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杞给爷爷奶奶倒了酒,收拾起墓碑前的供品,跟着杨婶儿一道往外走。杨婶儿得知苟杞现居大都,盛情邀请苟杞上她家吃饭,饭后再回大都。苟杞托词“得去看看姥姥”,杨婶儿只好作罢了。
“你姥姥最近几年明显见老了。”杨婶儿说,“你大卫哥和你嫂子的订婚宴上,我碰见你姥姥、你妈姊妹三个以及一些旁的什么人在隔壁厅吃饭。你姥姥那时虽然开始长白头发了,但一件印花外套、一条九分阔腿裤、一双方根高跟鞋,跟你妈肩膀抵着肩膀坐着,跟对儿姐妹花似的。但年前超市里碰见,她就有些显出老人样儿了,腰身倒是不怎么佝偻,眼窝子深了些,我瞅着腿脚好像也不怎么利索了。”
苟杞的大脑在听到前两句话的时候就空白了。她的眼睛微微瞠大,片刻,不堪西北风肆虐泅出生理性的湿意。
积云上面的高空有个聊胜于无的镶着毛边儿的太阳,但不过一疏忽,它就消失不见了。
“怎么不走了?”杨婶儿回头问。
“啊,来了。”苟杞说。
第十二章 哪儿都别去,不要回头
1.
苟杞坐在桔山陵园站的长凳上沉默望着长天。去她姥姥家的公交车开过去两辆了,她的屁丨股却仿佛被粘在长凳上了,动都没动过。杨婶儿离开前突然抓了抓她的手,叮嘱她“以后好好儿的”,她微扯着唇角点头,并不知道自己面色惨白。
其实姥姥不止一次说过,赵荷珊当年嫁到苟家,自个儿是不愿意的,她看不上苟杞父亲老实。但“老实”是老一辈人挑女婿的首选品质。
“花炮厂多赚钱啊,即便只是个家庭小作坊,一个月的纯利也能抵我跟你姥爷俩人一年的工资。再说你爷爷奶奶做的殡葬用品生意利润也大得很。你妈她叫我们给惯坏了,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钱有多重要。”
“再说你爸这个人,他确实是个粗人,刚跟你妈交往时一言不发,后来熟了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了——他张嘴要是不带点儿脏字就跟不会说话似的。但这个人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你妈,只要你妈开口,他什么都愿意给。”
“我跟你姥爷就天天劝你妈:东街的谁谁倒是长得漂亮,但他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跟他过日子,一时一刻都得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周遭的女人,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趣?西街的谁谁确实脾气好,这点儿没得挑,但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说句难听的,你想多买件衣裳他们全家都得少吃三顿肉。总之,就这么着哄着吓唬着,你妈嫁给了你爸。”
总之,赵荷珊以为跟着苟杞爸爸能吃喝不愁——最开始嫁过去的那些年也确实如此。但好景不长,国家开始严查这种小作坊,这使得“一个月的利润抵两个人一年工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赵荷珊的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便渐渐没有好声气了。
再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彻底掀翻了赵荷珊的生活。
爆丨炸原因是花炮原料药剂和成品贮存不当。在这次事故中,一共有三人丧生,苟杞爸爸和在他作坊里工作的街坊两夫妻。苟杞爸爸当场去世,街坊两夫妻是在医院里相继去世的。
苟杞爸爸去世以后,苟家多年积累的所有财产,包括在晋市市中心刚买的新房,全部用来抵债了。但这些仍是不够。去世街坊的亲人没有拿到足额的赔偿,三不五时地上门闹事,有一回甚至把赵荷珊堵在商场里给了两个耳光。
赵荷珊当时正带着苟杞吃饭,在商场角落的食材自选小火锅店里,苟杞仍记得那家店的价格,是十八块八一位。闹事者斥她们“有什么脸出来吃火锅”,“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赵荷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此处有几句话外:
赵荷珊不堪重负趁夜离开以后,苟杞爷爷奶奶一合计,索性直接将在住的房子也给卖了。卖房所得的钱大部分填了剩下的窟窿,剩余的一点点存在银行里留给苟杞上学用。
苟杞跟着爷爷奶奶在殡葬用品店里住了两年,直到转去大都读高中。
……
冬至那天苟杞问出赵荷珊儿子的年纪,就明白赵荷珊离开以后几乎立刻就结婚生子了。
昼与夜交替不息,当时乍听到疼得剜心,此刻也不过只剩下些令人膈应的涟漪。
赵荷珊是她妈没错,但她即便在其位时也是个不大称职的妈,苟杞要吃饭、要衣服、要检查作业,她统统都是一句“去找你爷爷/奶奶/爸爸”。她心情愉快时,偶尔也会像模像样地给苟杞扎俩小辫子或缝件小裙子;但心情不愉快时,苟杞跑急了狠狠摔一跤,起来都得再挨她劈头盖脸一顿骂。而在苟杞的印象里,她似乎天天都不愉快。
苟杞可以就这样揭过赵荷珊被坐实的“遗弃”——反正赵荷珊从她十二岁那年就疑似遗弃她了——但没办法揭过她姥姥和两个姨长年累月的欺骗。
杨婶儿说她在大卫哥的订婚宴上见到她们坐在一起。而大卫哥是在她妈“杳无音讯”只两三个月以后订婚的.
——所以姥姥一家一直知道赵荷珊的行踪,但她们多年未曾透漏。
苟杞犹记得,她初二那年有一回在姥姥家留宿,半夜起床上厕所时,曾听到姥姥疑似在和赵荷珊通话。她当时困得要命没仔细听,她叫了声“姥姥”后,小姨回头斥她“回去披件衣服小心感冒”,小姨的声音跟赵荷珊的有些像,她便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天早上问姥姥,姥姥也说她是听错了。
……
苟杞低着头盯着自己胸前的扣子呼哧呼哧地喘着,偶尔喉头溢出一点点除了她谁也听不到的声响。
她渐渐反应过来她姥姥和两个姨为什么瞒着她了,她们大概怕她寻去拖累赵荷珊。
她佝偻着脊背,不免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决定“先活到夏天”,那么她就不会知道这些乌糟事情了。
2.
午后的桔山陵园空无一人——似乎就连守墓人都神隐了——苟杞缩在站牌下悄无声息的,在她周遭只有高架桥上救护车哔卟哔卟的声音和倏倏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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