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花了不到两个月时间,月池河边就新开起一家规模最大的碾矿场。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十几台机器同时运转起来,轰鸣声震耳欲聋。
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胡显荣反而心如止水。他对这个碾矿场的未来毫不担忧,甚至认定它远比单纯地经营一口矿井还要有前景。
这个决定,不是胡显荣一时头脑发热而做出。在亲历了烧锅作坊的一波三折,经见过李家村小煤窑的偷摸开采,见证过伍金平和金德兰的服装生意一拍两散之后,他对如何经营一门生意已经有了成熟的考虑。
开起这个碾矿场,生产和加工环节才能不受制于人,所以推动起来也毫不受阻。
憨厚老实的余黑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被胡显荣安置在碾矿场,总管着那里的一切。
这个效果不言而喻,黑牛的蛮力虽然派不上多大用场,但他的老实本分给碾矿场带来了绝佳的口碑。
胡显荣的碾矿场从不在加工过程中动客户的手脚,而且效率和产能又独占鳌头,矿老板们都愿意和他做生意。
在年底之前,很多经营不善的同行就自动选择退出,胡显荣将他们的设备和地盘一一承接下来,垄断了整个月池河一带的矿石加工行业。
胡家叔侄手攥两个金馍馍,重振家族雄风的势头已经远远赶超几十年前的胡宝才老爷子。
如果那位老英雄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但是,胡显荣的计划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他的心里还在筹备一张更为宏大的蓝图,只待根基扎稳、时间成熟,那些计划将逐一付诸实践。
一九八六年的除夕前,胡显荣给工人们放了一个月的假。
在离家一年半之后,他带着余黑牛再次返回银竹沟。彼时,他在月池河边闹出的动静早已传到家乡人的耳畔。
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虽称不上衣锦还乡,但风头早已盖过前些年挣下大钱,而今却身陷囹圄的金德伟。
胡显荣路过银竹沟口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到烧锅作坊里同昔日的老伙计打了招呼。
金先明支书,以及给他打下手的兄弟金先龙见到显荣的到来,热情地给他让了座,还从酒甑子上接下一茶缸烧酒,让这位曾经的负责人品评一番那个熟悉的味道。虽然味道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胡显荣从银竹沟口那段幽深峡谷进入庙坪,到观音寨里见到两位佛心永驻的叔叔,金先虎已是满头白发,余运文的脸上也被岁月的刻刀留下纵横交错的沟壑。
面对两位老者,胡显荣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金先虎并不提及有关儿子金德伟的只言片语,依旧对胡显荣笑脸相迎。
胡显荣也没有主动向余运文提及余兴平的事,相互嘘寒问暖一番便没了继续闲聊的话题。
那个春节,胡显荣一如既往地保持低调,但仍然礼貌性地给金家院子和余家院子的邻里乡亲拜了年,以表达自己不在家时,对方给予家中母亲和弟弟的关照之情。
金先明照着惯例,请众位兄弟及其家眷们吃了团圆饭,并将胡显荣喊到场。
只是那顿酒已经完全没了气氛,除了酒量欠佳的哑巴金先福依旧自顾自地喝趴之外,大家几乎都没有尽兴,便散掉筵席。
胡显荣在李家村煤矿搜罗金德伟罪证的事,金先明支书对他虽有嫌隙,但并不清楚具体细节,再加上金先虎本人都对此表现得不在意,他也只得老老实实当一位旁观者。
对于金先明曾经使计偷走胡显荣准备用来还债的几百元钱的事,显荣也是只字不提,先明支书更不知道丑事已经败露,大家都揣着明白当糊涂,一切都不影响叔侄俩貌合神离地聊天喝酒。
正月初一,胡显荣到花园村给舅舅姜贵顺拜年,恰逢表哥姜忠学也放假回家,表兄弟两人才尽兴地喝了一场酒,姜忠学父子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跟海量的胡显荣打了个平手。
姜忠学并不好饮,但为了表达胡显荣在李家村矿山上为其提供的那些帮助,他也是破天荒地陪表弟多喝了几杯。
为恭祝姜忠学升迁至县上,胡显荣也礼貌性地陪着开怀畅饮了几杯。夜间,兄弟两人同席而眠。
从姜忠学口中,胡显荣大概打听到了一些关于金德伟的事。
那位曾经让整个小水河一带的人引以为豪的年轻后生,现在却成为人人戳其背脊骨的警示案例,确实让人唏嘘不已。
金德伟的宣判书早已寄回银竹沟,他的父亲看过之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具体细节。
有一点姜忠学很清楚,就在金德伟被收押的同时,金先虎在信用社的存款户头就被冻结。
而且姜忠学还亲自带着工作队到金先虎的家中搜查了几次,原因是金德伟交代的金钱数额还存在很大缺口对不上,但最终也是查无所获,只能结案了之。
即便如此,金先虎在信用社的存款数额也足够惊人,很多人都为他扼腕叹息。
但有一个情况却让姜忠学怎么也弄不明白,金先虎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将那些钱取回家,悄悄将其藏到一个任何人都寻不见的地方,但他并没有那样做。
据说,金先明支书为了这事悄悄埋怨过他的大哥好多回,说金先虎太过愚笨,竟然眼瞅着这么大一笔钱从手中溜走,弄得一个人财两空的结果。
胡显荣却不以为然,他已大概猜出金先虎缘何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截留儿子挣下的那些不义之财,只是并没有将其说与出来。随后,他轻轻地感叹了一声问道:“表哥,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接手处理金德伟的这件事,有没有带着一点私心?”胡显荣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依然毫无保留地抛给了姜忠学。
“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肯定带着一点私心,但后来就没有了。”姜忠学知道表弟的问题中影射的意思,但并不隐瞒任何想法,“你知道那年我被突然停职的事,所有表象都证明金德伟最有可能是写下举报信的人。那时候他在你舅舅手下当学徒,平日里也不待见我,更何况他还认为我趁虚而入地追求他的堂妹金德兰,对金家人的情况又是那般清楚。”
“那你后来为什么就改变看法了呢?”显荣觉得问题没有得到圆满回答,继续追问。
“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会有所改变。如果一个人总是对别人嫉恨于心,早晚会毁了自己。”
姜忠学继续讲到,“人在年轻的时候,内心总是冲动的,有恩必谢,有仇必报。但我后来见到那些在矿上失去亲人的家属们有苦难诉,有怨难平。
相比之下,我的那些私心和仇恨就未免显得太狭隘了。所以放下了对金德伟的私怨,甚至期盼在查清事实后,能还他一个清白之身。”
姜忠学的这番话,让人无可挑剔,其中的为人哲学,虽然来得有些晚,胡显荣却悉数吸收进每一个细胞,成为他在这个春节里最大的收获。
等到这些繁琐的礼尚往来全部结束之后,胡显荣才静下心来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余一刚刚过完四岁生日,被他的父亲龚老二接到白杨沟村过完春节才被送回庙坪院子。
胡显荣迫不及待地要见见这位日思夜想的干儿子,几乎是和龚老二同时踏进了余兴彩家的门槛。
这两位曾经干过一仗的兄弟聚到一起,少不了要在酒桌上一较高低,家长里短地说个没完没了。
胡显荣从兜里拿出一块金灿灿的小金锁,将其套到余一的脖子上,说道:“兴彩曾经打趣地和我说过,让我去挖黄金,给干儿子做一个金枕头。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一半,如果顺利的话,给他置下一个金枕头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份大礼着实让余兴彩娘俩大吃一惊,就连龚老二都赞叹不已,“显荣兄弟,我早就说过,我儿余一的命好,认下你这位精明能干的干爹,今后有享不完的福了。”
“我常年不见干儿子一面,这些身外之物哪赶得上你们的贴身教导重要?何况龚二哥现在经营着烧锅作坊,也足以给余一挣下一份家业,让他不至于像我们当年一样为了吃穿发愁。”胡显荣回应道。
龚老二摸了摸余一挂在脖颈上的小金锁,摇头叹息道:“娃他干爹,你是有所不知,经营烧锅作坊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又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大的困难暂时还没有,但前景黯淡。”龚老二和胡显荣碰过一杯,继续讲到,“情况你大概也知道,现在的市场活了,竞争也变大了。类似我们龚家和银竹沟这样的烧锅作坊,现在数不胜数,都没有一点特色,早晚都得玩完。”
“那你想好对策了吗?”胡显荣问道。
龚老二摇了摇头,“我就是个大老粗,一切都指着我家大哥拿主意,希望他和先明支书能想出好办法来,让我们村里这两个作坊多支撑些时日,我也好给儿子多置下一份家业来。”
胡显荣知道,将这个问题抛给龚老二是徒劳。他的心里早已有了一个长远打算,但他只能将其暂埋心底,这样的事,讲给眼前的龚老二恐怕更是徒劳。
第87章 阿竹大春喜结连理,胡家人风头尽显
送走龚老二之后,胡显荣钻进余兴彩的卧室,带着一副神秘的笑容向这位女大学生问道:“兴彩,我想跟你讨教一件事。”
“什么事情搞得这么神秘?”余兴彩正埋头看书,见胡显荣走近并开口讲话,便合上书本,招呼显荣在床沿边坐下。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曾经给我讲过关于酿酒的知识,当时我不以为意,但现在却想听听你这位大学生的真知灼见。”胡显荣那种虔诚的态度,简直就像观音寨里求签的香客。
余兴彩从堂屋里端来茶缸,将她自己获知的那些有关酿酒的知识悉数说给胡显荣。
在这方面,她曾经费了很多心思,查阅了无数资料,虽说她最终选了一个跟女孩子不太相称的探矿专业,但在酿酒领域,也差不多算是半个理论专家。
胡显荣也是在后来才知晓背后的原因,一切都缘于这位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姑娘对自己的痴情。
胡显荣经营烧锅作坊的时候,余兴彩在县上的高中读书。
为了跟他在事业上拉近距离,产生共同语言,她将学校图书馆有关酿酒的书籍全部借阅了一遍,还在外边的书店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
只是后来在交谈中发现,烧锅作坊的人根本不懂那一套,一切全凭先辈传授下来的经验,她才顾忌到胡显荣的面子,不在他面前显摆自己。
讲完全套理论,余兴彩见胡显荣听得意犹未尽,便继续说到,“显荣哥,我这里还有一个有关酿酒的故事,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胡显荣点头首肯,女大学生才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与我们隔海相望的日本,也是一个酒文化浓厚的国家,但是他们始终垂涎我们的酿酒工艺。
他们曾经为了仿造我们的某款名酒,不仅从我们这里挖走师傅和配方,甚至连酒曲、粮食、水、窖泥这些东西都尽量复原,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我虽然不会喝酒,但知道这个神奇的东西所蕴含的能量,先贤们酒后吟诗赋词,今人酒后谈天说地。
岁月悠悠情愈浓,一壶老酒惹人醉。在酿造一款好酒的路上,讲究的是历史底蕴,而没有速成之法,所以我们的很多大酒坊,都讲究窖藏美酒,让浓烈的酒水中蕴藏更多时间的味道。”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不仅把工艺和技术方面的东西讲得透彻,还总结出这么一套哲理。”胡显荣向身旁的女大学生赞美道。
余兴彩并不知道胡显荣心里在琢磨什么新的主意,见他谦虚地跟自己讨教起酿酒的理论知识,依然感到满足和高兴。
胡显荣的这个举动也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先前龚老二的那番话激起了他的兴致,见身边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大学生,便有了寻求答疑解惑的需求,结果也让他甚为满意。
评判一个人在事业上是否成功,一个主要的标准就是看他把控大局和方向的能力。
胡显荣从苦心经营一个小作坊,再到手握一片区域的行业垄断权只花了短短数年时间,再往后来,几乎达到干一行成就一行的地步。
春节后,他的第一个计划就是打通省城的销售网络。这个过程中,他寻求了两个人的帮助,一个是信用社的老主任侯世发,另外一个就是从供销社下海经商的伍金平。
彼时的黄金买卖门槛很高,属于金融专营行业,各地的价格并不透明。
但大城市的行情比小地方更为稳定,这是胡显荣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考量因素。
为了共同的利益,胡显荣在省城设立了一家办事处,专门负责跟月池河畔的矿老板们对接交易,并且将阿竹安排到那里给伍金平打下手。
余黑牛手挎一个装着黄金的皮包,和胡显荣乘坐小汽车来到位于省城中心的办事处,那种神气的表情让人啼笑皆非。
两年前,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当这些成为现实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黑牛,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话吗?”望着车窗外不停闪过的大城市特有的景致,胡显荣问这位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小伙伴,“我说过,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在这座大城市里扎下根,现在看来,许下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显荣哥,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没想到咱们这些泥腿子还能有今天。”
余黑牛拍了拍手中的皮包,装作一副大老板的模样,仿佛真的已经腰缠万贯一样。
看着余黑牛憨厚的笑容,胡显荣满足地点了点头。
从那之后,胡显荣和余黑牛两兄弟几乎每月都要往返省城和碾矿场一趟,将大把大把的钞票捎回到月池河边,分发给那些精明的矿老板和勤劳的工友们。
借助这份便利,他们几乎将省城的每个角落都转了个遍,曾经让他们觉得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省城也渐渐变得不再陌生。
某个夏日傍晚,金德兰突然在省城找到胡显荣,这位邻家女自打跟伍金平划清界限单飞之后,就很少得空跟胡显荣见面。
两位曾经有过婚约的青年单独聚在一起,胡显荣难免还有些羞涩,但那种感觉已经快要淡化殆尽。金德兰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年后,已经全然没了清纯懵懂的气息。
他们谈话的地点在一个小茶馆里面,胡显荣原本以为这位邻家女要跟自己叙说旧事,但对方刚一开口,他就顿觉雅兴全无。
“显荣,我知道你现在的事业风头正盛,原本不该给你提出这个请求。”金德兰捧着一杯产自家乡的绿茶,面上有些难为情,欲言又止,“我准备向你借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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