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金德兰已经二十出头,加之曾经被悔婚一次的原因,媒人们也对她敬而远之。
金先明心急如焚,他决定为女儿努力一把,就像他曾经为儿子金德礼出门学武而放下身段时一样。
烧锅木甑子上的小竹筒在哗啦啦地流淌着甘甜的美酒,旁边的地面上摊晾着一堆煮熟的玉米,已经不再升腾热气,这就意味着金先明要为发酵下一炉酒糟做准备了。
每当这个时候,烧锅的伙计们都会自觉地给金先明留出独立操作的空间和时间,让他完成撒酒曲的工作,就连胡显荣也不例外。
见金先明走进烧锅作坊,胡显荣将两个空酒桶放置在小竹管下面,防止酒水装满溢出来,给金先明独自完成最核心环节的工作留足时间。
尽管他已经将对方烤酒的手艺大致偷学到手,但仍得对这位技术人员足够的尊重。
待他做完那些准备工作,准备走出烧锅大门的时候,被金先明一把拉住,“显荣,你今天不用回避,给我帮忙搭把手。”
“金支书,这恐怕使不得,我还是到村委办公室去和徐顺娃商量下一批粮食采买的事情。”
胡显荣感到很惊讶,因为金先明向来都很小心谨慎,生怕祖传的烤酒手艺被别人学走,即便有人提出向他交钱当学徒的请求,都被他婉言拒绝。
金先明知道胡显荣的顾虑,仍将他拦在屋内,反手关紧大门,“我已经上了年龄,不想把这个手艺带进棺材里,德兰又是女儿身,不适合干这个体力活。”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这个就是我研磨好的酒曲,只要将它们撒在煮熟的酒糟上,再加上谷糠和匀,发酵一天就可以上甑子了。”
胡显荣已经知晓这个过程,但还从来没有亲手操作过,他知道金先明将这个手艺传给自己意味着什么。
但既然对方有心,自己也感兴趣,他便不再多想,从金先明手中接过牛皮纸包。
他正准备将那些神奇的粉末撒向那堆玉米粒,金先明却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住,伸出右手在玉米堆里反复插了几下说道:“温度刚好,可以撒酒曲了。”
他见胡显荣对此不甚理解,继续解释道:“手掌插进去感觉不到一丝丝热度的时候就可以了,如果是冬天的话,温度可以稍微高点,这个需要多尝试几次才能找到感觉。”
胡显荣也就不再着急,学着金先明的样子将手插进玉米粒里,希望把那种感觉记在心里,不过仍旧故作疑惑地问:“金支书,每一甑子酒糟要多少酒曲才合适?”
在金先明眼里,胡显荣不仅适合给自己当上门女婿,从他的表现来看,还是一个不错的学徒。
对胡显荣提出的问题,他回答说道:“这个也没有统一的标准,天热时就稍微少一点,冬天时酒曲就得下重一点。”
他又从兜里掏出几颗汤圆大小的丸子,交到胡显荣手中,“这就是我托人从南边的大竹县买来的酒曲丸,这一颗丸子可以烤一百斤玉米,按照这个标准一般都不会出错。”
胡显荣一直以为那神奇的酒曲丸子就是金先明,或者他那位自诩为草药先生的哥哥金先虎做成的。
没想到也是从外地买回,便觉着烤酒这门手艺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金先明估摸到了胡显荣的心思,一边翻动地上的酒糟,一边说道:“我祖上好几辈人烤酒都是用的这款酒曲丸,这也是家传的渠道,一般人很难买到。你要是换成别家的,烤出来的酒立马就会变得味道不一样。”
就算金先明把手中那些白花花的丸子吹嘘得再神奇和稀有,胡显荣也觉得这个手艺并没有什么深奥之处,心想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把这门手艺牢牢掌握在手中,但他仍然很感激金先明主动教授自己烤酒的手艺。
撒完酒曲之后,两个人又将一口袋谷糠加到玉米粒中,用铲子和匀,没多大一会儿就收了工,身旁木甑子边的酒桶里已经盛下了小半桶。
胡显荣舀出小半搪瓷缸递到金先明手中,两人在炉灶跟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歇息聊天。
金先明小抿了一口,将搪瓷缸递给胡显荣,“显荣,过年之前你先亮叔已经将你想娶我家德兰的意思说与我,前段时间因为烧锅遇到那些困难,我们都顾不得考虑这事,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不知你当下有什么打算?”
胡显荣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小口,态度坚决地说道:“先明叔,只要您和德兰姐没有意见,我的态度永远不会改变。”
不知是被酒醉着了,还是因为害羞,胡显荣说过这句话之后,脸上有了热乎乎、火辣辣的感觉。
“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也喜欢你这位后生,估计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你家有兄弟两人,自从儿子德礼走后,我就有心把你留在我的身旁。”
金先明也显得有些难为情,没敢直接说出想招赘胡显荣的想法,但意思已经足够简单明了。
胡显荣又把搪瓷缸递给金先明,觉得脸上不再那么发烫,便提高嗓门说道:“先明叔,我就是您的儿子,尽管我家目前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好,跟您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我会一辈子对德兰姐,对您和侯婶好,把自己当成真正的金家人。”
听完显荣的这番话,金先明脸上的愁云立刻烟消云散,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又将搪瓷缸交给胡显荣。
“既然显荣侄儿有这份心意,我这两天就去找余运文挑个日子,给你和德兰风风光光的办一场酒,你要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跟叔说,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要有什么顾虑。”
胡显荣将缸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闭着眼睛回味了一阵说道:“叔,您还真别说,什么事情都掺不了假,前段时间那些烂粮食烤出来的酒一股尿骚味,现在用公家的粮食烤出来的酒就是香。我对德兰姐和您的感情就像这缸子里的酒一样,一点都不掺假。”
金先明没想到胡显荣用这样一种方式回答自己,不禁暗自称赞这位准女婿既有幽默,又有眼界,脸上笑出了桃花。
心想只要养得娇兰女,就不愁金龟婿,这不就收获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到家?
两人喜笑颜开地说了半天话,胡显荣闻见一股浓烈的酒味,瞅了一眼木甑子旁的酒桶,发现酒水已经溢出,便忙着去重新换过一个空酒桶。
金先明也知道烧锅不是长时间拉话的地方,便起身告别胡显荣,说自己要去仔细筹划一番他和金德兰的婚事。
等金先明走远之后,余黑牛一个箭步冲到胡显荣跟前,一双黢黑的手在显荣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嘻嘻地说道:“看来显荣哥今年命犯桃花,老丈人竟然主动给你送媳妇了。”
没有任何防备的胡显荣本来就被余黑牛那一巴掌吓了一个趔趄,再加上这一句话,心里便有些生气,他黑着脸说道:“你个死黑牛不学好,竟然学会了听墙根,我等会儿给金支书说你在门外偷学他的手艺,看不把你祖宗十八代挖出来臭骂一顿。”
余黑牛差点被胡显荣的话吓破胆,央求着说道:“好哥哥,千万别呀,我对天发誓,就偷听了你们几句话,绝对没有偷学烤酒手艺。”
胡显荣当然只是随口一说,不可能真到金先明那里告余黑牛的状,他没想到对方也快被自己的玩笑话被吓傻,立即转怒为笑,“哥这次就饶了你,但你可别把刚才听到的话到处乱说,不然我到时候找你旧账新账一起算。赶紧把那两个装满的酒桶搬到拖拉机上,让徐顺娃给供销社送去。”
余黑牛这个名字倒是真的跟他很匹配,只见他一手拎着一只大酒桶,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搬出烧锅大门外。
从他的身上,胡显荣仿佛看见了曾经的大力士余运彪的影子。
他们两人之间往前追溯不超过五代人,本来就是一家,或许余家人的骨子里就带着大力士的基因。
胡显荣这样琢磨着,也就不难理解曾经的同班同学余兴彩身上为何会流露出一股男子汉那样豁达开朗的气息。
不知为何,胡显荣突然就想到了余兴彩,并且心里还有点隐隐作痛。
他想起两人一块在银竹村小上学的那些时光,每天互相壮胆走过银竹沟口那段幽深峡谷。
以前,他对余兴彩像块麻糖一样整天粘着自己感到有些厌烦,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那样的幸福甜蜜。
胡显荣的家里还留着余兴彩为他一个人写下的那本厚厚的留言册。
他曾经在夜里数次翻看,尽管觉得有些话语显得比较幼稚,但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余兴彩对他的敬爱。
胡显荣知道,自从他离开学校扛起锄头的那刻起,离余兴彩的的距离就越来越远。
他曾经向母亲姜贵兰做出的要娶一个女大学生当媳妇的承诺也仅仅只是一句大家都不会当真的玩笑话。
金德兰是第一个走进胡显荣心中的女子,不管她的父亲和叔伯们对他有什么偏见,他都不会把它们转移到金德兰身上。
当下,两人之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马上就要被捅破,曾几何时,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而这很快就将成为现实。
尽管其背后隐藏着心酸和无奈,胡显荣都做好了将所有酸甜苦辣照单全收的准备。
他在心里默默地跟余兴彩道别:再见了,曾经钟情于我的姑娘!
余兴彩还有一年就要参加高考。自从她走出银竹沟的大山,进入花园中心校和县中学之后,就把曾经那种大大咧咧的心完全收起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
她原本以为上大学跟读初中和高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学校安排什么课程,就学什么知识。
后来从老师和同学们口中才听说大学还要选自己喜欢的专业,朝一个方向深入学习和研究。
她无法得到任何人的指导,只能凭着自己的努力四处搜集各个不同专业的课程信息。
过年之前,余兴彩在胡显荣家的院坝里和他开玩笑说到了挖黄金的事,显荣仅仅只是将其作为一句玩笑话,但余兴彩却当了真。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了解之后,她发现大学还真有这个方面的专业,于是朝这个方向搜集整理了厚厚一摞资料。
没有见到余兴彩之前,她的老师们还从没见过一个女同学对数理化知识如此着魔。
在县中学里,有一位瘦高个子,扎着马尾辫,说话做事风格犹如男子的女生很快就出了名。
因为她经常考不及格语文,但理化科目却长期拿满分。这位同学就是从银竹沟里走出来的余兴彩。
她每月才能从县城回家一次,每次路过银竹沟口的时候,总要在胡显荣的烧锅作坊待到天黑才跟他和金德兰一道沿着蜿蜒的小道北上,回到庙坪院子的家。
月末,余兴彩和往常一样来到胡显荣的烧锅作坊里。她见隔房叔叔余运现正在用搪瓷缸从酒桶里舀酒,便尝试着接过茶缸抿了一口,立马伸长舌头不停哈气,紧皱眉头说道:“你们这烧酒乙醇浓度至少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要不是舌头喝麻木的人,谁扛得住?”
胡显荣在库房里听到了她的说话声,便折身走到余兴彩身前,问她刚刚说的是什么黑话,自己竟然没听懂意思。
余兴彩就把那一套理化知识转换成大白话,告诉胡显荣,酒曲也就是酵母,可以把淀粉和糖分转化为酒精成分,经过蒸馏之后就会变成辛辣的蒸馏酒,这种酒水还会越放越香;
还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用酒曲发酵,让粮食自然分解出酒精成分,成为香甜可口的发酵酒,虽然度数低,但大多数人都能接受,缺点是不耐储存。
余运现和胡显荣等人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对她的话有一部分听懂了大概意思,但仍有大部分还是听得云里雾里。胡显荣带着惊讶的表情问道:“兴彩,你们老师还教你们烤酒呢?”
“不是老师教的,是书本里面写的。”余兴彩解释说。
胡显荣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看来还是要多读书,书本里竟然能流出酒来。”他的一句话逗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余兴彩也和胡显荣开起了玩笑,“显荣哥,让你当年好好念书,你非不听,不是下河捉鱼就是上树掏鸟窝。我告诉你,书本里不仅有美酒,还有黄金哩。”她的话音刚落,刚刚收住笑声的人们重新捧腹大笑起来。
“那好,等会儿我再细听你讲书中藏着黄金的事情,我先去给北边的小队送酒,稍后就回来。”胡显荣拎起一壶酒就往门口走去,将它放到拖拉机的货斗里。
“显荣哥,我跟你一块去。”没等胡显荣答应下来,余兴彩几个箭步就冲到拖拉机跟前,跃身翻进拖拉机的货斗里。
“你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跟爷们儿一样不注意形象?”胡显荣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摇响了拖拉机,柴油机的烟囱里喷出一股浓稠的黑烟,他将摇把塞到座位底下,跳上驾驶位,“赶紧扶稳,我要开动了。”
胡显荣将拖拉机来了一个原地甩头,余兴彩站在货斗里,一边随着拖拉机的摆动摇晃着身子,一边咧嘴大笑,突然觉得柴油机喷出来的碳氢化合物竟然充满了淡淡的香味。
第33章 余家有女初长成,姐妹夜话男女情
胡显荣和余兴彩回到烧锅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金德兰已经跟父亲一起回了家。
两人只得结伴同行,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北上。显荣挎着一个帆布包走在前面,余兴彩背着她的小书包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到那段幽深峡谷中间,照例停下脚步,分别坐在两个紧邻的石阶上打尖歇脚。
显荣沉思了一阵,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余兴彩手中,“兴彩,去年底你家经历了兴秀姐的那一场变故,我没顾上给你家帮上什么忙,先前见你在烧锅里讲了那么多深奥得我们都听不懂的话,看来上学还是有用的,你可得坚持下去。
我们的烧锅刚经历了停工的困难,目前我这边也不太宽裕,但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好,你要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跟哥说。”
余兴彩打开信封,尽管天色很暗,她仍然能看清楚里面装着一摞零碎钞票,便连忙将信封递回胡显荣手中。
“显荣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家的日子也不太宽裕,我不能要你的钱。”
“算是哥借给你的,就当在你那放了一笔存款,等你以后挣了大钱再还给哥。”胡显荣直接拉开余兴彩的书包拉链,将信封塞进去,又重新把拉链拉好。
余兴彩不再推辞,拍着胸脯说道:“显荣哥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书念好。还记得过年的时候你跟我说的挖金矿的事情吗?我已经查过资料,大学真有这方面的专业。
我都想好了,今后给你寻个大金矿,让你天天抱着金子睡觉,给你那个干儿子余一做个黄金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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