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却也要故作镇定坚强地在无名的尸身所在的土壤之上独处片刻,顾压星毕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她边上。
回到车上,她先自我平静,再问顾压星:“这里是不是坟啊?”
顾压星不瞒她:“应该是。阴气很重。”
“喔喔。”清梦赶紧在中控台上把门锁了,再把窗关上。
她已经可以熟练地在中控台上进行一些基础操作了,但顾压星告诉她:“你直接开睡眠模式,窗和门就都关了,还会自动调座位。”
“喔喔。”清梦应着,但明显是心不在焉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鬼,但当然听说过坟地会有鬼魂出没。也偏偏就是没见过鬼,才会心里发怵恐惧。
再加上顾压星此前又说了一大堆足够让她细细思考,慢慢恐慌的事情。
锅里捞出半只手臂的场景还在她脑海中萦绕盘旋,挥散不去。
顾压星也能猜到她现在的心情,虽然不能完全共情,但差不多可以用自己做爸爸的经验来体谅一个小孩。于是帮她收拾了她座位上、大腿上摊着的一些东西,又把识字板拿开,再开启了睡眠模式。
里里外外的车灯都一下子歇了,坟地回归到夜晚本该拥有的黑暗的怀抱之中。
清梦肯定是知道睡眠模式的功能的,她在这车里也不是没睡过觉,只是在这时脑子全然一团乱麻。
座椅缓缓倒下去,她整个人随着座椅的倾斜而放松,又把脑袋偏向了左边,看着顾压星。
他本是正面朝上躺着的,知道清梦在看他,于是转向了右边。
车内完全熄灭了灯光,而车外更是没有一点亮光。可是他觉得,清梦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亮着。就像最阴寂的地方会冒出的鬼火,他不知道其来源,只觉得那亮光既诡异又动人心魄。
“别胡思乱想了,有我在呢。睡觉吧。”他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清梦的眼力没有顾压星好,她看不见顾压星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当然也见不到什么眼神光。她还是直直地看着顾压星所在的位置,哪怕那个位置此时也是一片漆黑。
“喔,晚安。”她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睡意,她之前也说过自己不困。
于是就一直睁着眼,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能渐渐地看清顾压星的轮廓。
棱角分明、面目刚毅的轮廓。
脑子里依然很乱,乱七八糟之中,又开始想吱吱姐。
她在想吱吱姐曾经对一些男人的评价。那些男人都是经常光顾院子的人,院子里的姐姐妹妹都对他们熟悉,凑在一块聊天时,就会通过面貌的记忆一一评论。
比如哪个男人长得俊朗,哪个男人肚腩大得像个城佬,哪个男人一看就是个猥琐的。
当然,前面两者出现的概率太少,后者才是常态。
吱吱姐虽然不常参与她们没有意义的讨论,但偶尔听见,也是会说上一两句话的。
清梦每次听吱吱姐讲话,都觉得她讲得真好。
所以看着顾压星,想到吱吱姐,她就在想若是吱吱姐在这里,会对顾压星下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她明明还能清晰地记得吱吱姐那种略显粗哑的嗓音,却怎么也想不出吱吱姐会就着顾压星说些什么。
仿佛从前在院子里时,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黑夜给顾压星身上蒙了一层雾,而时间正在一点点擦去雾气。
过得越久,他在她眼中就越清晰。
她不知道其实顾压星也没有真正入睡,就这样一直盯着他,出着神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每过一段时间就回过神来一次,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然后便又再次出神进入思考了。
这样许久,一直也没有睡着。
顾压星今早起得比清梦早很多,又开了一天的车,其实已经是困倦的了。
清梦躺着一动不动,他便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自己也放下心进入了梦乡。
而到了他黎明醒来时,清梦其实才刚刚睡着。
等他把该做的事,例如检查车厢等等都做完了,回到车上,清梦也还睡着。
时间虽然还早,但顾压星不知道昨夜她失眠,只道两人是同时睡下去的,睡到这个点,也差不多睡够了时间,便出声去叫她:“清梦,醒醒,天快亮了。”
清梦不醒,也没有一点反应。
他便再喊她:“清梦,清梦。”
还是不应。
于是他上手去拍她的肩膀,虽然他尽量轻柔,但他毕竟不习惯这样的力道。一掌下去,清梦一个激灵便惊醒了。
“唔……”她睡眼朦胧,是困倦而又迷茫的反应,一声呢喃之中甚至还带着哭腔。
“还想睡也先醒醒,座椅要调回去了,你坐着再睡。”
“嗯。”清梦眉头皱得紧紧的。
座椅缓缓地回归到坐姿,清梦被推着后背,本就不太清明的头脑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难受地啜泣起来,支支吾吾地小声哭泣。
“怎么了?”顾压星问。
清梦哪里说得上来自己是怎么了,无非就是起床气加上一夜乱想后的思绪错乱,不知所谓地就开始哭了。但顾压星问了,她就说“我困”。
说完之后,又撒泼似地哭道:“困,我不要坐起来,我要躺着。”
还越哭越大声。
顾压星无奈,只好又把座位调回去。
算了算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车程。
接着睡就接着睡吧,他也躺了下来,又把车门锁好,睡个回笼觉。
但充分的睡眠之后的回笼觉怎么能轻易睡着,他也就是单躺着,脑子里想着接下来的路程。
清梦本也没醒全,重新躺下之后,很快也就又睡熟了。
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说的几句梦话都被顾压星听去了。
日头越来越旺,清梦还迟迟没有醒转。顾压星看了看时间,觉得她不该再赖床了,便又把她叫醒。
这次是不哭了,下车迷迷蒙蒙地上了个厕所,踉踉跄跄地回来,坐在座位上发呆,看着顾压星把车开出了这个此生都没有再来过一回的环都域53号区。
发了好一会儿呆,想起了识字板,开始学字。
昨夜脑子里狂轰乱炸的想法都被睡眠和梦境冲淡,识字板玩着玩着也就回到汉字世界里去了。
开到了中午,货车开始跳电量提示,顾压星便在地图上找下一个大一点儿的安置区。
从地图上看,下一个会路过的安置区便是52号区。而两只手指放大地图,也能明显地看见一个充电站在区里。
所以到了通往52号区的出站口时,他便将车一拐,开进了小路,开向地图里的那一片充电站。
可他却没想到,车到了充电站,却加不上电。
工作人员告诉他:“因为前两天有台风,我们站的供电也停了,还没恢复呢。”
顾压星便问:“那离这里最近的充电站在哪里?”
“沿着远北公路上去吗?”
“对。”
“那就是66号区了。66号区的加油站大着呢,供电肯定没有停。”
第56章 第056秒
货车重新开回远北公路,车轮接着北向而行。
已经开到了环都域的这个地界,路边开始逐渐出现独属于这个区域的丘陵群落。
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和公路一起把这一片土地画上了几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暑气随着半下午而来,一两点钟的光景,头顶的太阳烤得公路的路面都在发烫。幸而物件没有感受滚烫的知觉,不然这路上的一辆辆车该是抱怨连天了。
空气似乎也正被太阳灼烧着,潮润的湿气和越来越高的温度斗智斗勇,比较着谁才能在烈日之中幸存在天地之间。
顾压星本是开着窗的,车开得不算慢,便会有风从窗外吹进来。
尤其这还是大风雨过后的日子,风该是清清凉凉的,谁知日头竟然道高一筹,把所有的该有的清凉都裹挟到了九霄云外,只给贪图风凉的人们蓬勃的热气,叫热气去扑打人的面颊。
风不再清凉,吹进车窗里头的只有了滚滚热浪,顾压星便把窗关了,把车内的凉空调开着。
车载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的清梦,小姑娘贪凉,不肯把风板调偏,直直地吹了好一阵子,然后不幸地打了个喷嚏。
生病是一件容易夺人性命的事,而吹冷风是一件容易让人生病的事。贪凉的清梦此时大概是更加贪生,总算把风板往上调了调,让风口对着车顶。
冷风打到车顶,再弹回来凉她,总比直吹冷风要好一些。
但这空调一开,货车中控台上便又跳低电量提醒了。
顾压星这才想到,空调也是要费电的。车的电量本来就不算充沛,驾驶室的空调,后面车厢里的冷气、抽湿,都是电力的去处。
尽管他是熟悉66号区的,也估计得出电量板上显示的剩余里程数能够他把车开到66号区的停车场,但他还是想着小心为上,把空调又给关了。
万一这车到时候真开着开着没电了,停到了半路上,或者更糟糕一点儿,停到了出站口之外的安置区小路上,那恐怕是连拖车都叫不到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防止这么点万一的发生,顾压星还是得把空调关了。
于是车里头关了空调,刚开始还有点凉气剩余,算不上是闷热,但车越开越久,原本的那点凉气也就无影无踪了。车内车外几乎成了一个温度,顾压星头上冒汗,清梦也热得用手扇起风来。
有汗滴在顾压星额头上形成,往下流淌,又从他鼻尖或是面颊上滑落。
车里热得像个烤炉,开窗不行,不开窗也不行。
就这样被折磨了好一段路,终于也是到了通向66号区的出站口。
66号区地处特殊。它的东、北、南三面都是山,好在西面邻着一座大城市,靠着城市里出来的废料和废人,还能养育了一大帮聚集在此的粗子们。
从远北公路出站,向西北开到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会把车往山脚带。而开过这段小路便入了山路,先是盘旋上山,又是盘旋下山,此后才能进66号区的门。
顾压星以前来往于远北公路的时候常常以66号区作为休憩点,一来这里既有充电站和加油站,二来这里毕竟人口众多,安保队是有的,供人们吃个饭、洗个澡的地方也是有的。
但如果不是车快没电了,现在还远远不到吃晚饭或是入夜的时间,顾压星也不会把车开出公路。虽然66号区是个休整一晚的好地方,可远北公路沿路的前头也不可能找不到一个能让车停下来、让人睡个觉的地方。
货车开在小路上,顾压星把这条小路跟自己的记忆对比,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的记忆之中,这小路明明只是窄窄的两条小车道。有时双向的车交汇,司机的车技若不是上好,那就得有一方倒车,倒去宽阔的地界再开出。
但现在开着,这路怎么忽然宽了这么多。双向交汇肯定是没问题,甚至于路边还能停下两辆并排的车呢。
顾压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到过这一块儿,不知道原来环都域已经有了这么多看似微微小小的变化。
而车开到山脚下,小路即将转为山路之时,一个变化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山脚原本只有一条路往山上的上坡走,但开近了,便发现这山被掏了一个洞,竟是做了条隧道出来。
小路变成了分岔路,一条往山上走,一条从隧道里钻。
顾压星在分叉路口停了一会儿。他去看地图,地图上的确标明了这有个隧道,隧道的那一端的确也是66号区,但他却不太乐意直接从隧道里头走。
在以前他还没太多处世经历的时候,看见能避开山路而快速穿过一座山脉的隧道,总是毫不犹豫地便往里头进。但在隧道里头吃过了几次哑巴亏之后,他便也不再乐意走隧道了。
毕竟隧道是人造的,造它的人不会白白地费劲。把它造出来,给它在里头设置道闸门,但凡走进隧道的车统统给闸住,交了隧道通行费才让走。这样收个半年的通行费,这隧道的造价成本也就收回来了。
而这样的生意,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新建的隧道之中。
顾压星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条隧道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闸门,不知道隧道的目的是赚钱还是方便通行。
他看了看电量剩余里程,想着山路的距离,应该是够他开完的。
车停了一会儿,于是便又重新发动。
清梦问:“不走这里吗?”
她还是知道什么是隧道的,但不知道隧道里头的别有洞天。
顾压星说:“不走。我们往山上走,绕点路。”
“喔。是因为通向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吗?那个66号区。”
“都是去66号区的。”
“喔。啊,那为什么要绕路呢?”
顾压星便跟她解释自己的顾虑。隧道的通行费一向是漫天要价,且越是偏僻的地方,敢收的就越高,料定了自己不会被检举查处,数字都是毫不留情地定下来的。
清梦听了,还是疑惑:“就是这个隧道乱收费吗?”
顾压星摇头:“不是。是我以前去过的一些地方。这个隧道我没来过,不确定是不是就有这种闸口了。但一旦要碰上,那个闸口是两头拦车的。你不交钱,往前去不了,就是倒车或掉头也走不回来。我们便不去冒这个险了。”
“喔喔。”清梦点点头。
车便往山路上开了。
清梦回头朝隧道的方向望去。这一路上跟着顾压星从江北域到了环都域,她走过城市的大道,走过宽敞的公路,走过安置区的小路,走过跨江跨河的大桥,但独独还没有走过隧道。
只在宣传片里见到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呢。
因为打心底里想进去隧道看一下,所以她心里便暗想着这隧道星哥也没走过,不一定就有那个要钱的机器啊。先是觉得不一定有,想着想着,便把这“不一定”再进化了,变成了大概就是没有。
所以看着越来越远的隧道,她的目光始终不舍得离开。走了这几天才遇上了第一个可以进去的隧道,这样走过了,还不知道下一个在哪里呢。
顾压星一眼看透她的想法,告诉她:“远北公路到了环都域这一块儿,连路的山不少,这是头一个遇见的隧道,之后还会遇见好些呢。等遇到了公路上的那几个我常走的隧道,就带你慢慢地从里面开一遍。”
清梦闻言,连连点头:“好!”
可没想到顾压星的承诺兑现得太快。
这条原本通向66号区的山路竟然在上坡到了一半的地方突然断了头,好端端的路上平白堆起了一座石墙,把路生生地切断。
顾压星不知道这算什么情况,但走到了断头路,除了掉头回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山路上扭转了自己货车肥胖的身体,让它重新原路返回,又开到了隧道口。
清梦暗自有点小得意,看到那断头路,觉得这算是“天助我也”,让她能够提前拥有了去隧道里头看一看的机会。但这小得意真的太小,小到她自己都没察觉。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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