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昱没接茬也没解释,取出一卷干净纱布交给她说:“缠好就没事了,你们出沙地之后去医院看一下吧。”
他起身远远地跟上何遇,背后海哥还跟那女人调笑:“都怪你,受个伤跟人家男人犯什么花痴,得罪人了不是?”
“哪里就一定是她男人了?”
声音越来越小,川昱回到作业点的时候,何遇已经坐在了车里的中间排,两只手抓着一块肉干,每次咬下小小的一块,表情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溜达了一圈自己回来的。
驾驶位上的眼镜笑川昱:“队长你真行,找人找去了北京,再晚来一会儿我们就要打电话给你,要你直播爬长城了。”
川昱站在车门边作势去敲他的脑瓜,见他缩了脖子便收手,坐到了副驾驶:“遇到个女的受伤了,耽搁了一会儿。”
“女的欸。”眼镜笑了笑,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张。
老张只说:“是该考虑了。”
川昱听着他们的闲话,扭身从何遇身旁的保温袋里揪了一张饼往嘴里塞,刚才的饮料太甜腻了,喝不惯。
“我可没这本事,人家组队来徒步旅行的,何遇也看到了。”
他将眼神递向何遇,其他人也看她,何遇慢慢吞下嘴里的食物,说:“挺漂亮的。”
“嘿嘿嘿”,几个人笑成一团,非求着何遇详细地描述一下。
川昱说:“别由着他们瞎闹。”
何遇说:“酒红色大波浪,一米六五的样子,肤色偏深,不过眼睛挺大的,还有两个酒窝,说话嘛,也是一般男人喜欢的类型……”
难得何遇说这么多,几个人听着八卦也津津有味,川昱坐在前排,直着身子没回头,只从后视镜里看到何遇的嘴唇一张一合的。
她刚才站的位置明明离他们有十米左右,眼下说起那个女伤员却能描述得这么细,他们的追问都是玩笑,但川昱总觉得,何遇的回答,都是说给他听的。
这女人邪性得很,看着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儿,眉梢眼角却都是钩子,顺毛捋下去着了她的道,逆毛薅上来又被她钳得死死的。
眼镜用手攀上川昱的脖子,依旧将头扭向后排问:“嘿嘿嘿,我喜欢嗓门大一点儿的,听得清楚。何遇啊,那个妹子说了些什么吗?有没有夸我们队长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什么的?”
何遇低了一下头,后视镜中出现了一个高挺精致的小鼻子,白白的,润玉一般。
川昱多看了两眼,风从未关紧的车窗缝里灌了进来,他往外探了探,转眼的工夫天就阴沉了下来。
“别扯了,跟我出去收拾一下,怕是要下雪了,我们早点儿回去。”
何遇觉得川昱是在转移话题,三个人却立马下了车,匆匆跟着川昱奔向竖井的位置收工具。何遇也开了车门,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奔跑中的川昱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她收回刚踏出的一只脚,又坐回了车里。
沙铲、没用完的水管、铁丝……四个人配合默契地各司其职整理这些工具,还没来得及装袋,天边阴沉的云朵变成了一股急驰的风流。
碎石子儿、沙砾、干草梗……吹在身上痒痒的,而后开始下起了混雨的雪粒子。这边“加快进度”的呼声还没说完,沙铲铲面和脑袋顶上又立马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开始下成块的冰雹了。
“竟然是真的。”
何遇呢喃了一句,她惊诧于川昱的判断力,更从未见过如此急速转变的天气。她端起相机,拍下了四人急速有序整理作业工具的场面。
车外的亮度还在下降,四人拖着工具钻回车里的时候,原本一望无际的草场已经变成了一片混沌。
冰雹依旧在四周砸得“咚咚”作响,能见度持续降低。
川昱换到司机位后特地叮嘱何遇:“系好安全带,回去的路可能有点儿不好开。”
她点头,听着车顶上的冰雹声有点儿吵。
辛干攥了一下她的衣角说:“何遇姐别怕,不会有事的。”
这是一句实话,待在车里要比他们以前骑马安全得多。何遇被车顶上“咣当咣当”的声音折腾得够呛,他们脸上却难得的坦然。
冰雹连续砸了十来分钟后,天空开始飘起了大簇大簇的雪花,轻盈洁白,视觉上十分震撼。
川昱开车很稳,只是车轮碾过成片铺地的冰雹时难免打滑,体感的车速比显示器上的数值更大。
何遇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安全带,看车窗外昏沉的天光逐渐在雪层的作用下变成一种诡异的亮白。
川昱说:“别盯着雪地看。”
她收回目光,发现川昱的身子在驾驶位上坐得直挺挺的,没撇头也没看后视镜。
何遇好奇川昱是怎么知道自己盯着雪地看的。
见她纳闷,辛干以为她是不解雪地的事,绘声绘色地跟她讲有一年驻地救了一个得雪盲症的蒙古族阿婆的事。
何遇听着,余光总忍不住往车窗边乱瞟。
川昱看到了她在后排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觉得好笑,就这么好奇吗?他偏不愿意让她知道,一个拐歪,顺势将驾驶台上横放的那枚金属打火机拨到了最里层。
往驻地方向开了二十来分钟,来时的那条小马路已经完全被雪盖住了。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清一色的白,连小沙丘之间的起伏都逐渐模糊。
川昱说:“回不去了。”
然后队里其他三人莫名其妙地同时笑了起来。
何遇向车窗上哈了一口气,问:“那个地方有多远?”
川昱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在凝着白汽的地方随手写了几个数字,还说道:“希望能洗个热水澡。”
眼镜比了个大拇指:“何遇,聪明啊,你怎么猜到我们有好地方去的?”
她将写好的数字擦掉转向车内,川昱及时移开了目光。
“要是没有,暴雪天被困在雪地里身边的几个男人笑成这样,我就应该跳车逃命了。”
眼镜边笑边点头:“对,哈哈哈,不过我们是好人。”
何遇点头,确实是。
其他人都跟着笑,辛干却极其认真地分析:“那是要跑的,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逃跑肯定会被捉回来,三哥在雪地里跑得可快了,能撵上兔子。”
川昱:“……”
眼镜:“……”
老张:“……”
辛干仍然没有意识到何遇是特指男女那方面的事,依旧绘声绘色地向何遇描述川昱在雪地里逮东西如何利落。
三个男人不好开口,何遇却也没有打断辛干。
她想象着自己从车里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川昱在后面坏笑着满沙漠捉她,觉得那也不失为一种情趣,嘴角勾了一下。
川昱似乎看透了她脑袋里的想法,提高了两个分贝盖住辛干的声音跟何遇讲:“倒回去开一会儿有户人家,以前也是我们队上的,我们可以去那儿歇脚过夜,有浴室,你可以洗热水澡。”
何遇说:“好。”
川昱生怕辛干嘴里又蹦出什么胡话,重新握上方向盘后顺势开了车载音乐。随机播放的是贰佰的一首歌,何遇不知道歌名,但唱到那句“他不会像大部分的男人一样过着平庸的生活”时,她在后视镜里看到川昱的脸,跟一贯的认真严肃不同,他变得有些拘谨。
何遇突然很惬意,对着窗外一簇砸在车窗玻璃上的雪花说:“抓到你了。”
(四)
老队员的家安在作业点的南边,沿着车辙原路返回又开了十来里后,路边出现了两间独立的平房。
立在茫茫的雪色里,倒像是末日世界最后一处人类的痕迹。
何遇坐在车里拍了一张,而后跟着固沙队的人掩紧衣领帽子走了进去。
“嘶嘶”的马鸣声从屋后传来,她抻着脖子去看,却只见到一个穿着军绿色棉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张望。
老张喊:“恩和大哥!”
门口的男人反应过来了,以同样高亢的男音回应:“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瞧着黑溜溜一串儿人我还纳闷呢!嘿!快进来烤火哦!”
走进平房里,何遇立即感受到一阵热浪。
门外冰天雪地,门里的炉灶却被添得比春天还暖和。
几个人熟络地各自找了安身的位置,川昱坐在一条长凳上,没看到何遇,往队伍最后瞅了瞅,发现她一个人蹲在炉火边搓手。
挨了冻后,人倒怪老实的,他正这样想,老恩和对准他的肩膀就捶了一拳:“川子,结实了不少啊!人看着比你爸那会儿还精神哟!”
川昱收回目光:“不精神不行,队里人手少,事情还得做好。”
“嗯,是这话!叔要是身份证上能降个五岁,也不用在这儿窝囊。当年打井铺、设草方格,我那个动作!嗨,李主任非叫我退休,那小子坏得很。”
老张在一边打哈哈:“人家李主任是为了你好,在队里干了一辈子,上了年纪该回家享享福了。”
老恩和不服气地指了指老张,头上的那顶翻耳军帽往下掉了一点儿,他扶了一下,忘记了之前在谈什么了,于是笑着指了指其他几个:“最小的辛干我记得年初也满十九了吧,你们一个个都大小伙子的,抓紧时间搞对象,早点找个媳妇生一窝小的养在队上,那多喜人哟!川子,你可是队长,得起好这个带头作用。”
川昱不说话,咧嘴笑了几下,看到何遇拨着火钳整张脸都快要凑到柴堆里去了。
他咳嗽了一声,老恩和才注意到炉火边还蹲了一个。
老恩和眼神不好,身子往前弓成了虾样儿地瞧了瞧,问道:“这是……”
“你好,我是何遇。”何遇仰起头自我介绍。
川昱一开始就想给恩和大叔介绍她的,只是何遇坐得太偏,老恩和的嘴又一直没停过。眼下这个时候也不算晚,于是他补充:“何遇是摄影师,来浑善达克做拍摄工作的,现在住在我们队上。”
何遇觉得川昱是将自己晾凉了又来暖一把,故意在他介绍的时候用火钳将炉灶里的炭火撩得老高。
火焰快要燃上她的眉了,她才慌忙躲了一下,川昱嫌她作,看笑话似的勾了下嘴角。
很小的一声哼笑,但何遇还是听到了,她瞪了他一眼。老恩和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圈,最终停在何遇身前挂着的相机上。
老恩和说:“欢迎欢迎,我还在固沙队干的时候倒是也来过一次报道固沙工作的记者,摄影师还是第一遭呢,你拍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老恩和拣了条小凳坐在何遇对面,一听说看相片,辛干和眼镜也围了过去。
老恩和一辈子都在沙地上,何遇觉得他或许能给自己提供一些启发,她说:“好。”
何遇将背带从脖子上取下来,川昱挽起袖子说:“叔,我去做饭吧。”
老恩和点了点头,老张也跟着川昱去了。
平房内面积有限,厨房设在紧邻屋后的空地上,顶上用尼龙绳倒拉着一块塑料篷布,通风散热遮雨挡雪。
眼下积雪多了点儿,篷布往下沉得厉害,灶台被遮住了一大半。
川昱想找个趁手的东西挑一挑,老张从一旁的枯杨树上折了一小截叼在嘴里问:“又想那事啊?”
川昱没说话。
老张给他递了个扫把:“苏珍来队里采访的那会儿倒确实跟何遇差不多大,恩和大哥上了年纪了,看到有点儿像的人就会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来。你要是想她,就打个电话吧。毕竟是你妈,没准儿……”
“当年都没留下,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川昱接过扫把,神色坦然,“这儿太苦,她在大城市里生活惯了,不属于这儿,原本就该走。”
老张听得出川昱话里的意思,还想安慰他几句,这时屋子里传来老恩和的笑声,川昱推了老张一下,说:“去吧,地方本来就不宽敞,这儿有我就行了。”
老张走了,川昱猫着腰钻进了篷布底下,瞄准承重最大的中央位置用扫把把儿一顶,积压的雪层便簌簌地从边缘往下掉。
川昱从篷布底下跑出来,未落尽的几方小雪块砸在了他头上,绵绵软软的,一碰到他的脑袋便散开了。
雪块落在他的鼻子和眉骨上,还有几片借风钻进了他领口里,他立马原地跳了两下。
透过玻璃,何遇看到了川昱独自一人滑稽地皱着眉喘冷气,像个奓毛的大男孩。她咧开嘴笑他,川昱一回头刚好对上了那个微笑,温柔、明媚,带着一点儿她特有的坏劲儿,像一朵朝阳的罂粟花。
他停止了动作,任凭雪花划过自己的脊梁融在最炽热的那几寸皮肤上。或许很多年前,父亲就是这样爱上一个注定留不住的女人的。
何遇还看着他,川昱直接背过身,提起扫把绕到透过窗户看不到的一边去了。
一直到晚餐上桌时,外面的雪还在下。川昱简单地热了点烙饼、羊肉汤,一群人围着内室的炉火吃饭。
老恩和给何遇讲自己以前徒手斗野狼的危险经历,刚说到“那狼扑跳起来足足有五六米高”时,眼镜“扑哧”一声笑了:“叔,上次你跟洋金讲的版本明明才三四米高啊,这才过了小半年,这狼就长了二三米,喂的啥饲料这么好使?”
一群人跟着笑,老恩和“啧啧”了两声,一巴掌呼上了眼镜的后脑勺:“你小子,叫你热点儿酒这么多话,晚上安排你跟大黑一屋。”
眼镜立马沉了脸,配合着做出一副委屈样儿。
何遇问辛干:“大黑是谁?”
辛干用手蹭了两下鼻子:“恩和大叔家养的公马,专门用来配种的。”
话音刚落,眼镜提着酒壶就朝辛干扑了过来,老恩和怕他洒了不够喝,连忙喊:“酒酒酒。”
两人的笑闹只好暂时作罢,眼镜爬起来给大家添酒。
热过的烧锅酒一倒出香味四散,何遇也在空气中嗅了嗅。
老恩和很热情,亲自从柜子里摸了一只土陶碟给何遇用:“何遇你也尝尝,我小女儿酿的,喝了睡觉不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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