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们领完最后的工钱就各奔东西,胡显荣的任务也圆满完成,预示着他的李家村之行即将划上句号。
这短短大半年的矿工生活带给他的东西,并不仅仅只有那几个靠着出卖劳力挣下的工钱,而是那永远也参不透的人情冷暖和人心善恶。
矿山上的日子并不值得怀念,但工友们从此就要分别开来,有些人。
从此一别之后,此生或将永远不会再见,未免还是让人平添伤感。
胡显荣在村口挥手送别最后几名关系要好的工友,看着逐渐远去的汽车和天边的落霞,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小集体的解散,虽然不是完全由他主导,但他是重要的参与者。
所以跟之前离开小学校园、告别大锅饭、离开银竹沟烧锅作坊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个破败的土墙房里,王大春和余黑牛正在打点行囊,阿竹闷闷不乐地坐在炕床上。
刚从苦海脱身不久的阿竹对这个破房烂院并不留恋,曾经的她,做梦都想离开这片伤心之地,但现在她却觉得这个地方是那么让人难以割舍。
前一晚,王大春已经和阿竹商量好,要带着她换个地方继续寻求生计,她也点头答应下来,他们计划在夜间乘坐运煤车到镇上,再坐火车离开。
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有一个男人愿意贴身带着自己,阿竹已经心满意足。
她不害怕和王大春一起过着漂泊无根的日子,更不害怕吃苦,只是舍不下另外一个人。
胡显荣沮丧地回到屋内,本想在这里寻求一份慰藉,但眼前的一幕反而让他的心情更加低沉。
“显荣,你下一步有何打算?我准备带阿竹回我的老家一趟,然后再另寻活计。”王大春已经将两床棉被捆扎好,见胡显荣走来,便将铺盖卷扔到炕头。
胡显荣往炕床上一坐,看了眼身旁的阿竹。这位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女人,他何尝割舍得下?两人既然已经认下姐弟,他就不会让彼此成为路人。
“王哥,我倒是有一个想法。”胡显荣看着等候听到答案的王大春,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反正咱们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给人扛活,我的远房叔叔有一口金矿,要不你和阿竹姐一块前去试试?”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一直闷不做声的阿竹眼中立马放起光来,附和道:“显荣兄弟这个主意很好,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行啊,显荣兄弟真是深藏不露,这么好的事怎么不早些跟我们说?”
王大春更是高兴得蹦起来,一把搂住胡显荣的肩膀,笑得嘴角流出了哈喇子。
“我也想早些跟大家说出这个想法,但我也是刚收到消息,我叔叔让我回去帮忙搭手。”胡显荣知道此刻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事情,“这件事我甚至都没有给黑牛兄弟讲过,不信你们可以问问他。”
大家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正在忙碌着的余黑牛,余黑牛微微点了点头。
“我没干过金矿,不知那些活拿不拿得下来?”王大春饶有兴致地问道。
胡显荣坚定地回答道:“我们都没进过金矿,但我认为跟挖煤应该没什么差别,说不定还更容易,干几天就会了。”
这就是胡显荣选择来到李家村的另外一个目的,他和胡昭云叔侄俩都没有经营金矿的经验,想借此机会学习一些经验和技能。
他出门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不管是挖煤还是掘金,都是在矿井下刨食,本质上不会有任何差别。
听完胡显荣的话,王大春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拎起炕床上的铺盖卷,将其重新拆散开来,又去阻拦余黑牛继续整理行囊,说道:“黑牛兄弟,咱们去村里买点酒肉。在离开这里之前,将余兴平兄弟喊来一起乐呵乐呵,庆祝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胡显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提议。在王大春和余黑牛迈出院门之后,阿竹也满心欢喜地在灶洞里生起火来,准备接下来这顿既是离别,又是再聚的晚餐。
没有任何人前去邀请余兴平,这位入赘到李家村的老乡就主动来跟兄弟伙道别,听闻胡显荣接下来的打算后,他的心情近乎激动。与此同时,他还给胡显荣带来了更让人兴奋的消息。
据余兴平讲,村里长期偷采的那口矿井已经被封停,在相关手续没有全部办妥之前,已无再开产的可能。
还有一位不知姓名的人向检查组提供了村里给遇难矿工的赔偿协议,结合金德伟的口供,李发奎等人克扣矿工抚恤款的事情被做实,凡是受害的家属,都可以得到补偿。
如此一来,余运武以及余绍阳老师傅的生命,在赔偿价格上总算和本村矿工拉平,对他们身后那些不幸的家属们而言,也算是得到了一个较为公平的交代。
阿竹向大家展示了真正的茶饭手艺,七荤八素地摆了一满桌,这顿饭让远在异乡的胡显荣、余黑牛、王大春不再为离别而伤感,甚至将这两天里送别工友的不快都忘至了脑后。
矿山被封停的事,是饭桌上怎么也避不开的话题。这件事于胡显荣和余黑牛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而余兴平则是既得利益的受损者,言谈举止中未免还是有些遗憾。
胡显荣对着心事重重的余兴平举起一杯酒问道:“兴平哥,村里的矿井封停后,今后分红的事恐怕也泡汤了,你有什么打算?”
“附近还有几个规模较大的矿井还在正常开产,准备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到那去寻个活干,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余兴平仰头灌下一口酒,叹气回应道。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到胡昭云叔叔的金矿上去谋个活。”
胡显荣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极为慎重,因为余兴平跟金德伟之间的矛盾起因就摆在那里,即便是最好的兄弟,长期居于不平等的地位,也难免反目成仇。
余兴平自然知道胡显荣的顾虑,感激地说道:“显荣兄弟,要是你需要我的帮衬,只要一句话,不管我在哪里,一定随叫随到。对于你和金德伟,我是区别对待的,就算你飞黄腾达了,我只有敬佩而不会嫉恨。”
胡显荣满怀感激地向余兴平敬了一杯酒,但是话题就这样将金德伟扯进来。
“兴平哥,你说金德伟为什么突然就立地成佛了?竟然主动将他和李发奎一起干的那些坏事交代出来?”
这些天,余兴平也听闻了一些关于金德伟的信息。据说他从矿山上莫名失踪数日之后,便主动向相关部门供述了他和李发奎一起做的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
明面上称兄道弟的两个人,到头来却以如此结局收场,确实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
“钱这东西固然讨人喜欢,但并不是什么钱都能挣。只能说金德伟良心发现,做了一件没有给我们银竹沟人丢脸的事。”
余兴平想了半天,只能如此回答,在座的人都想不出更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只得相信金德伟是因为受不了内心的谴责,才走了这一步。
就在此时,院门外响起敲门声。这些天里,几乎每天都有工友前来道别,大家对此并没有当回事。王大春拉高嗓门回应了一声,便起身到屋外给人开门。
“李总管,你怎么来了?”王大春惊讶的声音传来,屋内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余黑牛警觉地站起身,从灶台上拖起一根擀面杖。
院门打开,李发奎没有理会王大春,径直朝房中走去。除了他手中拎着的一个酒壶之外,并没有携带其他器具,更没有同伴跟随。
王大春心知就算对方来者不善,只身一人也奈何不了屋内的众多兄弟,所以并没有阻拦,关好院门之后,紧随李发奎返回屋内。
“怎么了?咱们才刚刚分开没几天,你们就不待见我了?”李发奎径直坐到先前王大春的座位上,将酒壶搁上饭桌,“见到你们吃肉喝酒,我实在忍不住要来凑个热闹。”
李发奎抓起筷子,在盘盘盏盏里挑了几样硬菜,狼吞虎咽起来,一看就是饿了几天饭的样子。
这位曾经的矿山监工,头像已经贴满整个村子,甚至在附近的村镇以及车站都可以见到,他的处境,在座的人无不清楚。
但见他似乎没有任何恶意,大家将提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余黑牛也悄悄将擀面杖轻轻扔在脚下。
“李总管能来敝舍小坐,我们当然欢迎,只是酒浊菜素,有些怠慢你了。”
胡显荣对眼前的情况已经有了全面的评估,一边客套地讲话,一边让王大春拉来一条板凳重新坐下来。
李发奎的表情此时已经没了先前在矿山上的那般严肃,反而变得随和起来,望着胡显荣笑道:“显荣兄弟,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目前是人人喊打的危险分子。”
他将拎来的酒壶拧开,向阿竹要来一个空酒杯,自斟自酌了一杯,“我记得跟显荣兄弟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兑现,不知兄弟是否还记得?”
胡显荣从李发奎手中夺过酒壶,斟满面前的酒杯,举杯向李发奎说道:“你去年夏天说过,有机会要在村里请我好好喝一顿酒,咱们今天算是如愿了。”
看见对方主动先喝了一杯,至少证明酒壶里没有下药,胡显荣才做出如此举动,而李发奎的那个举动,用意也正是让在座的人都放下戒心。
“显荣兄弟不仅胸有城府,记性还这般好。”李发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跟余黑牛和王大春碰了一杯,“我对显荣兄弟可谓又爱又恨,不过还是爱得更多一点,要是先认识你的话,就没有金德伟什么事了。”
“金德伟也算是干了一件正确的事,从内心来说,我们都感激他。”胡显荣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回应李发奎。
李发奎点点头说道:“我没有埋怨金德伟的意思,他目前依然是我的好兄弟。就算没有他,我们干的这些勾当早晚也会东窗事发,只是因为你来了之后,我们的跟头才栽得快一点,也更狠一点。”
“李总管能这样想就好!”胡显荣说完,扭头向阿竹嘱咐了几句,阿竹便折身到灶台前忙活起来,不大一会儿就端来几样简单的下酒菜。
李发奎如同放下一件沉重的包袱一样,在酒桌上开怀畅饮起来,连续几杯酒下肚之后,向胡显荣问道:“显荣兄弟,从你到矿上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来者不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早早地下手将你摆平吗?”
李发奎所谓的「摆平」是什么意思,大家更是心知肚明。胡显荣摇了摇头,瞪着眼睛等着李发奎释疑。
“这事你还真得感谢我的德伟兄弟,他曾经多次跟我讲起你的事。在他离开家之后,你对他家中的父母多有照顾,还帮着安葬了他的老母亲。”李发奎借着酒劲,将这些背后的原因讲与出来。
这个原因倒是让胡显荣没有想到,他相信李发奎此时的话语中没有掺假,不免对金德伟有些感激起来。
诚然如此,以李发奎的能力,真要动了将胡显荣「摆平」的心思,显荣是怎么也防备不住的。
“你的命足够硬,我虽然最终动了这个心思,但终究还是没能成功,这就是天意不可违。所以后来我也认命了,事情虽然败露,但并不迁怒于你。”
李发奎一个人讲话,桌上的人都安静地听着,仿佛是在等待一位老者说完临终遗言。
不到一刻钟,酒壶就只剩下一半,李发奎却突然将酒杯倒扣在桌上,目光盯着大家扫视了一圈,“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天我就不陪大家了。我本想着跟显荣兄弟在酒量上再一较高低,但更想把这个机会留到以后,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李发奎趔趄着身子站起来,将剩下的半壶酒交予胡显荣,“显荣兄弟,记得去年你为余运武处理后事的时候,向我讨要了一壶杏花村。今天我们喝着同样的酒,却喝不出同样的味,剩下的半壶酒就交予你,希望你喝酒之时还能记起我。”
余黑牛上前搀扶了李发奎一把,之前所有的警惕都已全部烟消云散。胡显荣接过酒壶,道了声感谢,同时也被李发奎的这番话戳到了心坎上。
李发奎站到院坝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支开余黑牛,将胡显荣留在身旁悄声嘀咕了几句,“显荣兄弟,我知道你来到李家村前,曾经开过一个烧锅作坊,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最后再送你一样东西。
杜大姐的哥哥,在这个村里也开着一间远近闻名的烧锅作坊,他的手艺不传本地人,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但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你要有兴趣的话,前去讨教手艺和秘方,对方一定悉数教给你。”
李发奎讲完话,将目光瞅向王大春和阿竹。那位杜大姐正是帮忙给李发奎打理皮肉生意的中年女人,在王大春的带领下,胡显荣跟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意思很明了,就是要让王大春阿竹帮忙搭线,将胡显荣引荐给那位有名的烧锅师傅。
“我是危险分子,不会给你们找麻烦,出过院门之后,你们就当我从来不曾来过。见过你们,此生足矣,愿你们各自安好!”
李发奎随后又看了看大家,讲完这最后一句话,便拉开门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一大早,李发奎被捕的消息就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第85章 结伴告别李家村,众兄妹笑谈夕阳下
离开李家村的节奏不得不放慢下来,为了从杜师傅那里讨来秘方,学成手艺,胡显荣和余黑牛被引荐至村里的烧锅作坊帮衬着煮了几甑子酒。
王大春和阿竹在这个过程中仅仅承担了牵线搭桥的作用,他们此时也并不急于离开这个村子,静待胡显荣学成归来再一道南下,去往那口向往多日的金矿。
在那几天时间里,余兴彩刚好放了暑假,一接到胡显荣的信,她一刻也没有耽误,坐车赶来李家村。这个地方,有让她伤痛的回忆,也有让她日夜牵挂的人。
女大学生的到来,让阿竹高兴不已,两人很快就认下姐妹。
阿竹说余兴彩长得很像家中的妹妹,而余兴彩更是将阿竹看成了姐姐余兴秀的替身。
在余兴彩跟前,阿竹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包括失足后落入风尘,以及胡显荣将她拉出火坑的那些经历,都毫不保留地讲述给了这位小妹妹。
她还跟余兴彩开玩笑地说,如果不是看到胡显荣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小女友,甚至愿意将家中的妹妹介绍给胡显荣当媳妇。惹得余兴彩骂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少女的羞涩暴露无遗。
余兴彩来李家村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讨要被李发奎和金德伟克扣掉的抚恤赔偿款。
这个过程并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当她拿出之前的那份赔偿协议,村上很痛快地补足了余下的四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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