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往镇上去一趟,老张你跟他们回去。”
老张说:“大水管一匹马载不动,我陪你去吧。”
“还有些别的零碎要买,水管我明天早上……”
“你,会开车吧?”何遇站在车尾问川昱,刚才垫完石块她又主动推车去了。
他点了点头,何遇又转头问尤金:“会骑马吗?”
“当然,我在这儿已经两年了,而且以前在路易斯安那,我跟我的哥哥也常去斯蒂芬叔叔家的农场骑……”
何遇无奈地抿了下嘴,逃难似的爬上了副驾驶,拍了拍方向盘。
川昱没动,尤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何遇喊川昱:“早餐六点半晚餐七点,你是队长,不会忘了吧?”
明明是催他快点儿上车好回来赶饭点,她不直接说,语气也拿捏得像真心请教。
尤金憋不住笑,知道何遇是在怄那句“我是队长”,偏还叫人挑不出错处,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给她挖的坑,她都在心里记着,时机来了,她就会原模原样地用它填上。
老张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去吧,把水管拖回来。”
川昱咬了一下牙,爬上驾驶位。何遇没看他,脸色淡然,说:“出发。”
(五)
何遇话不多,川昱在一旁开车她就在副驾驶看风景,有时会端起相机冲着窗外“咔嚓”两下,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看。
出于义务,川昱会偶尔在何遇注视某一处时讲解两句,比如小地名、植物生长种类……都是很简短的介绍。何遇会点头回应,遇上景色稍好一些的地方会追问有没有蒙语名称,但很快,窗外如出一辙的沙峦、草坡引起了审美疲劳,何遇合上相机盖,将视线挪到了车内。
话题无从挑起,川昱沉默着,想着那根皮带,有些尴尬。
何遇眯了两分钟后被他操控方向盘的手臂勾起了兴趣。
川昱原本穿衣厚实抗风,但刚才挖沙时,便撸起了衣袖没放下,此时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肌肉线条匀称流畅,很好看。
他注意到了何遇的目光,在方向盘上蹭了一下,不经意地翻下了一截衣袖,遮盖到了手腕。
何遇收回目光,听到川昱电话响了。
是手机系统自带铃声,异常洪亮。
川昱腾出一只手看了一眼拨号人,拿在手里没反应。
何遇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女人?”
他没回答,停下车说:“我去接个电话。”
她说:“当然,命重要。”
他拿着手机下了车,三两步走到了路边。
开车打电话的确不安全,何遇在车上等着。
车窗合上了,隔音效果比汽车销售员描述的更好,她看到川昱侧身站着,像一棵白杨,一棵嘴唇开合、喉结起落的白杨。
她看过很相似的好身材,摄影圈无人不称道,大约一周前那个人还跟她说:“你属于我,我就属于你,只属于你。”
她觉得好笑,看到车窗外川昱也勾起了嘴角,或许电话里聊的是上好的情事吧,她这么想。
“咣”一声车门被重新拉开,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
川昱脸上难得的轻松神色还没来得及换成面对她的严肃脸,何遇就问:“女朋友?”
他没说话,将手机揣进了兜里。
何遇没心思问第二次,对于川昱,她的想法只停留于做个视觉动物,拍一张满意的照片,就算不枉此行,够了。
“到了叫我。”她兴味索然地翻过身,开了一点儿窗缝再将座椅往后调了调,半坐半躺,养起了精神。
“317694793……”
川昱开着车,听到何遇口中嘀咕着一串数字。风从窗缝灌进来,将她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他只瞄了一眼,确认她没在做什么疯事便挪开了目光。
好一会儿之后汽车停稳了,川昱推了她一下。
何遇揉了两下眼睛,坐起身看到一家门面小小的杂货店,右侧木制的立牌上写了九个字——乌尼与庆格尔泰的店。
何遇问道:“这是正蓝旗?”
“下属辖区那日图苏木范围,离驻地最近的小村镇,衣服、鞋、零食都有,东西还算齐全,你可以逛逛。”
说完这句话,川昱便下了车。
何遇将头伸出窗外,两条人字形的土面街道与她走过的太多地方雷同,她打算就坐在车上玩一会儿手机等川昱,突然,她听到车外一个小男孩极响亮地叫了一声:“阿布!”
是个坐在小推车里的男孩,不超过两岁,见着川昱一双小手伸得老长。
川昱已婚了吗?
她皱了下眉,只是惊讶,打开手机搜索引擎,想查一下内蒙境内的称呼语“阿布”是否跟自己想的一样。网速不行,转了两圈反而弹出一条内蒙古盗猎者公开晒“战利品”挑衅公安的陈旧新闻。
“庆格尔泰,又长高了。”川昱将孩子抱起来举过头顶放在肩上,嘴角一秒咧到了耳后。
一个女人连忙从铺子里出来,理了理自己的小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川昱张嘴,何遇又瞅了一眼小卖铺的立牌。
“乌尼。”
何遇和川昱的声音合上,她猜对了。
乌尼倒了一碗水,热情地递到川昱嘴边。
川昱说:“不用,不用。”
她嘴一嘟,眉眼里带着笑。
川昱双手扶着肩上骑大马的快乐孩子,怕摔着他,犟不过,低头一口气喝干了。
乌尼又拿出帕子踮脚去擦孩子粉嫩的小手,抹了没两下帕子顺势滑到了川昱的额头上,自然妥帖。
“昱哥,你好久没来了,庆格很想你呢。”
“嗯,最近忙。”
“辛干呢?”
川昱往旁边撤了一步,用眼神谢绝了她的擦拭,将孩子从肩上抱到怀里:“他没来,人长得比之前更结实了,你放心。”
“跟着你我当然放心。”乌尼的眼睛笑得像两条自在的小弯船。
何遇觉得这个笑容很美,端起相机及时拍下。
两个大人没发现,反而是趴在川昱肩头的小孩儿被那点儿细碎的声音吸引了。
“闪闪,亮闪闪。”孩子指着车窗边的何遇呢喃。
见乌尼往外看,川昱扭头瞅了何遇一眼,介绍道:“这是队里新来的摄影师,我是搭她的车来的。”
乌尼像羊羔一般应着他的话,温柔地点了一下头。何遇从车里下来,说道:“你好,我叫何遇。”
“我叫乌尼。”
“你的笑容很温暖,我可以留下来吗?”
乌尼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是一边友善地冲何遇笑,一边打量她那两条修过的眉毛。
何遇举起相机给她看:“你的照片。”
乌尼依旧笑着,认为何遇的相机拍什么都跟自己不相干,看何遇一脸正经,反而进屋给她倒奶茶去了。
何遇觉得有些可惜,得不到同意的人物肖像不能留用。她打开取景器调出了刚才那张照片,盯着删除键迟疑了一会儿。
川昱说:“你存着吧,真能用上寄个样儿给她,她会很欢喜的。”
这句话说得平和善意,何遇勾了下嘴角,心想:对老婆孩子倒好。
川昱将庆格尔泰放回小推车里,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单子,一边报着水管、盐巴、棉袜子……之类的物件,一边熟练地在店里拣起了货。
何遇看了一下手机,小别离不容易,自己何苦当这个电灯泡,留下一句“我去逛逛”便朝着另一头的街道走了。
人字形相接的两条街,一边卖牛羊肉、小菜,一边卖衣服、杂货,白墙瓦房,间或有两个做成蒙古包形状的小餐馆,除了屋檐上那些色彩艳丽的彩缎,别无特色。
何遇从东边溜达到西边,又从西边溜达到另一条小街,来回两趟拍了几张市井生活照,所有消磨时间的办法都用完了。
她靠在路边的一根木栅栏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刷了一下微博,关于《野蛮生长》摄影展的消息依旧铺天盖地。
有思想、有深度、还原最真实的众生相、普世悲哀的希冀拥护者……评论区堆砌了各种好听又漂亮的话。
他们认可她,她识好歹,发自内心地高兴,但依旧不想回去,人一多,就一定会有关于她成长经历的问题抛出来。
洪水孤儿、教授养父母、驰名海外……她知道他们想从这些东西里挖掘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愿对着镜头装一个正能量的人生涅槃者。事实上,她知道自己从没因为什么社会大爱从过往的记忆里解脱,她清楚地记得被淹没的恐惧、孑然一人的绝望。至于灾难后的人生,自己的确好运,养父母给她最好的教育氛围与生活环境,她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最能使他们感到慰藉的人。
“肉干,肉干……”
一个小女孩的叫卖声吸引了她,何遇关上手机,见女孩漆黑的眼珠子正盯着她看。
何遇想起了队里的伙食,便问道:“怎么卖?”
“便宜卖。”
“耐放吗?”
“不沾水明年这个时候也不坏。”
“你这儿有多少?”
“嘿嘿嘿……”
小姑娘小辫儿一甩一甩地靠近何遇,用小拇指掀开篾篓上的盖布给她看。
还剩大半篓,二十五斤上下。
何遇拣起一块看了看,筋肉清晰,于是说:“全给我吧。”
“好呀,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篓子卖吗?我没袋子。”
“送给你哦。”
何遇点头,跟着小姑娘到邻近的一家铺子称重。铺子里卖酒,散装瓶装都有,那些酒名她都没听说过,像是地方牌子。
何遇看见有一种酒的瓶身跟尤金早上手里握着的那只一模一样,于是问道:“那个多少钱?”
“四十一瓶,掺水二十五。”
店主一边帮小姑娘将篓子搬上秤,一边招呼她。
何遇笑了一下,掺水二十五,实在得不像话。
将肉干、酒水打包完,看一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何遇眯了一下眼,以川昱的体格……好人做到底,她顺便给自己买了一只烤饼做晚饭。卖酒的老板热情,非让她尝尝散装的甜米酒,吃饱喝足下来又磨蹭了半个小时。
再怎么没见女人的川昱也该折腾够了,何遇清点了一遍买好的东西,酒铺老板主动提出给她送上车。
七点了,回到乌尼的杂货店前时天已经黑了。
隔着大老远,何遇就听到“今晚就在这儿住下”的挽留声。
何遇有意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个招呼。
川昱坐在铺子外的一根木栅栏上,听到声音侧了一下头,看到何遇,起身走了过来。
何遇撇撇嘴,看来没那么能干。
两人还没说话,送货的酒铺老板指着那辆越野问:“姑娘,这辆车吗?”
川昱看到了小推车上的酒,问道:“你买的?”
“嗯,得在队上打扰一段时间,算入伙。”
川昱不做评价,越过何遇帮酒铺老板一起将东西搬上车。
何遇跟过去看了看,轮胎大小的两团水管捆缚在车顶,后排的座位下也被其他杂物塞得整齐满当,座位间隔处放上包好的肉干,踏脚的空当码两层酒箱……她自认作为一个心思还算细巧的女人都不能将东西归置得这么好。
川昱指了一下车门:“往旁边站一点儿,我关门。”
她老实地撤了一步。
乌尼站在杂货店门前的灯下一边哄孩子,一边不舍地往这边看,何遇问:“你多久过来一次?”
“不一定,看需要。”川昱关上车门,又拉了两次,检查是否关紧实。
何遇疾步走去了驾驶室,川昱看了一下时间,跟乌尼打了个招呼也钻到了车里。
入夜无风无雪,接近零度的气温却让一切莫名的静谧。
川昱坐在副驾驶,没有看何遇,只有要经过一道下坡或者前方需转弯时就低着嗓子提醒一句。
快到驻地了,前方是一条笔直的路,川昱说:“停车。”
“干什么?”
“停车。”
何遇当真停下了,撇过头看着川昱。
他皱着眉,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早已盘算了八百年,镇定、沉稳、有点儿责备,眼神不像男人看女人,反而像一位严厉的父亲。
“在镇上你干什么去了?”
“逛逛。”
“一百多米的地方逛两个小时?”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神很有压迫感。
何遇想起了川昱回答“看需要”时那一脸的无所谓,不客气地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不高兴吗?”
川昱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跟她掰扯,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外出得有时间观念,今天第一回 ,你不认路,我等你,别有下次了,耽误事儿。”
何遇顿时无语,川昱一扭身从车座下抱了一捆东西开门下车了。
停车的地方离驻地小院不远,他迈开步子走得风风火火。
这下连回两句嘴的机会都没有,何遇感觉胸口平白闷了一口气。
“什么毛病!”何遇手往方向盘上一拍,盯着川昱的背影补了句脏话。
车开进院子里时队员们还在围着尤金扯笑话,说到何遇呛了川昱那句“你是队长”,四个人哈哈大笑。
何遇下了车,还没站稳,辛干和眼镜就立马围上了她。
辛干咧着笑问:“何遇姐,你真的跟三哥这么说吗?”
眼镜立马接:“何遇蛮温柔的,洋金的嘴骗人的鬼,信不得,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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