老夫人摆摆手,示意迟生过去。
“这是我娘家侄孙,你也瞧见了,妥妥的衣裳架子。之前跟你说的都还记得吧,好好做。”
“是。表少爷好样貌,日后穿出去,别人问起来定要说是万家裁缝店做的。”
万师傅说着就往西边的屋子去了,张家的习惯,做衣裳向来都在那间屋子。
迟生跟着他过去,关了门,按着万师傅的指示,抬起胳膊。
“表少爷,先把西装脱了。”
迟生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
“张老夫人吩咐,衬衫要做两件。穿着西服,尺寸不准。”
迟生犹豫着解开了西装的扣子。他没去过长三堂子,可是老姑奶奶这般,他恍惚间就觉得那里买进一个人,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
“表少爷胳膊再抬高一些。”
万师傅说着,拿皮尺开始量尺寸。做这一行的,都极有眼色,迟生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也就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时不时地在纸上记下一些数字。
迟生眼前就是落地窗,外面的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地立在院子里。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却一点都不觉得暖。不知道为什么,迟生忽然想起之前听过的那个童话。他仿佛站在那个糖果屋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巫婆吃掉。
“好了。”万师傅说道。
迟生点点头,穿上西服就走了出去。张家老夫人见他出来,朝他招招手。
“老姑奶奶。”
迟生走了过去。他虽然不知道老姑奶奶打得什么主意,但是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中午想吃什么?吃大菜还是吃中餐?”
“大菜吧。”
迟生知道老姑奶奶喜欢西洋玩意,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我也喜欢大菜。”老姑奶奶说着叫来下人,吩咐了几句。
张家人在新政府做官,手里有得是钞票。老姑奶奶又好享乐,特特请了洋人厨子在家。
迟生切下一块放到嘴里,觉得不比国民饭店的差。他与后厨师傅关系好,放了工,经常去那边寻么吃食。国民饭店讲究精益求精,过夜的食材是不要的,所以也就便宜了他们。
“下周衣裳做得了,我让人去你家告诉你,过来再试试,看哪里不合身再改。你们年轻人,皮相好,自然要更讲究一些。”
张老夫人一边说话一边切牛排,实际上暗中打量迟生。他切牛排的姿势标准,举止优雅,真真的好卖相。
“今日还要上工吗?”张老夫人问道。
迟生不着急回话,只是点点头。咽尽了嘴里的牛排,才答话。
“是的。”
“那吃过饭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张老夫人说道,“之前我同你讲的那份工怎么不考虑?”
迟生抿嘴笑了一下。
“那份工虽然清闲,但是薪水少。我缺钞票缺得很,不适合我。”
“差多少跟老姑奶奶说,不要自己强撑着,不要客气。”
张老夫人说着又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人上了年岁,吃饭的时候鼻子眼睛都会跟着一起动,从迟生这个角度看过去,就真的仿佛那个建了一座糖果屋,等着人上钩的巫婆。
“你这孩子就是倔强。不过年轻人么,总有一段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撞了一下,知道疼了就明白了。这个社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迟生没说话,只是笑笑。
陪着老姑奶奶饮过咖啡,迟生就坐着张家的汽车回去了。汽车缓缓地开出大门,迟生回头看了一眼,阳光下的张家,仿佛拢上一层雾气。就算它现在消失不见了,迟生都不会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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