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可以动员那几位同样捡下一条命来的兄弟,他们如果愿意的话,我们一起为余师傅的家属做点事情。”
“这不是你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事。”胡显荣虽然被眼前的李成学感动,但对他的这个决定并不十分赞同,“如果在战争年代,余师傅是可以称得上英雄的。矿上对待这么优秀的一位工友,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看到李成学似有所难地看着自己,胡显荣继续说道:“李大哥,我给你讲一个关于我一家人的故事吧。”见到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他才继续将这个所谓的故事讲述下去。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在修田造地的活动中双腿受伤落下残疾,生产队为了抚恤我们这一家人,将保管员的位置让予我爷爷。
到了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在大雪天里为队里的牛棚除雪,不幸摔死,生产队又将保管员的位置交予我那一瘸一拐的父亲。”胡显荣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喉咙。
“但后来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父亲刚接下保管室的钥匙不久,遇上两位偷盗保管室粮食的人,他大声呼叫来人捉贼,对方情急之下捅了他几刀,也不幸地去世了。后来,队上又决定将这个保管员的位置留给我。”胡显荣的故事很短,却让李成学听得津津有味。
“显荣兄弟,你还给生产队当过保管员?”
胡显荣的本意并不是让李成学听故事,但见到对方很感兴趣,便略带笑意说道:“我当时并没有答应,但是很感激社员们的这番心意。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土地分到每家每户之后,集体的保管室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我并没有当保管员的经历。”
“显荣兄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家庭遭遇的不幸却如此之多。不过,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李成学一边同情胡显荣,一边赞叹他的用心良苦。
胡显荣将先前夺到手中的酒杯递给李成学,两人举杯碰了一下,“我们那个穷得耗子都扎不下窝的生产队尚且还能有这份人情味,难不成这赚钱如流水的矿上就如此冷冰冰地对待给它做出贡献的兄弟?”
李成学也陷入到沉默中,递出一个坚定的眼神,其中表达的意思,胡显荣也已猜透。
在这片小小的江湖里,胡显荣终于用真情感化一颗还没有彻底变得冰凉的心,让他在黑暗的矿井深处,见到了一缕阳光。
日子继续如流水般消逝,转眼间又过去了个把礼拜的时间,余绍阳老师傅的家属仍未见动静,矿工们的日子依旧。
“显荣兄弟,我要跟你说件事。”在按部就班地进入到矿井之前,李成学将胡显荣悄悄拉扯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低声耳语了几句。
胡显荣听完,不禁眉头紧锁,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李成学的话。
李成学却显得越来越着急,拍着胡显荣的肩膀说道:“这件事是我最要好的一个兄弟给我透露的,你一定要有所防备。我建议你还是停班几天,到山下的村子里待一阵子。”
“该来的总要来,到哪里都躲不过。”胡显荣不为所动,执拗地坚持要下井去挣钱,“谢谢李大哥的提醒,我会加倍小心的。”
李成学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紧紧跟在胡显荣的煤罐车屁股后面,坚决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几句低声耳语的内容,不管是谁听到,都不可能像胡显荣那样表现得如此镇定。
原来,李成学的一个死党兄弟打听来一个惊天的秘密。首先是前段时间胡显荣患上重病险些丢命的事。
据说金德伟在那些草药里做了一点手脚,看似将他的风寒感冒治好,但实则憋着一股坏心眼。
金德伟读过卫校,又在姜贵顺的卫生院里学徒多年,虽说没能顺利出师,但对药理方面不可谓不精通。
所谓的土偏方,是否真的有效,谁也说不清楚,完全是一套病急乱投医的做法。
他在胡显荣的草药汤里加了几味矿物药,具体是什么东西,一般人无从知晓。
但据说吃了那几味药的人,表现的症状就是上吐下泻,就算是钢铁汉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折磨。
胡显荣对之前的那场病痛记忆尤深。时至当下,他依然认为当时只是感染了风邪,再加上水土不服所至。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从另一方面感谢那一场大病。如果不是那次病重的经历,他又怎么有机会认下一位温柔貌美的阿竹姐姐呢?又如何有机会将一位受尽苦难的女子救出火坑呢?
既然已经从大病中脱险,胡显荣对于得来的这个消息只是淡然地听在耳里,却不放进心里。
但李成学带给他的消息并不止于此,另外一个更让他心惊胆战的阴谋,如果一旦对方实施起来,显荣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然而,胡显荣并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虽然表面上显得无所畏惧,但心里的恐惧感却不自觉地蔓延开来。
但他已经做好了与残酷的现实博一把的打算,相信只要熬过这段黑暗时光,黎明一定会如期而至。
第82章 胡显荣险遭毒手,金德伟莫名失踪
在矿井里,并不是每天都干着同样的活。除了往前掘进挖煤之外,例行的排险和检修工作也会夹杂着进行。
按照正常的流程,一到排险检修的时候,李发奎这位监工就得亲自进入到矿井下,在现场对工友们发号施令、指指点点,以确保每一处隐患都按照规定的标准排除到位。
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这个任务踢给金德伟,这位跟随他多年的马前卒不管有多不情愿,仍得屁颠屁颠地穿上一身肮脏工服,戴上头灯进入矿井。
像胡显荣所在的这类小矿井,安全措施全靠那些粗细不一的栗木。
在巷道里,经常可以见到密密麻麻的长短不一的圆木架在头顶,支撑着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煤矸石。
初到矿井下的时候,胡显荣一看到那些被压弯或者有些腐朽的木头,就不由得胆战心惊。
后来,他发现那些木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脆弱,恐惧感消减了许多,但也不是完全放心。
用矿工们的话来讲,就是「竖木承千斤」,所以矿上要求每一位矿工都要学着使木,根据不同的环境,将栗木砍成合适的长短,砍削成恰到好处的截面。
在矿井里的煤灰腐蚀之下,那些木头必须间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或者加固。
在这些方法实在行不通的情况下,就得拆除那些木头,任由被其支撑起来的石块掉落在巷道里,再用煤罐车清除到矿井外,算是彻底排除隐患。
这一次,他们要排除一个已经让人担忧了很久的隐患。在一条岔巷的掘进作业面跟前,用密密麻麻的栗木撑起的小木楼已经被煤矸石压得完全变形,随时有垮塌之势。
在胡显荣和余黑牛推着煤罐车进入井下之前,排险的人员已经在石头缝隙里塞好炸药,在一声沉闷的炮声之后,小木楼垮掉一半,跌落的碎石几乎堵塞了整条巷道。
金德伟站在距离现场十米开外的地方,吆喝着大家将碎石清理装车,几名排险工紧紧盯着顶上没有被彻底清除掉的那些摇摇欲坠的碎石,正在为二次爆破做准备。
临到胡显荣和余黑牛的罐车进入作业面时,金德伟不紧不慢地跟到他们身旁,向其中一个排险工人递出一个眼色。
那名排险工趁着大家都低头干活的间隙,拿起一根专门用于塞放炸药的钢钎撬掉了其中一根松动的栗木。
在那个黑洞洞的环境里,头顶的矿灯只能照见眼前有限的空间,他的这个举动,被深深隐藏在黑暗中,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这一幕被余黑牛不经意地看在眼里;
“冒顶了,显荣快跑!”李成学的罐车排在他们后边,他第一时间发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尽管余黑牛身手矫健,但他在跳着躲开那些如流水一般倾泻而来的碎石的时候,脚踝仍旧被剌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不幸的胡显荣却和那辆煤罐车一起,被埋在石堆下。
这一幕跟去年夏天余运武的遭遇何其相似?
其他工友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胡显荣完了。他们可能又要像去年那样,在石头堆里扒拉一位不幸的工友。
余黑牛简直痛苦到了极点,但这种痛并不来源于脚上的伤,恰恰相反的是,虽然他的脚踝鲜血直冒,却没有一丝痛觉。
这是一种丢失了手足的痛,之前胡显荣病重之时,他已经体验过一次,然而这一刻,他不再相信先前那样的奇迹还会再次发生。
巨大的伤痛让余黑牛几乎丧失了理智,他伸出一双健壮有力的手,将身旁的金德伟狠狠摔倒在地。
倒地的金德伟顿时眼冒金星,感觉到喉咙被一把巨大的老虎钳卡得喘不过气来,脸被憋得像猴屁股一般。
“金德伟,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是在杀人,难道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余黑牛一只手死死按住金德伟的脖子,另外一只手就地抓起一块煤矸石,作势就要朝对方头上砸去,“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今天也得叫你为显荣哥偿命。”
如果不是眼疾手快的李成学拼尽全力拽住余黑牛的手臂,金德伟恐怕真的就要交代在那块煤矸石下。
面对怒火中烧的余黑牛,四五个围观的工友合力才将他从金德伟身上拉扯开来。
摆脱束缚的金德伟躺在地上猛咳了几声,他着实被余黑牛的这个举动吓得不轻,裤裆里都湿透了。
见余黑牛被人紧紧拉扯着,估量对方暂时没有再次对自己施暴的可能,他才缓缓站起身来。
“黑牛,药不能乱吃,话更不可以乱说。”金德伟在一帮工友们跟前被人这样一顿吓唬。
顿觉面子尽失,心里憋着一腔怒火,但面对比他更愤怒的余黑牛,却也不敢完全发作出来,“大家都看到了,显荣兄弟是被石头埋住,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事,大家谁都不想遇到,但干我们这行的又避免不了,难不成这也能赖我?”
余黑牛挣扎着要继续扑向金德伟,但他被人紧紧扭住身子,怒火在一次次的奋力挣扎中慢慢消减,扯着嗓门嚷道:“金德伟,你自己干了什么坏事自己清楚,要是显荣哥遭遇不幸,我早晚还得找你算账。”他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大家的搂抱,但并没有再去攀扯金德伟。
“还不赶紧救人,你们都想当金德伟的帮凶吗?”余黑牛扑向那堆埋着胡显荣的碎石,朝工友们大吼。
众人随即丢下手中的铁制工具蜂拥而上,和余黑牛一道往身后扒拉石堆,金德伟木讷地站了一阵,便悄悄地离开现场。
这位带班工头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一股尿骚味行走在黑漆漆的矿井里,他踉跄着脚步,耷拉着脑袋,时走时歇。
这条道真够黑,也真够长,但它总有尽头,并且在尽头处还有明媚的阳光、悦耳的鸟鸣、娇艳的花朵,以及苍翠的山林。
走出矿井,他做了两个深呼吸,觉得这空气中充满了甜蜜,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黑漆漆的矿井,却发现它恍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呲着獠牙的猛兽。
就在这个猛兽的肠胃里,一群工友们正在忙碌着拯救一个即将被消化,或者已经被消化殆尽的青年的生命。
余黑牛拖着一只被煤灰和鲜血包裹起来的残腿,不停地将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块扔到身后,双手已经磨出几个血泡。
即便天生蛮力,他也开始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没有亲眼见到不知死活的胡显荣,他不会善罢甘休。
其他工友们也在不停地将那些搬开的石块装进煤罐车,为营救行动腾挪出更多的空间。
李成学和王大春也参与到扒拉石堆的行动中,在这之前,这位本地帮的领头人还干了一件让人解气的事。
那位使坏的排险工被李成学的几个贴心兄弟揪住,双手被一截长长的废旧导火线捆缚在一起,蔫耷耷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知道李成学接下来一定不会轻饶自己,又见工友们正在奋力地营救生还希望很渺茫的胡显荣,心知这一切都是又他那个恶意的小举动引起,谴责感立即浮上心头,眼中竟也流下几滴悔恨的泪水。
好在这种渺茫的希望竟然成为现实,才让这位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排险工的负罪感稍减。
石堆扒开之后,并没有见到胡显荣的踪影。正在众人为之纳闷之时,却听到脚下传来他的声音,虽然声音很沉闷,却并不难分辨。
“你们赶紧把罐车掀开,我快要闷死了。”这是希望的声音,这是足以让人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声音,这声音的制造者正是大家都认为生还希望很渺茫的胡显荣。
要说胡显荣的命硬,却也不假,他在这口矿井里两次遇险,却都能全身而退。
在先前的冒顶事故发生时,由于来不及躲闪,胡显荣便在自己即将被掩埋的一瞬间将煤罐车拽倒,用那块空间足以容下两三个成年人的铁制车斗罩住身子,才避免一难。
余黑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虽然脚上还带着伤,力气也在先前和金德伟的扭打中,在挣脱众人的拉扯中,在搬动那些冰冷的石块中即将消耗殆尽,但他仍旧使出了最后一口劲,将那个倾翻在地的煤罐车掀起。
胡显荣打了一个滚,从车斗下钻出来,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上竟然毫发无损。
矿井深处虽然偶有意外发生,但也会有惊喜降临。胡显荣和余黑牛一样都没落下。这一次,大家依然有惊无险地从这个狰狞的猛兽口中全身而退。
就连那位双手被紧缚着的排险工都情不自禁地为胡显荣的绝地逢生感到欣喜不已,不用任何人盘问,主动趔趄着脚步走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幕后主使道与出来。
巷道里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本地帮还是外乡帮的兄弟,无不紧攥拳头,义愤填膺地咒骂那位丧尽天良的带班工头。
但是,他们何曾知道,那位刚刚被吓得尿裤子的工头却仅仅只是一位前台小啰啰而已。
然而,工友们的满腔愤怒并没有来得及发泄出来,因为金德伟莫名奇妙地从矿山上失踪了,这是他们在两日之后才获知的确切消息。
就在胡显荣再次创造奇迹的那天,金德伟从矿井出来,默默地洗完澡,换下那身满是尿味的工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静悄悄地下山而去。那时,还不到运煤车进山的时间,他是靠着双腿走下山去的。
李发奎从工友们口中得知矿井下发生的那极为不愉快的一幕,准备前去找金德伟商量对策,却发现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虽然他表面上一脸淡定,心中却是极为不安。他派出好几个兄弟到山下寻了两天,仍然没有结果。
余兴平在夜间搭乘运煤车来到矿山,见胡显荣囫囵个站在自己身前,这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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