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把家乡的泥土装到行囊里?谁都有想家的时候,谁都会牵挂家里的亲人朋友,这有什么可辩解的?”余兴彩又被显荣的一句话逗笑,不屑地反驳起来。
“算了,我还是向你说实话吧。我曾经听老人们讲过,一个人如果远离家乡,很可能会遇到水土不服的情况,轻则跑肚拉稀,重则患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疾病。
但有一个很好的偏方可以治这个症状,那就是将故乡的泥土放到水缸里,或者直接浸泡到茶缸里。
我也不知道这个方法有没有用,但贵在简单易行,所以决定带一捧家乡的泥巴,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知显荣所言虚实,反正他讲这一番话的时候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不过他的话倒是引起了余兴彩的兴趣,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这个土偏方虽然我们很少有机会亲自试验,但说不准也有它的科学依据。比如你们的烧锅作坊里酿酒就跟这个原理有关,酒曲、温度、水和微生物,任何一样东西都在发生着作用。”
她若有兴致地讲起自己在书本中学来的那些理论,“我还听老人们说,白酒和很多东西相生相克,比如和味精、安眠药、感冒药这些东西兑在一起,无论对方酒量多大,都会很快醉去。但这些原理,我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显荣虽然已经走了好几里的山路,身子已经开始发热,但听完余兴彩的话,不禁汗毛直立,额头冒出冷汗来。
他想起了两天前与金先明支书和信用社的龚老大一起喝过的那顿酒,并莫名其妙丢了几百元钱的事情来。
相比于在邻省的煤矿上的那顿酒,那天喝得并不算多,但自己却醉得很沉,这背后恐怕是遭到了小人的暗算。
显荣越想越觉得后背发麻,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自己无凭无据,何以如此草率地对身边的人扣上这样的帽子呢?他宁愿相信天下人心皆善。
两位小年轻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沿着小水河下游走去,准备在花园村搭上到县城方向的早班车,脚下的步子虽轻,但丝毫不影响行进的速度。
没过多久,他们就远远地看见了花园村,以及在停放在村口等候旅客的班车,在班车屁股后面,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肩上挎着一个已经褪色的帆布包。
“显荣哥你看,那不是黑牛吗,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眼尖的余兴彩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还没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余黑牛就站起身来,远远地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第67章 小年轻古城温旧梦,金德兰摇身当老板
“显荣哥,我想了一整晚,你这次不能把我落下,一定要带着我出去闯一闯。”余黑牛迎上前来,伸手将显荣手中的挎包接到手中,“我是一天都等不及了,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小跟班一样,只要跟着你就行。”
余黑牛突然做出这个举动,显荣很感动,也有些手足无措,他吃惊地问道:“黑牛,你这一走,先明支书的烧锅作坊就没人帮忙照应,他一准会认为是我将你怂恿走了。”
“这事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昨晚已经亲自跟他说过这事,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不想在作坊里干活了。”
余黑牛带着憨厚的笑容向胡显荣作出解释,“他说不定早就不想我在那里当伙计了,我这个人心直口快,好多回说话的时候都把他得罪了。咱这么大的人,做任何决定都不需要别人来帮着摇脑袋,我是真心想跟着你见见世面。”
胡显荣对这个倔强的小兄弟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来,很严肃地说道:“出门谋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也是走一路看一路,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咱们就搭伴试一试,实在不行的话,我给先明支书写封信,还是让你回到烧锅作坊帮忙。你看这个主意可好?”
黑牛使劲点点头,只要显荣答应带着自己,对方的其他条件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至于真的到了走投无路那天,他是否还愿意回到烧锅作坊,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他很兴奋地将显荣和余兴彩手中的行囊提上车,占下三个位置最好的座位。
显荣在早班车启动前的空隙里,到银竹村尾的卫生院里见着了舅舅姜贵顺,从身上掏出一千元钱,委托他将自己一家人在信用社欠下的贷款还清。对于委托给舅舅的事,显荣自然是一百个放心。
与舅舅道完别之后,显荣还折身到原来的供销社门市,目前已经被改作烧锅作坊的库房里和金先亮打了招呼。
这两位有过共同爱好,曾经闹过矛盾,也有过成天在地里共同劳动经历的人一见面,总感觉到有很多说不完的话。
在显荣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老会计金先亮的眼角竟然闪过一丝泪光。
回顾过往,他们算是结下了忘年交,私下里甚至可以互相称兄道弟,有好几次都差那么一丁点缘分就可以成为家人,现今一切都尘埃落定,所有的过往都将在时间的洗涤下,渐渐淡去,如何不教人心酸,如何不教人垂泪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个年轻人凑到一起,就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了。
前往县城的汽车拨开晨雾,载着胡显荣一行三人顺着小水河欢快地前行。
昨日的悲欢离合,就如同那些在秋冬时节的早晨总会笼罩在秦巴山里的雾霭一样,终将在阳光的照耀下消失殆尽,如此周而复始,才是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人生。
随着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轻松愉悦。
在夜幕刚刚降下之时,他们抵达省城车站。这是显荣和黑牛在短短一个月之内第二次到达这里,上一次没有余兴彩在身旁,但那一遭经历却与她息息相关。
对胡显荣和余黑牛而言,眼前的景虽然依旧,但心情却大有不同。至少,他们不用再像上次那样在候车室里苦熬大半宿了。
走出车站,进入到人潮涌动的站前广场,三个年轻人既兴奋又紧张。
在这之前,他们都听闻省城很大,但具体大到什么程度,谁的心里也没有具体的概念。
等他们身处夜色下的省城时,简直两眼一抹黑,跟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往何处去。
好在余兴彩在县城读过几年高中,虽说那地方比不上省城这般繁华和热闹,但好歹也算是见过一点大世面的人。
她很快寻到了学校设在广场上的接待点,算是找到了组织,也给胡显荣和余黑牛减轻了压力,他们两人作为护送新生的家属,也受到了接待。
当夜,他们在学校接待人员的安排下,来到城墙边的小旅馆住下,因为按照学校的规定,第二日才会安排新生报到。
余黑牛是个很称职的小跟班,一路上他不是忙着照看大家的行囊,就是跑前跑后地买饭、打水,紧紧围着胡显荣打转,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对方扔在这座大城市里。
在第二天送余兴彩进入校园的过程中,他更是承担了所有体力活,这也是他自认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为余兴彩办理各种手续,整理床位,几乎花去大半天时间,胡显荣和余黑牛虽然身体乏累,但心里很高兴。能亲眼看着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进入校园,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安顿好余兴彩,显荣和黑牛在省城的任务就算结束了,他们必须要为下一步的计划做出打算。
在与余兴彩离别的那个夜晚,黑牛很知趣地在外边的小旅馆里独自睡下。
且不说他是专门为这一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留出独处的空间,单论他白天里为余兴彩购买被褥、脸盆、洗漱用具之类的东西,在偌大的校园里来回跑了数个来回,就是一头驴,也该累趴下了。
在校门口的城墙根下,胡显荣和余兴彩坐在一张石凳上,望着远处的闪闪灯光,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他们一起读小学的那个时候。
那时的他们,每天傍晚放学走进银竹沟那段幽深峡谷,雷打不动地要在中途的石阶上坐下歇一肩,胡乱地拉扯一些没边没际的话。
“显荣哥,你说这个地方像不像我们银竹沟的那段峡谷,一边是高耸的城墙,一边是深深的护城河。”余兴彩找到了曾经的那种感觉,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胡显荣轻轻地「嗯」了一声,细细回味过往那段经历,那种感觉很奇妙,如同就发生在昨天,又仿佛离自己很遥远。
他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瞎说什么?咱们银竹沟能跟这么大的省城比吗?我敢说,咱们小水河一带的人,到过省城的也是寥寥可数。
你就是咱们的骄傲,不仅来了省城,还要在这里读好几年的书,说不定以后就扎根省城了。”
“显荣哥,你还是不懂我的心。”余兴彩并不赞同显荣的说法,“省城是我向往的地方,却不是我留恋的地方。比如我姐,别说省城了,她连沿海的大城市都几乎跑遍了,到头来变得疯疯癫癫的,什么都记不住的时候,还不是凭着最后一点意识回到了老家银竹沟。我们每个人都忘不了自己的根,相信你能理解我说的这些话。”她说完这番话,微微眯起了眼睛,思绪回到几百里之外的银竹沟。
这种氛围让显荣感到压抑,他不愿意余兴彩将这种情绪带入校园,清了清嗓子,“兴彩,咱们既然给自己换了新环境,就要和过往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划清界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你在我心中永远是个活波的女孩,希望你今后继续保持那份率真。还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你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当然记得了,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让你一直罩着我,你当时怕是最烦我说这句话了吧。”
余兴彩理解显荣的心,她也不想把两人独处的气氛变得过于压抑,“显荣哥,我当年给你写的那本留言册还保留着吧?”
显荣点头回道:“当然保留着哩,这次出门本想带在身上,但我这行居不定的状态,担心保管不好它,便将它锁在老家床头的柜子里了。”
“除了你之外,只有德兰姐看过里面的内容了,她当时还笑话我思想幼稚,还错别字连篇。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心情应该也很复杂,甚至对我还有嫉妒和埋怨。”
“兴彩,你又扯到这些伤感的事情上来了。你忘了我刚刚讲过的话了?咱们都要朝前看,不要回头。”胡显荣嗔怪了兴彩一眼。
“显荣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只要一回到校园,捧起书本,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余兴彩咧了咧嘴,回应了一个鬼脸,“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件事。我这里有德兰姐的地址,她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你不妨顺道去看看她。”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上面就有她的地址,很好找的。”
胡显荣并没有伸手接过那个信封,反而是余兴彩看出了他的窘迫,将信封塞进他的手中,说道:“我知道你的小心思,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没能成为夫妻,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吧。”
在这个古老城市的一隅,一对小年轻追忆过往、畅谈未来,时间过得飞快,待到远处的鼓楼响起一天中最后一次报时的声响,才各自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
这一夜,显荣回到狭窄的旅馆房间里,整夜未眠,身旁的黑牛却鼾声如雷。
他多想肆无忌惮地睡上一大觉,但眼前轮番闪现的两个曼妙的身影,让瞌睡迟迟近不了身,这类的煎熬,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余黑牛将两块白面馍和一包咸菜买回来,轻脚轻手地进入房间,他不忍心喊醒刚进入梦乡的胡显荣,对方却一惊而起,显然并没有熟睡。
在两人胡乱应付着填饱肚子的时候,黑牛问道:“显荣哥,咱们下一步到哪去?”
“你不知道我到哪去,就敢跟着我大老远地跑出来?真是胆子够肥的。”显荣嘻笑着调侃起黑牛来,“我要是把你卖了,你怕还得帮着数钱吧。”
余黑牛嘴里塞着一口馍,憨笑着说:“就我这模样,要是还能换成钱的话,你要真把我卖了,我也认命。”
这一句话将显荣逗得喷出了几片馍渣,但他很快收敛起笑容说道:“咱们吃完饭先去见一位老熟人,银竹沟的花木兰。”
“显荣哥,你可不能当负心汉,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黑牛当然知道显荣口中的花木兰是谁,他能到银竹沟的烧锅作坊里当伙计,还是全靠金德兰的推荐,他们在一起打过多年的交道,互相之间都很熟识。
胡显荣睁大双眼瞪了一眼黑牛,抓起一颗咸菜砸了过去,黑牛眼疾手快地接下,直接塞进了嘴里,只顾嘿嘿怪笑。
“黑牛,你要哥怎么说你好呢?兴彩是你同姓的本家妹子,德兰又是你的老朋友,要是我真的脚踏两只船,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显荣已经将整快白面馍咽下,开始调侃起黑牛来。
余黑牛仍旧保持一脸怪笑,看着显荣说道:“那我肯定站在我妹子这边了,一笔写不出两个余字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舅子赶紧吃吧,咱们接下来还要赶路哩。”显荣哭笑不得地回应道。
“好嘞,姐夫哥的话,小弟还是要听的。”黑牛一边逞口舌之快,一边将半块白面馍揉进嘴里,强行哽进喉咙。
两个人嬉皮笑脸地从旅馆里走出来,循着余兴彩提供的那个地址走了数公里路,才达到火车站东边不远处的服装批发市场。
但是要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市场里寻找到一个具体的人谈何容易?
胡显荣和余黑牛在一条条紧凑的巷道里穿梭了几个来回,如同进入迷宫一样,很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个寻人的经历,比前一日送余兴彩到学校报到还要累。
显荣拉着身旁的黑牛站在一处门市前歇息,准备放弃寻找金德兰。
就在此时,他们耳旁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发出声音的人被湮没在人群中间,只能判定方位,却看不见真身。
黑牛两眼放光地向显荣说道:“显荣哥,这是不是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声音,我闭着眼睛都分辨得出来,除了金德兰,谁还能有这般好听的嗓音?”
他准备呼喊金德兰的名字,被显荣阻止。两人循声而去,见到了被顾客们紧紧围住的金德兰正在忙着推销身前的一堆服装。显荣和黑牛站在远处,饶有兴致地围观着眼前的一切。
金德兰手中拎着几件新款服装,拉着洪亮的嗓子介绍其材质、款式和价格,使得她的门市前聚集起了大量的人群,生意明显比旁边的门市要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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