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中丝毫不见扭捏和鄙夷,仿佛是在风轻云淡地讲一些琐事。顾压星便再问她:“真知道是怎么回事?”
清梦歪了脑袋,又把圆圆的眼睛往大了瞪:“我不该知道?”
“你真知道?”
“真知道呀。”
“行,行,你聪明。吃饭去吧,走吧。”
顾压星摇着头走开了。
她说知道那就知道吧,他也没必要问得太清楚。
但好不容易找着了一家饭馆,却是关着门的。门上贴着个条子,条子上写着字。
若是安置区吃得起饭的,八成都是认得了字的。
顾压星招招手,让清梦来认。
清梦才学认字多久,哪里会认得出来,只认得出“回来”两个字。
因为“回”字长得特别,很好记,而“来”又搭在回后面。虽然她还不会写,但看见了就能认出来。
顾压星把整个条子念给她:“店主暂时离开,稍后回来。”
“哦哦!稍后回来,那我们等一会儿吧。”
顾压星看看天色,已经不迟了。也不知道这稍后是要稍到什么时候,便带着她先去找个洗澡的地方了。
小破澡堂子有单人浴室也有大浴室,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头坐在门口管着,既不能让没交钱的人进去,也不能让男的进了女浴室、女的进了男浴室。
尽管这样的一个瘦弱老头,坐在椅子上都怕被风吹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本事真管得住。
安置区里面,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有水的。一些没有通水的人家,那都得倒实在臭得能熏死人了才会到澡堂里来洗个澡。而澡堂里的水,单人浴室用的是自来水,大浴室用的则是积起来的雨水。其实雨水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一些澡堂,还会把用过的洗澡水再接一遍,重新倒进雨水桶里。
顾压星倒是不介意水干不干净,只要比身上干净就行了。但就怕清梦受不了这样,也怕她从来没洗过大澡堂。
老头子问:“洗澡吗?”
顾压星问:“单人的多少钱?”
“单人的三块,两个人五块。水就那么点,用多了要加钱的。”
顾压星回头看了看清梦,从裤袋里掏出零钱,凑出六块钱给老头,老头就给他俩打开了大门。
清梦问:“那为什么不用两个人的。五块,还比六块便宜一块呢。”
顾压星戏谑:“想跟我一块儿洗澡?”
“啊?不不!”
清梦以为老头说两个人五块的意思,是两个单人浴室一起付钱,就给便宜一块钱。顾压星这样一说,她明白过来自己的误解。原来两个人五块,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洗的意思。
顾压星笑容难抑,伸手拍在她头顶,胡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推她进门去。
因为老头说了,水不能多用,用多了就要多付钱,清梦洗头洗澡都用得节省。但她节省水却节省不了时间,之前宋妈妈给她的那个纸袋子里装了很好用的洗漱用品,也装了点衣服。她好不容易洗个澡,总要往身上涂涂抹抹的。
而她的那间浴室里有正好有半块满是裂缝的镜子,就照着镜子又拿了个膏把耳朵后面的胎记给遮了。
浴室里充满了常年潮湿而产生的霉味,墙壁也好,水泥地板也好,都布满了斑斑点点,不知道是霉痕还是苔藓。而清梦不晓得的是,她照着的这面镜子背后,其实是两条墙壁的大裂缝。为了遮掉这裂缝,才贴了块破镜子上去。
阴潮气把这地方的一切都腐蚀了,用不了多久,这里或许也会坍塌。但只要坍塌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来,该来洗澡的人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来,老头子的钱永远收不完。若是真坍了,就拿这点钱再把它盖起来,然后再收钱,再赚钱。
老天爷把雨下下来,既然土地都长不出该让雨滋润的作物了,那就让雨滋润滋润这座澡堂。
清梦顺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洗了,拧了几下才出来,走过只靠一盏昏暗的灯提供光源的走廊,出了门,看见顾压星早已在外头等着了。
他知道女孩子洗澡慢,倒不知道能慢成这个样子。
清梦换下来的衣服刚洗好,虽然拧过了,但她力气小,搭在手上,还是在往下滴水。顾压星就把自己的东西让清梦拿着,自己拿过清梦没拧干的衣服。
他手上力气大,左右一旋,水便滴滴流下。
那门口的老头看见了,查了查他们两间浴室的用水量,倒是没超标。他心里嘀咕着:“怎么不在浴室里头挤水。挤在这外面多浪费啊。”
如果挤在浴室里面了,顺着地板的下水,还能留到积水槽里头,再到大浴室里当“雨水”呢。
这时距离他们刚刚在饭店门口吃了闭门羹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了,再回到那里去,早就不再是“稍后”了。如果店主不是胡乱写个条子应付,那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他领着清梦往那边走,走了没几步,突然有兴致跟清梦开开玩笑,告诉她:“我们要去刚才去过的那家餐馆,但我不记得路了,你来带我去吧。”
清梦不敢置信:“星哥,你不是记性很好的吗?”
她还记得,当时在江北域89号区的时候,他走过一遍的路,回过头全能够记住。当时可是隔了一夜呢,他都能带着她走出去。现在就隔着一个澡的时间,他现在就忘了该怎么走了?
“记性好是一回事,现在又忘了就是另一回事。”
清梦不知道他是开玩笑,当然当了真。两边都是堆积在一块儿的烂房子屋子,两人正站在一条逼仄的小巷之中,前面便是岔路。她摸摸头,然后选了自己眼熟的一条,跟他讲:“那,应该是这么走的。”
她本来不觉得自己能记得路,因为她一向都是跟着顾压星走的,走时走马观花,心思完全不在记路上头。有顾压星在,她完全就不用记路。
但现在顾压星让她认路,她便有了拼命思索回想的机会。这样逼一逼,倒是逼出了记性来。路过不少岔路口,她凭着一路走过来到处乱看的印象,硬是带着顾压星走回到了店门口。
顾压星当然还是记得路的,跟在清梦后面一直默不作声,就等着她带错路,然后他好领着她走回正途,却没想到她一路都走对了方向做对了决定。
回头路,路上的“风景”都没变,甚至到了小餐馆门口,紧闭的门和门上的条子也还没变。
安置区里没多少人家是通了电的,这个时候,上面没有太阳光,地上没有人造光,整个66号区总体而言都是昏暗的。即使有些地方点着灯,但也照亮不了这整个区。
餐馆门口也暗,既然老板还没有回来,总不好再在这里饿着肚子等下去,顾压星便打算好再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了。可刚要走开,就见到一个慢慢走过来的男人。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跟东梁竟然有些类似。但越走越近,便看到他脸上全没有东梁那样的凌乱的胡茬。一张脸在黑暗之中显得很是干净,尽管粗糙的纹路也体现着他的年纪不算年轻。
远远地看,顾压星觉得这人看起来好熟悉。原本只觉得是因为他的那顶帽子跟东梁的相似,但他走近了,顾压星就认出来了:这是隧道里画画的那个人。
真是巧了,倒在这里又见到。
他掏出钥匙走到店门口,看见顾压星和清梦在边上,头也不回,只自己用钥匙开着门,一边问他们:“来吃饭?”
顾压星问:“有东西吃么?”
“有。”
“行,我们吃。”
于是这帽子男把门打开,又把小餐馆的灯打开。
顾压星其实来过这家店,但以前见到的老板并不是这帽子男,便随心地问了:“原来的那个老板呢?”
显得自己是常来的。
帽子男桌上拿了块毛巾擦了擦手,转过头来看顾压星,问道:“先生不是66号区的人吧?”
顾压星点头。
“原来的老板把这家店买给我了,连同后面那间屋子。老板虽然换了,但价格不变,您放心吃就是了。”
话说成这样,顾压星一笑,也不再问下去,只说:“好。我们两个人,弄点能填肚子的。”
第61章 第061秒
清梦看着这家小饭店虽然没什么生意,里面的摆设倒是齐全。上面有挂灯吊扇,通向后厨还有扇完整的门。
66号区虽然不止这一家饭店,但每家都是差不多的生意。只不过顾压星头一回到66号区的时候进了这一家的门,之后每一回来就都直奔这里了。清梦不知道,刚才听顾压星提起原来的老板,还以为他和原来的老板有些交情,才领着她到这里来吃饭。
跟顾压星在一块儿这么几天,她也是看出来了,顾压星不是个穷光蛋,也不是个普通人。至少他能带着她一起吃饭,还不用问她要钱。但她也不知道这饭店到底贵不贵,万一让顾压星又为她多花了钱,她实在也是不好意思。
因此在老板进后厨做饭的时候,清梦就悄悄地问他:“能填肚子的饭菜会贵吗?”
“废话。什么饭菜不贵?”
“啊?”清梦挠挠头,“贵的话,那我们还吃?”
“那你打算饿死么?”
清梦摇头。
“所以得吃啊。”
“那要是有人没钱,或者钱不够呢?”
“那就饿死。”
顾压星一点不藏着掖着,话都挑难听的说。
清梦又问:“除了饿死呢?”
“要么挣钱,要么饿死。”
“可食物太贵了,我虽然不知道,但我也大概能知道,食物的价格比什么东西都贵啊。挣钱…挣不够呢?”
“那就还是饿死。”
“喔。”
“一个人挣不够钱,一个人饿死。一家人挣不够钱,一家人饿死。一家人要是只有一个人能挣钱,那就总得先饿死几个,然后再盼着这个能挣钱的不要生病也不要饿死,不然一家人还是全得饿死。”
“喔。”
“不过,也有不挣钱但也不饿死的。”
“喔?”
“就是到各个沟子,各个垃圾堆里去找东西吃。运气不好的人,吃一口就被毒死。如果运气好,倒也能填填肚子活下来。但能活多久,全看身上有多少福气。福气用完了,还是得饿死的。”
“喔。”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饿死”二字。
清梦越听,这头低得越下。
顾压星问他:“你活到这么大,挨过饿吗?”
清梦先是摇头,摇了头之后又点点头。
“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的。”她开始回忆,“以前我们都是一天吃一顿的,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吱吱姐都在院子里喊一声‘吃饭了’。如果去得晚了,就没有饭吃。我有时候睡午觉睡得晚了,一觉醒来天黑了,然后那天晚饭就没有了。就算姐姐们还没吃完,桌上还有菜,吱吱姐也不许我上桌。我的那一份就分给其他人吃了。不吃晚饭,当天晚上还不算饿,但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开始难受,到了下午更加,感觉自己人都要飘起来了。因为我们以前一天一顿,但一顿的粥和菜都很少,所以一天都难撑。不像在城里头吃的饭,一顿可以撑三天。”
“那你觉得挨饿是什么感觉?”
“感觉?就是,肚子空空的,有时候还会痛,特别想吃东西,看到别人在吃东西就会特别馋。”
顾压星突然笑了,对她讲:“那就不是真的挨饿。真的挨饿的时候,特别馋的也不是看见别人吃的东西了。”
“啊?”
“你要是真的饿昏头了,你馋的,就是别人的肉。你看见一个人,就会想该怎么吃了他。脸要怎么吃,手要怎么吃,肠子要怎么吃。或者索性这些也都不想了,就想着冲上去,抱着那个人就啃,啃他一个头破血流,恨不得做只蚊子长根刺出来专门吸他的血。”
这番话,他是有感而发,本来只是说给清梦听的,倒是让别的人听了去。
后厨虽然有扇门,但关上了跟没关上一个样,顾压星和清梦说了什么,除了最小声的几句,通通都传到了后厨那位老板的耳朵里头。
清梦骇然时,老板竟然在偷偷抹眼泪。眼眶湿润了,就赶紧擦干净,以免眼泪落到刚烧出来的菜里头。
这么个大男人,原来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感伤的是,顾压星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此真实,正好说出了他心中对于安置区的苦与痛。
好在还是顾及自己的形象,端着菜盘子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有流过泪的痕迹。
上的两道菜,一道是清淡的小菜,大概是凉拌刚拌出来的,还有一道是碗肉,冒着热气,看起来是耐吃的。肉烧起来麻烦,几人进店才这么点时间,肯定是不够这碗菜从头到脚做出来的。店主下午不在店里时,这肉就一直炖在锅里了。
老板放下菜,又去拿了两套餐具过来。
清梦看着肉,看了眼顾压星就想下筷了。顾压星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她伸出来的筷子,又转头看看走回后厨去的老板,告诉清梦:“你先等等。”
“喔。”清梦不知道要等什么,但乖乖照做。
只看着顾压星用筷子把两道菜都搅拌了一遍,然后拿着盘子,先夹了一小块肉,再夹了一筷子菜。盘子里一下子又有菜又有了肉,他便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往店外面走。
清梦也一下子站了起来,要跟着他一起走。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顾压星不回头:“坐那儿别动。”
“喔喔。”清梦坐了回去,但把头转向外面,一边用小绳把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扎起来。
顾压星拿着装着肉菜的盘子到了店外,走了没几步,见到了一个坐在路边的小孩。
分不清是男是女,脸上全是黑色的泥土和不明物体,大概已经饿了很久了,坐着一动不动的,像是没了灵魂。
顾压星向他走来,他本来没想着是向他而来的,只是敷衍地喊一喊“给口饭吃吧”,也算不辜负自己这一条即将消失的生命。
但顾压星走近,手上的菜香和肉香也飘近了。小孩闻到这浓烈的气味,一时兴奋,却干呕起来,大概是太久没有进食的缘故。
虽然浑身没有力气,但他看着顾压星,眼睛里还是会冒着精光。就像在说“给我吃”一样,不知他要吃的是顾压星这个人,还是他手上的东西。
而当顾压星真的蹲下来,把盘子里的东西放到他眼前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今日完全就是一场梦。
完全不尝味道,东西进嘴巴就吞了下去。盘子里的一点菜和肉,被这小孩三两下全部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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