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滔滔不绝,何遇看到了阿拉格,对尤金做了个抱歉和失陪的手势,走到了柜台边。
“一副耳塞。”她掏出了兜里的零钱。
“羊毛揪揪?”
何遇点头等着,指节有些急促地轻叩在台面上。
“要什么颜色哦?”
“随便。”
“那就给你一个白的一个黑的,是脖子和小尾巴上的毛做的,软乎乎的哦。”
“你自己捏的?”
“是哦。”
“多少钱?”
“给钱一块,不给也行,我最好了。”
何遇笑了,付过账,端起相机问:“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你再说一次那句话。”
“哪句?”
“你最好了。”
“嘻嘻,你也最好了。”
说完,阿拉格腼腆地看了一眼镜头,摇着头跑开了。
何遇收好那对太极色毛团,无意瞥见了柜台角落那根卷着的皮带,黑蛇一般,还在那儿。
“我走了。”她冲男孩跑走的方向喊,将那根旧皮带也收进了包里。
出旅馆的时候,尤金已经挪步到了何遇的车前,奔驰G65AMG,是个男人见了都想跟它“坠入爱河”。
尤金跃跃欲试地说:“我来开吧。”
“好。”
何遇提包上了副驾驶,试着塞了一下右边的耳朵,比想象中舒适。
她不讨厌尤金,不讨厌Kevin,不讨厌记者和所有对自己热情的人。她只是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
“何遇,我在《Gaia》上看过你的作品,你肯定能将我在这儿的感受用影像传递给世界各地的人。”
何遇平静地说:“沙漠题材,算摄影的重灾区。”
“不不不,浑善达克不仅仅是沙漠,它是……”尤金在脑海中搜索合适的形容词,“Man,一个不具像的男人,你会明白它的。何遇,不是拍照,是相亲,你跟浑善达克,世界跟浑善达克……It's a miracle!(这是奇迹!)”
他激动时便会说英文,何遇却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哦,我也在等着,它有一天会接纳我的。”
尤金咧嘴笑出了一排大白牙,连牙龈都有些外露。
何遇勾起嘴角。
摄影师记录景色,景色启迪摄影者,镜头只是机器,真正能让一张照片活起来的,是镜头两端的情感联系。
何遇理解尤金,点了根烟,将手伸出窗外,风中有细小的颗粒,“沙沙”作响,平白又让她想起了旅馆里的那个男人。
尤金还准备说什么,何遇就缩回手关上了车窗,说道:“昨晚没睡好,我先休息一会儿。”
“好的,到了驻地我叫你。我会将车开得稳一些的,你知道,你是我们的贵客,本来以为你坐飞机来的,还找了……”
“谢谢了。”她有些急切地翻身靠着座椅塞上了耳塞,顺手将行车路线同步给了助理Kevin,确保安全。
昨晚的一番闹腾并没有让她真的犯困,她微眯着眼看车窗外连绵不绝的沙峦,干燥又寒冷的气候让她舒服。何遇觉得,自己或许一早就该到这儿来生活,少沾水,少回忆,无情无义也好,放过自己。
车子在不成道的沙地中沿着一些只有识路人才熟悉的干草垛和石块穿行了好一会儿。
她见过世界各地的沙漠景观,现在感觉除了能喘口气,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儿找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但她带着相机和镜头来了,就是认真的。
想到这儿,她有些焦虑。
车子快速碾过一个小沙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视野震颤中,何遇看到了一排围建的小平房,一个男人正拎着一卷旧水管站在正中的大铁门下。
尤金打开驾驶位的车窗,向他招手喊话:“队长,我把何遇接回来了!你开一下门,我把车开到院子里去啊!”
冷风扑面,何遇用手掩着口鼻,距离越近人像看得越分明。
身材、肤色、脸蛋……何遇过目不忘。
铁门下站的人也发现了何遇,透过风,透过玻璃,他盯着她,那眼神深邃、透亮,带着摄人的力量。
尤金偏了一下头向何遇介绍:“那是我们乌斯固沙三队的队长,他叫……”
“川昱。”
何遇皱了下眉,这地方,怕也清静不了。
第二章 嘿,闷骚型,真有意思
(一)
川昱单手拉开了铁门,站在边上。
越野车驶过时,何遇仅隔着二十公分的距离看他,他却巧妙地移开了目光。
在旅馆时就是这样,他对她,似乎连男人看漂亮女人的天性都堵得死死的。
何遇没动,尤金将车停稳后跳下车。他绕到了副驾驶前,隔着玻璃窗跟川昱介绍:“这是何遇,《Gaia》杂志特约摄影师。我跟你们说过的,那本杂志是全球着眼于地貌生态摄影数一数二的标杆刊物。嘿嘿,何遇也很能吃苦,自己开车来的。”
川昱点头,倒是瞧了她的车半晌,低声道:“她脾气不太好吧。”
“什么?”
“没什么。”
北疆风向乱,偏何遇听到了这句话,没来由地抿了下嘴,一言不发下了车。
停车的位置靠左,从她的落脚点可以看清这是一排很长的平房,有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两大一小,他们盯着车,眼睛里都放光。
“眼镜、辛干、老张,这是何遇。”
川昱在何遇身后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做简单的介绍,避嫌似的。
个人特色都明显,分别是戴眼镜、蒙古族、岁数大,不用细致讲述也能对上号。
何遇说:“你们好。”
“何遇同志,你好你好,我是乌斯固沙三队的副队长,叫姜洛平,你可以叫我副队,或者姜哥。”
“或者死眼镜。”辛干在眼镜好不容易用正经语气说话时插嘴。他们刚才跟何遇打招呼时的拘谨突然就变成了一脸欢笑。
何遇也笑,只有老张一声不响绕到车后给她搬行李去了。
她对老张说:“谢谢。”顺便看了川昱一眼,他正盯着眼镜和辛干打闹,嘴角翘起了一点点,轻易看不出。
她在想如何为这个特写构图,注视了好一会儿,被察觉了。
川昱顺着视线对上了何遇的目光,她便问:“我住哪儿?”
他的嘴角轻微颤动了一下,这个女人,邪乎得很。
“随便挑。”
“你是队长,我听你安排。”她像是忘了昨晚的尴尬,一副外来者的纯良模样。
但川昱还记得,旅馆房间里亮起灯的那个瞬间,他像扼住了一个光滑的白瓷瓶,而瓶上生了一对狼的眼睛,眼里盛着男子都鲜有的烈性。
川昱放下旧水管,双掌相对拍了拍灰,目光在何遇温和的双眸间停留了一瞬,眯眼指了一下:“就那间吧。”
最尽头的那间,房门看上去只有窗户大小,算院里的边地了。
何遇点了点头:“好。”
“那……那晚上我找找蜡烛。”接话的人是辛干。
眼镜扑了两下没逮着他,他们又和好了。
眼下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站在墙边,亲如兄弟。
何遇将这话揣摩了片刻,老张扶着行李箱告诉她:“这一排过去,只有那间房子没通电。”
气氛冷了一会儿,眼镜补了一句:“空房的线路太老,怕把你烧死了。”
何遇:“……”
川昱看了眼镜一眼:“话多就出去把马喂了。”
何遇惊奇地问道:“你们有马?”
辛干马上接话道:“有呀,有四匹,昨天三哥去机场接你骑的那匹黑马最漂亮,又高又壮,后腿……”
川昱:“辛干你也去。”
“好哦。”
两个人又嬉笑着勾肩搭背走了。老张没有别的话,扛起了何遇的行李箱和背包,何遇拦下箱子,说道:“这个我自己来吧。”
老张点了一下头,只替她拿了包往屋里送。
尤金像是灵魂出窍才回过神来,追上老张喊:“摄影师的东西都要轻拿轻放。”
院子里只剩下何遇和川昱隔着四五米的距离站着。
何遇说:“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都是空房。”
“谢谢你昨天去接我。”
“没接到。”
“是,我开车来的。”
“现在知道了。”
“骑马可以去机场?”
“可以,不过太远不方便,最好找个熟人拴在旗上,去机场坐大巴。”
“你等了很久?”
“有一会儿。”
“打过我电话?”
“打过,关机了。”
“嗯,天冷电量消耗得出奇地快。”
再没多的话聊了,川昱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看才丢下的那一截旧水管,偶尔用拇指比画一下,似乎在考量截开之后还能有些什么别的用处。
尤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子那头走了过来,盯着自己的腕表自责地号道:“竟然已经七点了,这么说我带何遇错过了晚饭?老天,我爱死那些热腾腾的奶茶了。”
川昱的视线终于从那根水管上移开,抿了下嘴:“给你们留了吃的。”
尤金窜进厨房,端出了两只海碗,上面还用小一号的盘子扣着,有谷物烙熟的香味儿透出来,应该是馅饼儿一类的东西一直放在炉火边慢慢煨着。
尤金递给她:“尝尝,干了点儿,但很香。”
她揪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看到川昱的嘴角又动了一下。
他没说话,她故意盯着他,用嘴型跟他说“谢谢”。
川昱头一扭,直接出去了。
何遇也拖着箱子、端着碗往分配的屋子走,尤金以为她嫌人情淡漠、嫌伙食寒碜,于是跟过去解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值得信赖的伙伴,不过你得见谅,这地方偏远,人见得少,待久了多少有点儿社交障碍,他们都很欢迎你的,真的。”
“嗯。”
尤金开着她的越野车单从旅馆到驻地就折腾了两个小时,川昱骑马花的时间只会更多,去机场还得转大巴。昨晚她在旅馆遇到川昱投宿时已经那样晚了,想必他也等了自己很久,别说欢迎,做到这份上,再添些类似“热烈”“殷切”“如盼春风”的形容词她都信。
“你知道,这边食物种类不多,队里也只有月末休息的时候才有时间出去采购,经费太有限了,所以在生活上……”尤金絮絮叨叨地说着。
“那间屋子没通电,我需要趁天黑前把东西整理好。”她不想再听尤金唠叨,破天荒地停下跟他解释。
尤金终于释然地笑了笑,张开双臂想给她一个拥抱却顾及着她手上正端着饭碗,夸张地向后仰了一下头:“Thank god!(感谢上帝!)”
何遇也松了一口气,独自走进了房里。
屋子是与整个院落一样的砖石结构,靠床的那半面墙贴了瓷砖,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别无他物。
何遇将饭碗放在桌面上,打开背包随手抓了一包湿纸巾准备四处擦一擦,从床着手,可反复拭了四五下纸巾上都还是白的。
屋内打扫过,很干净,只是旧。
何遇想起了川昱那句漫不经心的“随便挑”。
嘿,闷骚型,真有意思。
(二)
何遇的车就停在院里,两三个小时里眼镜已经上了五趟厕所。
辛干找到蜡烛给何遇送去的时候撞见了老张蹲在车尾,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啧啧啧”个没完。
辛干喊道:“叔?”
“啧啧啧……”
“叔?”辛干又喊了一声。
“你说说,这样的一部车得花多少银子?”老张问道。
出来第六趟,眼镜终于停住了。
“银子?嘻嘻嘻。”眼镜单纯觉得这个说法好笑,也凑了过去。
老张抿嘴舔了下唇上的裂纹,无视他俩,算命先生般翻了翻眼皮:“非承载式车身、梯形大梁、全时四驱、4MATIC系统、前中后三把机械式差速锁……知道吗?遇到事儿的时候,即使你的车轮里有三个都在打滑,你都可以只靠剩下的那个车轮来摆脱困境。啧啧啧,这车,真够劲!”
“厉害啊!叔,差速锁都被你给看出来了!”辛干听得一脸崇拜。
眼镜也蹲了下来,问道:“老张,那你说说,这车得多少钱?”
老张想了想,将手机上的搜索页面按熄,煞有介事地伸出两根手指点了两下。
辛干将嘴张成了一个鸡蛋大小:“二十二万?”
老张没应,眼镜咽了一下口水。
川昱拿着一张区域作业地图从屋里出来,瞥了一眼蹲成环形的三个人和身后那辆车,淡淡地说:“二百二十万,中国配额64台。”
“那女人是疯子吧!”眼镜叫了出来,一副夺“妻”之恨不能报的表情。
老张一把将他按下,眼镜脸上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嫉妒啊嫉妒,高兴了小半年等队里下补贴也只敢看看三四万的二手众泰。他将手搭在身旁的那只车轮上,摸了摸,作势又掐了一把,像跟喜欢的女人抚腰诀别,总想留个记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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