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明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睡下,但她房间里的灯光仍然亮着。
他不能直接冲进女儿的闺房,而是轻轻叩响了她的房门。
金德兰以为父亲要跟自己商量烧锅的事情,披了件薄衬起床打开房门,来到堂屋门口和父亲一块儿纳凉说话。
父女俩分别坐在大门两侧,山沟里的晚风吹来,让人感到极为舒适和惬意,金德兰率先打破沉默,“爸,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金先明正在心里琢磨如何跟女儿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见对方主动问起,也不想含糊其辞,“德兰,你觉得胡显荣这位后生怎么样?”
父亲的问话让金德兰感到意外,立即就领会了他的心思,仍旧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回答道:“他跟咱家在一块出出进进这么些年,要说您是最了解他的。目前烧锅里一片红火,他确实出了不少的力。”
“我看着他长大,这些我都了解,你知道我不是想问这个,而是有别的想法。最近来咱家说媒的人又多起来,但你一个也没看上,我想你也听到了外面关于咱家招赘女婿的传言,我还是中意显荣这位后生,所以把烤酒的手艺全都教与了他。”
金先明知道女儿在跟自己打马虎眼,但无法确认她是因为害羞还是有别的想法。
金德兰想岔开父亲的话题,“爸,您看我们烧锅里现在这几个人手都差点忙不过来,这事还是再缓缓吧,我没觉着胡显荣不好,您得给我们相处和适应的时间,毕竟我们先前跟兄妹一样相处在一起,真要谈婚论嫁,我还没做好准备。”
她说话的时候,知道这个坎没有那么容易迈过去,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往后搁置,走一步看一步。
至于是否真的不愿意和胡显荣凑到一块过日子,她心里也拿不准。
见女儿的话说得在理,金先明便不再继续施压,“这样也好,烧锅的事情最近把我也忙得焦头烂额,只要你理解我这当父亲的心思就好,你和显荣好好相处一段时间,等秋后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再做定夺。”
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之后,金德兰长舒一口气,她见父亲提到烧锅的事情,便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爸,您最近帮烧锅卖了那么多酒,但账上几乎没见到回头钱,这样下去我们可真坚持不了多久。”
金先明知道女儿说的是什么。自从他插手烧锅的销售之后,从公社和信用社不停捎来买酒的消息。
刚开始的时候,对方还一手钱一手货的把账款结清,后来就直接打起了白条。如今,金德兰手上已经摞起厚厚一沓欠条。
“这事你不用操心,我抽空和胡显荣商量一下,让他跑一趟公社,先把欠款收回一部分。”
只要父亲不再提起自己的婚事,金德兰便没有压力,她对烧锅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兴趣,也就不再继续谈论下去。
两人在门口静坐了一会儿,金先明有些受不住晚间的凉风,便进屋睡下。
金德兰继续坐在大门口,轻轻地闭上眼睛,任由清风在脸上吹拂,细细聆听山间传来的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金先明没有再追问风水先生余运文挑选日子的事情,对方也并不主动向他提说,两个人仿佛将这件事情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各自心里都有顾忌,一个担心好事多舛,一个担心名誉毁于一旦。
烧锅的红火日甚一日,胡显荣好些天都无法回到家里吃饭睡觉,不是在作坊里,就是在外出送酒的道上,新酒还没烤出来,就已经早早被人订下。
虽然他不负责销售,但仍要根据金先明父女俩的要求,将酒水按时送到客户们的手中,在夜间,还要为下一日的生产做好安排。
他担心产量跟不上而爽了客户的约,曾数次向金先明提出暂缓向新客户售酒的想法,对方仍然源源不断地给烧锅带来生意。
卖出的酒越来越多,但账上的现金却日渐捉襟见肘,胡显荣对此很不理解,眼见着库房里的存粮越来越少,生产端即将面临无米下锅的地步。他着急地跑到村委金先明的办公室,让他赶紧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金先明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他先前只顾着打开销路,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了自己的关系。
那些通过花园公社的公家人和在信用社当主任的小舅子侯世发介绍过来的人,用一张张欠条买下烧锅生产出来的每一滴酒水,甚至有些人从头到尾都没付过一分现金。
金先明叫来女儿金德兰一块商量解决方法。三个人凑到一起,金先明感觉烧锅的事情成了自己的家事,虽觉着棘手,但心里却很高兴。
他让胡显荣和金德兰一道,带着那些欠条到花园公社跑一圈,尝试着收回一部分欠款,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
按照分工,这样的事情本应金先明亲自解决,但他却有自己的想法。
因为女儿金德兰前不久前才跟他说到,想要跟胡显荣相处和适应一段时间,他便认为眼前正是一个好机会。
尽管胡显荣曾经答应给金先明家当赘婿,但他仍不想把手伸得过长,被扯进烧锅的销售事务里,他认为即便和金先明真的成为一家人,也得公私分明。
但眼下,货款回不来,自己的生产端也将面临停工的危险,他不想让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烧锅再次停工,当金先明提出让他和金德兰外出收账时,便没有拒绝。
那段时间,外出送酒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徐顺娃,胡显荣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厚厚一摞宽窄不一的欠条四处要钱。他到公社收账的时候,金德兰像个小跟班一样,和他形影不离。
两人简单商量了一番,意见很快达成一致。他们认为应当先从欠款最多的人入手,只要解决了大头,其他零星的欠款还不足以影响到烧锅的正常生产经营。
他们把那些欠条按不同的名字进行分类统计,发现欠款最多的人是公社文书龚老大,其次是信用社主任侯世发。
对侯世发的欠款,胡显荣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因为烧锅还欠着信用社的贷款,且两人之间早已有过约定,每月都要按照低于市场的价格向他售卖二百斤烧酒,只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侯世发购买酒水的数量已经超出了先前的约定。
金德兰也不相信自己的亲舅舅,堂堂一个信用社主任会赖账,和胡显荣一拍即合,准备将突破口放到公社文书龚老大身上。
第36章 结伴而行讨欠款,不做恋人情更真
很多时候,现实比书本中描写的故事还要巧合。公社文书龚老大的名字在胡显荣的脑海中早已留下印象,两人之间曾经短暂地打过一次交道。
去年的夏天,胡显荣开着拖拉机和金先龙一道前往柏杨沟村帮忙处理余兴秀和婆家龚老二之间的纠葛,当时银竹沟庙坪的余家人和白杨沟村的龚家人之间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差一点就发生械斗事件,正是龚老大带着公社的几个民兵及时赶到,才避免了纷争扩大。
人们向来就有「相由心生」的说法,胡显荣能记住龚老大,也和对方那一副犹如张飞和李逵一般的长相有关。
在柏杨沟村里,如果哪家的小孩闹夜,大人们经常会用一句「龚老大来了」止住场面。
胡显荣很难理解,在公社干文字工作的人为何会生就一张让人惧怕的面庞,更难理解金先明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搭上线,任由他用一张张白纸和几个潦草的字换走烧锅的劳动果实。
但他心里并不畏惧这位相貌凶恶的人物,认为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有理便能走遍天下。
显荣驾着拖拉机,向金德兰问起龚老大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金德兰知道的事情并不比他多,只是偶尔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
金德兰称,前不久龚老大悄悄跟父亲说起过花园公社可能要改革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公社这个机构很快就将不复存在。
如此一来,上至花园公社,下至银竹村及其管辖的各个生产队也将面临整合,公社和村队干部势必要有很大的调整。
所以像他父亲这类的村干部便和公社的一些人开始了频繁的走动。
对父亲的人脉交往,金德兰并不关心,她觉着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圈子。
金德兰那样一说,胡显荣心里立马就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心想,金先明一定还有更大的抱负,而不是满足于刚当上不久的村支书的位置。
所以只要有公社干部或者经其介绍而来的人拿着欠条到烧锅,他都会应允着将酒水赊销出去,美其名曰打开销路,实则带有通过这种方式打通上层人脉的私心。
胡显荣问金德兰,前些年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的时候是否跟龚老大打过交道。
德兰告诉他,只是见过一两次,龚老大几乎没有到门市上买过东西,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全公社里最奇怪的一个人。
因为公社的其他人,金德兰几乎都认识,并且还有过交流,唯独他是个例外。
不管怎样,对方也是吃公家饭的干部,不应该拖欠烧锅的钱款,胡显荣在心里一直是这样认为。
同时,他也感觉事情可能不会如想象中的那样顺利。他还没怎么跟那些在坐北朝南的大门里的人打过交道,也不太愿意跟他们打交道,他仅仅是在开烧锅前找过那位生产指挥部的郭主任,而那次他手中拿着远房叔叔胡宝才委员的介绍信,而不是拿着一沓欠条。
显荣一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烧锅的命运被掌握在一个自己几乎没打过交道的人手中,心就恨得直痒痒。
心想即便大家将龚老大视作黑李逵,自己也要咬牙当一回浪里白条张顺,将对方拖到水中。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自觉地加大了拖拉机的油门,不大一会儿就将其停到公社大院门口。
有些事情总是知易行难,比如,胡显荣和金德兰向龚老大讨债的事情就是如此。
当他们两人到达花园公社门口准备进入大院的时候,却被看门的老大爷拦下,盘问他们到公社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显荣和德兰事先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一幕,所以也没做任何准备,只得将来意告知老大爷。
对方仍然不肯放行,只是简单地回了句:“龚文书今天不在办公室,你们改天再来。”
胡显荣在心里已经将见着龚老大时要说的话捋过好几遍,没曾想自己连对方的人影都见不着。
他不愿意相信老大爷的话,客气地问道:“大爷,麻烦您帮忙问一下龚文书去哪了,我们去找他就行,耽搁不了他多少时间。”
“你以为龚文书只为你们两个人服务吗?他去哪里怎么会告诉我,更没有义务告诉你们,你们过两天再来就是了。”老大爷如是回答道。
金德兰生怕胡显荣和对方激烈争吵起来,甚至发生争执。
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附到他耳边说:“显荣,咱们去对面的供销社门市上稍坐一会儿,看能不能遇上龚老大回来。”
胡显荣觉着金德兰说得在理,心想就算龚老大躲在办公室,自己也能等到他下班走出公社大院,将他在大门外拦截住。他不再理会看门的老大爷,和金德兰一起走到马路对面的供销社门市前。
供销社大门口的一位中年秃顶男人远远地就认出了金德兰,因为金德兰曾经在姜忠学的介绍下,在那里当过一年的售货员,那时候他就是德兰的领导。
“德兰,你还真是没良心,走了这么久也没说回来把我看一眼,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秃顶的中年男人嗓门很大,站在门口大声招呼她。
金德兰知道供销社门市的人都有着洪亮的大嗓子,爱开玩笑和打听八卦消息,甚至有时候还会讲一两个比较隐晦的荤段子。秃顶的中年男人说完话,她和胡显荣已经走到跟前。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想重新回来上班,不知伍主任能不能赏口饭吃?”
从金德兰的话语里,胡显荣知道这位中年男人姓伍,应该是供销社的主任,但分不清是正的还是副的。他对此也并不关心,只要知道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称呼对方伍主任即可。
“德兰,我说你没良心,你还真别觉着冤枉。你从我这里走了以后,我还帮忙给你们银竹沟烧锅代销酒水,你却把我的两个伙计挖走,黑牛和顺娃是我用着最顺手的两个人,你一句话就把他们喊走,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
伍主任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嘴上笑得合不拢嘴,看得出来他是在跟金德兰互相开玩笑。
金德兰走到门市的柜台后面取出两个凳子,将它们摆放在大门外侧,招呼胡显荣挨着自己坐下。
她侧过头对秃顶的伍主任说道:“伍主任,看来还真是人走茶凉,我来这么大一会儿了,也不见你搭张凳子,更不见你倒杯热茶。”
伍主任立即招呼柜台后面的一位年轻女售货员沏了一搪瓷缸热茶,搁置在柜台上,嘴里还不忘记调侃金德兰,“我听说你父亲前段时间正在给你招上门女婿,今天是不是要来请我喝喜酒?”他瞅了一眼旁边的胡显荣,继续向金德兰问道:“德兰,你也不跟我介绍一下你身旁的这位小兄弟。”
胡显荣知道他们之间是在互相戏谑说笑,但对秃顶男人说到金德兰招婿的事情,仍觉着心里不是滋味,只顾把脸转向对面公社的大门方向,生怕将龚老大放跑了。
金德兰从柜台上端过搪瓷茶缸,递到胡显荣手中,继续回答伍主任的问题,“她可不是小兄弟,而是我们银竹沟烧锅的负责人,你现在卖的酒就是由他烤出来的。”
“我的天哪,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要不说的话,我还以为这位兄弟是个学生娃呢,这样说来的话,我还在为他打工哩。”
伍主任说话的时候,把他那一双眼睛瞪得更圆了。他走到胡显荣跟前,伸出右手。
胡显荣正准备喝一口茶水,见状立马起身将搪瓷缸放回柜台,和伍主任握了手。
“后生可畏,今天可算是见着了银竹村的能人,幸会幸会!”
“这都多亏了伍主任的关照和支持,我就是一个下力的,比不得您这端公家饭碗的人。”
胡显荣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将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尽管他对眼前这位秃顶男人并没有太多好感。
伍主任让女售货员将一盘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摆放在柜台上,招呼胡显荣和金德兰不要客气。
胡显荣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眼睛不时地往公社大门口扫视,金德兰倒是毫不客气地嗑起了瓜子,还往兜里塞了几把。
他们在供销社门口坐了很长时间,仍未见到任何一个人从公社大门口走出来,也没见到有人走进公社大院。
胡显荣有些着急,金德兰却直接钻进供销社门市里面。她见门市里新添了很多花花绿绿的衣裳,便走到货架前,一件件地取下来,拎着衣架在身前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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