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兴彩作为向导,带着胡家两兄弟在各个大学校园留下足迹。
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手捧书本出入于教学楼和图书馆,胡显荣觉得那才是真正的风景,是无论拿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
两兄弟的个头已经一般高,互相搂着肩站在校门内,颇有打虎亲兄弟的意味。
聪明的显贵望着哥哥莞尔一笑,瞬间洞穿了胡显荣的用意:无非就是让自己提前感受一下大学的气氛,想让胡家也冒出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大学生来。
“哥,你说咱俩的名字是不是取反了?”胡显贵问道。
胡显荣没想到从弟弟口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疑惑地望着弟弟,“显贵,你问这个问题想说明什么?”
“你看,父母给孩子取名的时候,肯定是带着一份期盼,他们给你取名的时候,似乎已经想好了给我留下余地。”
高中还未读完的胡显贵的思维已经跳跃得让哥哥跟不上,他分析到,“父母肯定是希望我们兄弟俩给家族带来荣华富贵,你现在事业做红火了,算是有了富贵,我也有信心将来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只能算是一份光荣。”
“照你这样说,确实也有道理。咱俩的名字不是父母取的,而是有文化的舅舅赐名,兄弟之间,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一荣俱荣、一贵俱贵。”
胡显荣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心悦诚服地笑出声来,“你要是觉得不满意,咱哥俩这就去找表哥姜忠学帮忙,将我们的名字换过来。”
身旁的余兴彩被胡家两兄弟这番滑稽的谈话逗得大笑不止,说他们是在大学校园里扯些没根没据的歪门邪说。
胡显荣却不依不饶地说道:“我们这可不是歪门邪说,照这样说的话,你的叔叔余运文给人打卦面相,那又被称为什么呢?人总要对未来怀着美好的期待,这种自由,谁都不能限制。”
“显荣哥,你们两兄弟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女孩子,我不服气。”
余兴彩见胡显荣扯出自己的二叔,顿时没了反驳余地,一边撒娇一边嗔怪胡家兄弟。
胡显贵已经出落得跟人精一样,坏笑着看了一眼余兴彩,向身旁的哥哥说到,“哥,你确实做得太过分了。还有,你刚才有句话也说得不对。”
“我哪句话讲得不对了?你给哥指出来。”
胡显贵稍微犹豫了一下,“你刚才说到,兄弟之间没必要把事情分得那么清楚?”
他见哥哥点头承认下来,便继续坏笑着看了他和余兴彩一眼,“比如说,我未来的嫂子,你以后的弟妹,又当如何呢?”说完这句话,他一个箭步跑开,一边跑一边说:“我自己一个人四处转转,到饭点了再回伍金平主任那里汇合。”
胡显荣和余兴彩各自羞答答地站在原地,齐齐地责怪胡显贵油嘴滑舌,但他们的心里却滑过一丝暖意。
“兴彩,都怪你把显贵惯坏了。”胡显荣并没有真心责怪身旁的余兴彩,但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仍然嗔怪了她一句。
余兴彩带着一脸的羞涩回应到,“他是你的弟弟,你自己没有管教好,怎么还倒打一耙怪起我来?”
“还不是你之前一直让他称呼你嫂子?”胡显荣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稍微有些后悔,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话反而加重了尴尬氛围。
但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觉,余兴彩却并不那样认为。她的一双美眸直勾勾地盯着胡显荣,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显荣哥,我早就想跟你单独聊聊我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思。”
她讲话的时候,身上早已没了曾经的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虽然嘴上欲言又止,但那股勇气犹在,支撑着她继续说下去,“让显贵喊我一声嫂子,是我多年的心愿,眼见着我们都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的这个想法就愈发急迫起来。”
胡显荣的内心最柔弱之处,被眼前这位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死死揪住。
和余兴彩之间的关系,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在经历了和金德兰之间那一场波折之后,对方已经带走了他跟别的女孩交流情感的勇气。
眼前的小姑娘给他重新点燃勇气之火,胡显荣望着泪眼汪汪的余兴彩,觉得浑身上下顿时松软下来。
但在这个神圣的大学校园里,真要让他敞开心扉地谈论终身大事,多少有些觉得不应景。
余兴彩静静地等候着答案,见胡显荣似乎心有所动,但行动上却没有任何表示,便将身子缓缓向他靠拢,却把胡显荣惊得倒退两步远。
“显荣哥,你这是要狠心拒绝我吗?”余兴彩似乎已经哭出声来。
胡显荣知道自己被误解,不由余兴彩继续伤心,牵起她的手直奔校门外跑去,还一边扭头望着眼泪已经爬上面颊的余兴彩说道:“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害臊,你没见大家都盯着咱们看?”
余兴彩终于破涕为笑,但仍不肯就此罢休,非要胡显荣亲口说出答案来,“显荣哥,那你到底答不答应我?”问话之时,似乎要挣脱胡显荣的手心。
“你简直就是我的克星,我拿你真没办法。”胡显荣将手攥得更紧,绝不给余兴彩挣脱的机会,两人在校门口停下脚步,胡显荣笑答道:“要不,还是先让你二叔帮忙合一下八字,看咱俩命里相不相配?”他说话之时,嘴角泛起一丝怪笑。
余兴彩瞬间就解读出那个表情里所隐含的意思,轻轻拍打了一下胡显荣,嗔怪地说道:“显荣哥,原来你一直都蔫坏蔫坏的,这时候还拿我二叔来取笑我。”
说罢,她又做出要对胡显荣施以粉拳的动作,反驳到,“要是他让你来我家当上门女婿怎么办?”
小姑娘的话语也很有分量,这分明是在取笑胡显荣先前差点成了金德兰赘婿的事。但胡显荣并不生气,笑着回道:“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犹豫一番了。”
余兴彩得到肯定的答案,内心欢喜溢于言表,但又被调侃得直跺脚,不依不饶地追着胡显荣要发泄短暂的怒气。两位小年轻在大学校园门口追逐打闹,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第89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菩提座下藏真金
命运、风水这类玄幻和虚无的东西,在新时代春风的吹拂下,被年轻一代的人逐渐抛却,但老一辈的人却执拗地将其奉为不可亵渎、不可违逆的天意。
余家两房人总共五兄弟,老三余运武已经不在人世,但身后留有一房孙子辈,还有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大学生,香火却也得以延续。
反观另外四兄弟,鳏寡孤独一语足以囊括。曾经最为红火的金家院子,唯有金先明支书还在风烛残年之际苦撑家族场面。
与此相反,单家独户的胡家人势头正盛,人财名利皆归于门下。
搁在十年之前,这户人家却是家徒四壁,连老爷子死后的寿衣都没置下一身,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伙食还赶不上金先明家院坝前替生产队喂养的几头小黑猪。
人们常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胡家的荣与贵,十年足矣。
金德礼去世那年,金先明曾经预测过,银竹沟里,金家人的火红日子至少还可以维持十年之久。
如今的现实告诉他,由于他的过于乐观,预测结果比风水先生余运文用罗盘和老黄历推算出来的那些结果要离谱得多。
自打亲自经营起烧锅作坊以后,金先明支书就很少得空再跟余运文闲谝。
烧锅作坊开工之前,他再次来到余运文家那个黑暗的火塘屋内,倒春寒尚未退去,火塘坑里架起薪炭火,燎得围坐的人腿脚发烫。
人上了年龄,最大的感受就是怕冷,金先明和余运文需要这样的猛火,才能驱走一身的寒气。
火塘旁边煨烤着一罐烧酒,这是金先明支书送与风水先生的礼信,毕竟在正月里串门,空着双手是让人过意不去的事。
余运文平日里身穿道袍给人打卦解签,整个人变得清心寡欲,但村支书来家,自然也得依着客人的兴致来接待。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风水先生悄悄将多年不曾离身的烟锅扔下,不会再让屋内升腾起呛鼻的旱烟味,倒也能让先明支书多待一会。
“运文,你说我们这代人是不是真的过气了?”金先明捧起酒罐喝了一口,将其递给余运文。
风水先生终究还是没舍下这口酒,接过支书递过来的陶罐猛嘬一口,一边回味一边点了点头,“金支书,人不认命可不行,毕竟这世上像姜子牙和黄汉升那样老来建功立业的人屈指可数,岂是我们这些泥腿子能比得了?”
金先明叹了口气不再搭话,似有认命之势。就在此时,余运彪走进屋来,风水先生挪了挪屁股,为兄长腾出一个位置,又将酒壶交予他手中。
“你们刚才讲的话我可是全听见了,我这样的朽木都还准备再折腾几年,金支书能识文断字,怎可认命服老?”
余运彪看了一眼金先明,四目相对那一刻,多年前的恩怨彻底冰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互相鼓励的力量,“有件事还想麻烦一下金支书,请你帮忙给侄儿余兴平写一封信,就说我这个当大伯的要向他认错,如果他不记恨我的话,让他得空回咱们银竹沟一趟。”
余运文对兄长的这个意见不置可否,甚至可以解读为他自己心中也有这个想法。
当父亲的人,何尝不想儿子回到身旁呢?尤其是春节期间见到胡显荣一家人的红火日子,他的这个愿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金先明点头应承下余运彪的请求,随即就让风水先生取来纸笔。
三个同时代成长起来的老者。很多时候,各自的心思无需用言语表达,一个眼神或一声叹息就能使人心领神会。
无论前一年的日子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新一年的日子还得从头来过。
余运彪果真如他说的那样,将尘封多年的杀猪工具收拾出来重操旧业。
只是他额外花钱到花园口找铁匠打了一把杀猪刀,因为他多年之前使用过的那口刀已经被当作证物没收。
面容垂老的余运彪除了眼神依旧不好之外,那膀子神力丝毫不减当年,二百斤重的肥猪在他手里,根本无需外人搭手就可以轻松搞定。
只是他在大集体时期养成的那个癖好已经被彻底收敛起来,屠宰一头猪收取十块钱辛苦费,不再打主家猪尿包和猪尾巴的主意。
长期住在寡居的弟妹门下,必然招来闲言碎语,性子要强的余运彪只在余兴彩家的偏屋住了小半年,便在原来祖屋的旧址重新修起两间简陋的土墙房,过起孤老生活。
由此看来,这位被改造近十年之久的大力士,除了年龄苍老之外,性子上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
唯一有变化的是,每逢清明或者中元节的时候,他都会跑到胡显荣父亲的坟头上烧上一刀纸。他的这个举动,亦属人之常情,没人愿意去触碰他心中的这个旧伤疤。
自从在风水先生家的火塘跟前与余家兄弟简短地闲聊过后,金先明支书的劲头确实更足了。
他对余家两兄弟所言也是有区别地进行了取舍,余运文的劝阻成了耳旁吹过的阵阵微风,余运彪的鼓励却扎根到他的内心深处。
烧锅作坊重新点火开工之后,金先明甚至恨不得日夜守候在灶台前,但他还不能那样做,因为他还得亲自操持在县城开门市的事。
为了设立这个销售点,他虽然没有从女儿金德兰手中借来钱,好在后来那位不知名的外地大老板解了燃眉之急,让他手中有了些许资金,这才将计划重新付诸实施。
凭着在基层打拼多年结下的人脉关系,先明支书在县城汽车站旁的酒水门市很快就开张运营起来,跟随他多年的徐顺娃一下子就成了门市负责人。
将这位做事认死理的青年后生安排在这个重要位置,他一万个放心。
做完这件事,金先明支书心中的石头才落地,对前景满怀信心,甚至将其自诩为老骥伏枥之举。
两位白发老者躯体虽衰,仍志在千里,而按部就班过日子的年轻人却有着莫名的烦恼。
余兴平收到大伯和父亲的信已经三月有余,他很感激父辈们的主动退步,只是心中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迟迟下不了决心。他最终还是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只得将心事说与年轻的好兄弟。
胡显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愤怒地将余兴平责骂一番,问道:“兴平哥,相比于运彪叔跟我家之间,你这点家族矛盾值得一提吗?除夕夜里,我与他杯酒释恩仇,你竟然还解不开心中的疙瘩。”
短短的一句反问,将余兴平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字,“那我应该回家一趟?”
“这还用犹豫?赶紧回吧,别让家中老人寒心。”胡显荣被优柔寡断的余兴平弄得哭笑不得,“你要是再犹豫下去,恐怕只能在老人的坟堆前磕头烧纸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过?”
胡显荣的这番话让余兴平心中敞亮起来,这位多年未曾回家游子突然急迫地想要回到银竹沟去探望年迈的亲人们,然而胡显荣却劝他不要操之过急。
看着一头雾水的余兴平,胡显荣冷静地分析到,“兴平哥,你出门打拼这么多年,家中光景并没有发生多大改观,如今空手而归,难免落人笑柄,所以一定得为家中的亲人们做点有意义的事,待一切考虑周到了,再动身不迟。”
余兴平这才恍然大悟,被胡显荣的深思熟虑折服。两人随即简短地商量了一阵,决定首要任务就是回家将祖宅修缮一番,为大伯那简陋不堪的家中添置几件像样的家具。
待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之后,胡显荣决定亲自带着余兴平回家,颇有当年自己战战兢兢地认祖归宗时的那种感觉。
时间转眼就到了夏至前后,两位准备荣归故里的游子拉着满满一车时新家具到达银竹沟口,就遇上一场多年不遇的大暴雨,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一九七九年那场疾风骤雨,但也给银竹沟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观音寨的山墙被泥石流冲毁一只角,虽说这个损失不算大,但就是那块垮塌的山墙却带走了金先虎的生命。
据风水先生余运文后来描述,金先虎眼瞅着洪水就要冲毁山墙,便拎起一支铁锨要去疏导水流。
不料被垮落的石砖和泥水瞬间湮没,直到暴雨停歇之后,庙坪院子的人才将他那已经冰冷僵硬的身子刨出来。
虽说余兴平的户口已经早早迁至邻省的李家村,但他跟父辈之间重归于好,无疑也算银竹沟里回归了一位新人,在这个档口,金先虎却不幸离世。
两件事之间虽然扯不上关系,但仍会让人感慨万千。如同几年前,漂泊多年的余兴秀回家生子,最终落得个「添新丁又失旧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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