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闷不做声的金先明终于坐不住了,从哑巴哥哥手中接过酒壶,给大家添满酒盅,“要说这事全都赖我,早知道就不让二哥去向龚老大要钱了。”
他说完话,主动举杯跟四位哥哥们喝了一盅酒,想以这样一种方式将话题搪塞过去。
“这事跟幺叔没关系,都怪胡显荣一大早就带着我爹到老大家里要钱,惹得他的母亲不高兴,最后只得把气都撒到我爹身上。”金德蓉插话说道。
金先虎从大家的言语中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举起酒杯跟金先明说道:“看样子,你们的烧锅又遇到困难了?咱们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要是差点钱,找我只是一句话的事,兄弟之间不至于搞得那么生分。”
金先明知道,只要一提起钱的事情,大哥眼中就开始放光。
他将本来举到手中的酒杯重新放下,很淡然地说道:“烧锅只是遇到一点小困难,外面的钱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但这是公家的事,又不是我欠烧锅的钱,还不至于到达放下身段四处借钱的地步。”
本来大家只是正常的说话喝酒,却不料金先明的这句话竟惹恼了大哥金先虎。
金先虎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把在座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他望着金先明咬牙切齿地说道:“跟自家兄弟开口借钱怎么就成了放低身段?怎么就让你觉得低三下四了?我家德伟当年上学的时候,我也没少来找你开口借钱,当时你难道也那样看待我这位大哥?”
金先龙、金先亮两兄弟本来还好好地吃着饭,被金先虎这样一闹,顿时没了食欲。
金先龙劝说道:“咱们几兄弟在前些年那些困难的光景里都挺过来,日子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现今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咱们兄弟之间哪里还有和气可言?我看先明兄弟就是见我家德伟在外边挣了钱,觉得我们爷俩抢了他的风头,看我们爷俩嘴不是嘴,脸不是脸,这是在嫉妒和仇恨我这位当大哥的。”
兄弟的劝说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是给金先虎的怒火上浇了一桶油。
金先明知道他在这种时候的任何辩解都起不到作用,起身将杯中酒喝尽,拉扯着老伴候世香愤愤离席而去,哑巴金先福也觉着没多大意思,有样学样地喝完最后一杯酒,跟随着金先明离开座位。
第39章 各有一本生意经,金主债主都犯难
虽然烧锅作坊账面的资金已经捉襟见肘,但胡显荣和金德兰仍旧每天待到很晚才打着手电筒结伴回家。两人一路上讨论最多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从外边收回欠款。
他们走进那段幽深峡谷,照例在半道的石阶上坐下歇脚的时候,金德兰询问胡显荣到白杨沟龚老大家要钱的情况。
显荣将前后经过一一告知了她,包括下午在作坊里遇到赌气回家的金先龙父女俩的事情。
金德兰坐在比胡显荣低一级的石阶上,她的头脑很灵光,差不多已经猜到了显荣讨债的最终结果,“我觉得你们今天是白跑了那么远的路,龚老大不可能那么守信把欠款按时给我们。”
“我觉得也够呛,但最起码今天见到他本人了,既然他已经作出了口头答复,我们也只得再给他留三五日的时限,到时候如果还是收不回欠款,我们就另想办法。”
一提起龚老大的欠款,胡显荣就显得很焦急,他也猜想到龚老大只是用言语搪塞自己。
如果对方真想给钱,在自己到他家门口讨债的时候,一定就会有结果了,“真弄不明白你爸为什么要答应给他赊销那么多酒水,龚老大就是一个公社文书,买那么多烧酒干什么用?”
“具体原因我也弄不明白,估摸着还是因为听闻公社要有大变动的事情吧,毕竟龚老大是我爸的上级领导,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在金德兰的印象中,胡显荣曾经向她问过类似的问题,她也看出显荣近来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导致脑子都有些混乱和迟钝了。
“算了,他们之间的事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等过两日再看情况吧。”
胡显荣也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金德兰类似的问题,便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我只是没想到这事让先龙叔和德蓉姐受了一肚子气,你晚间跟他们父女俩好好解释一下,我也觉得他们怪委屈的。”
金德兰站起身来说道:“等会儿到家后,我让堂姐晚间到我房间一块歇息,我跟她把事情讲清楚,相信她可以理解咱们的难处。”她讲完话的时候,胡显荣也站起身来,两人一块继续往北行走。
胡显荣和金德兰回到金家院子的时候,金先明夫妇已经回到家里,但金先虎家的饭桌还未撤席。
胡显贵站在院子前的岔路口等候晚间回家的哥哥,并告诉他们金德蓉父女及金家几兄弟还在金先虎家吃晚饭。
金德兰没有直接回家,向胡显荣说道:“我先去大伯那里接表姐来我家。”
“我送你过去。”胡显荣拿着手电筒,和弟弟一道送金德兰往金先虎家走去。
金先明离席之后,剩下金家三兄弟和金德蓉在饭桌上相视无言。
金先虎察觉到自己在侄女跟前有些失态,强行调整好情绪,继续招呼大家吃饭喝酒。
但气氛怎么也提不起来,金先虎也对自己好心筹备的一桌饭菜感到寡淡无味,他见胡显荣两兄弟和金德兰来家,才收起满脸不悦的表情。
胡显荣两兄弟本打算将金德兰送到地方就回家,却被金德兰硬拉着在桌前坐下。金先虎连忙起身给他们寻来新碗筷。
“我爸和我妈呢?”金德兰刚坐到桌前,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大伯家这么大一桌好吃的,原来是专门给德蓉姐准备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辈们刚刚经历了些什么,便跟大伯金先虎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金先虎本来不打算在金德兰跟前提起刚刚经历过的那场争吵,但他是个心里压不住火的人,便向金德兰说道:“德兰女子就别取笑你大伯了,我家这座庙太小,请不来你爸那尊大菩萨。”
金先亮见饭桌上的气氛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不想让大家再提起先前那些不愉快的话题,笑着对金德兰说:“你哑巴叔叔喝高了,你爸送他回去歇息,刚离席一会儿,你和显荣走了这么远的路,赶紧垫吧几口。”
金德兰坐在表姐金德蓉跟前,两姐妹因为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快速地扒拉了几口饭菜便离开了饭桌,搭着小板凳在门口吹风纳凉,互相拉着家常。
胡显荣感到很不自在,在他的印象中,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金先虎家吃饭。
但让他感觉不自在的原因并不仅限于此,而是他知道金先虎对自己一家人不待见,而自己和弟弟却端着他家的饭碗。
显荣实在提不起胃口,简单地挑了两筷子饭菜就准备下桌,没想又被金先虎拉住。
金先虎虽然在心里对胡显荣有偏见,但对他能来家吃饭却感到很高兴。
在他成为暴发户之后,银竹沟里不正眼看他的只有胡显荣和金先明,刚刚用热脸贴完弟弟金先明的冷屁股后,他便想在胡显荣身上寻找回来一些存在感。
他给胡显荣斟满酒,“显荣侄儿,我听说你们的烧锅又遇到了难关,要是你不见外的话,叔可以给你出点钱,解决眼目前的困难。”他说完之后跟胡显荣和金家剩下的两兄弟共同喝了一杯。
显荣一眼就看穿了金先虎的心思,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委婉地说道:“先虎叔,这事得跟咱金支书商量,我做不了主。”
他从金先虎手中接过酒壶,给大家的空酒杯倒满,“不过我还是感谢叔的好意,为了烧锅里的事,今天还让先龙叔受了委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他主动举杯跟金家三兄弟喝了一杯表达歉意的酒。
“我已经跟你的金支书说过了,但他不领我的情,我知道你跟他一样,心里看不起我这位穷了一辈子突然变得有钱的老粗人。”
金先虎将举到嘴巴跟前的酒杯重新放到桌上,金先龙、金先亮两兄弟则应下了胡显荣提起的这杯酒。
“先虎叔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家前些年的穷日子在座的各位叔叔都是亲眼见过的,那时候咱银竹沟恐怕再找不出比我家的还烂包的人家了,现在不也慢慢能吃饱穿暖了吗?”
胡显荣给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满,单独向金先虎举起酒杯,对方这才将欠下的那杯酒喝到嘴里,“如果是我家里遇到了困难,肯定会向先虎叔寻求帮助,但烧锅是公家的,我就是一个给社员们打工的人,希望先虎叔多理解我的难处。”
除了金先虎,众人都觉得胡显荣所讲之言很有道理。金先虎却一根筋地认为胡显荣仍和自己有嫌隙,心里很是不悦,“算了,我既然不是烧锅的社员,也就不想自讨没趣,今后也不再过问你们的事了。”
他说完话,自己竟然率先离开饭桌,剩下的人们也觉着没趣,只得草草结束酒席,各自回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胡显荣独自驾着拖拉机到花园公社寻到信用社主任侯世发,准备从他那里要回一些欠款。
他经过一整晚的思考,认为这种时候不便带上金德兰,因为他不想动用侯世发和金德兰之间的舅侄关系,更不想给侯世发带来难堪。这些经验教训都是他从前一日向龚老大讨债的经历中总结而来。
与龚老大的态度不同,侯世发很热情地将胡显荣招呼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两人开门见山地挑明了各自的想法。
胡显荣说道:“外面的太多欠款收不回来,烧锅作坊已经到了停产的边缘,想让您先结清一部分酒水款,让我们渡过眼下的难关。”
他没有提及侯世发超过承诺的数量赊购酒水的事情,算是给他留下了面子。
侯世发很从容地从自己长期从事借贷业务的角度跟胡显荣讲了一番道理,“我和你,以及金支书早就约定在先,无论欠款多少,年底一次性跟你们结清。”他还继续表达了对烧锅的关照之意,“按说你们的作坊目前遇到生产困难,我的信用社完全有理由提前收回年初的贷款,但我眼下还不会这样做,相信你们有能力解决遇到的问题。”
显荣见自己在口舌上占不了对方多大便宜,但心里确实着急,便问侯世发:“侯主任,您又不做生意,买那么多酒干什么用?”
“显荣娃,你是有所不知,我们这干信用社的人跟你们一样,都是生意人,咱们的酒文化你也清楚,无论大小事情都是在酒桌上谈成。
正是因为你们烤出来的酒深受大家欢迎,所以我们信用社上上下下的招待用酒都从你们那里购买,有时还得当作土特产给客户送上一点。”
“你和烧锅作坊都欠着我们信用社的贷款,在未到最后期限之前,你看我是不是没有向你们讨要欠款,咱们抛开白纸黑字的借据不谈,就图一个我对你的信任。
所以,我那些欠款也是一样,都是花在为公家办事的基础上,年底前一定准时跟你们结清每一分欠款。”
侯世发坐在办公椅上,继续给胡显荣讲解大道理,“假如你们的作坊就此垮掉,信用社也会有损失。所以,如果你们真到了维持不下去的那天,我们或许还可以提供一点贷款支持,但这还得视具体情况而定。”
显荣在还没有见到侯世发之前就在心里打退堂鼓,他认定侯世发一定会拿自己和烧锅欠着信用的社贷款来说事。
现实也正如他所料,他对此毫无办法,谁让对方是这方面的行家呢?在算账这件事情上,鲜有人能比信用社的人更精明。
不过,胡显荣完全相信侯世发的承诺,毕竟对方也是吃公家饭的人。
如果他不能按时结清烧锅的欠款,到时候自己完全有理由压着烧锅的贷款不还。
显荣没有要来一分钱,从信用社出来后不知往哪里去,便想起顺道去公社卫生院找一趟舅舅姜贵顺。
他没有开动那辆响声如雷的破旧拖拉机,而是只身来到供销社前,准备采买两样遮手的糖茶礼。
等他到达供销社的时候,秃顶的伍金平和一位年轻的女售货员刚打开门市部的大门,显荣成为当天第一个上门的客户。
伍金平远远地跟显荣打起招呼来,“显荣兄弟起来得真早,我们刚开门,你就来光顾生意了。”
显荣礼貌性地向他笑了笑,在柜台前立住,不知道要买什么东西才好。
他知道舅舅家里基本上什么都不缺,要是东西买贵了,自己身上没带够那么多钱,买便宜了又拿不出手。
伍金平看出了显荣的心思,“看你这样子是准备到公社找人办事呢?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买两样烟酒茶之类的东西,我等会儿给你挑选两样。”
他继续忙着将那些从大门上取下的一块块木板搁置到门市里面的角落里,嘴上还继续说着话,“你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给你简单弄两样吃的垫吧一下肚皮?公社的人还有一阵才上班。”
经对方这样一说,胡显荣还真觉着肚子开始表达抗议了,便学着之前金德兰那样,趔着身子到柜台后面取出一个小板凳搭到门口,“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还没顾上吃早饭,麻烦伍主任给取点花生米,再打二两烧酒来,我简单应付一下。”
不用伍金平亲自动手,柜台后面的女售货员就将一小袋花生米摆放到柜台上,又折身到后面的大酒坛里舀了一小杯酒递到胡显荣手中。
显荣拆开袋子,将一把花生米拍进嘴里。他一边吃,一边向忙完活的伍金平说道:“我可不是到公社找人办事,而是要去舅舅姜贵顺家串门,空手上门毕竟不太好看,所以想着买两样东西遮手。”
在伍金平的示意之下,女售货员给他自己也打来一杯酒,一边还端出一个小凳子坐到胡显荣对面,伸手从柜台上的袋子里抓出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
“原来你舅舅是有名的姜大夫,我跟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儿子姜忠学前些年在公社当治安联防队长,我们没少在一起吃饭喝酒。”
伍金平和胡显荣碰了一杯。胡显荣心想,原来金德兰对自己讲的话一点不假,这位秃顶男人喝酒的时候竟然吃着自己花钱买来的花生米。
但他只是在心里那样一想,并没有在意这点小事,嘬了一小口酒说道:“伍主任,您这酒是出自我们银竹沟烧锅吗?我怎么感觉味道不对。”
秃顶的伍金平暇笑着说道:“显荣兄弟的舌头果然刁钻,一口就尝出了差异。”
他将酒杯放置到柜台上,凑到显荣耳朵跟前悄声说道:“我是生意人,只想着多赚点钱,一大缸酒兑三五斤水,一般人尝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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