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珩看着她即使连续加班数日后,依然熠熠闪着光的眼睛:“回去就不累吗?”
辛悦一挑眉:“回家啃老,半点不累。”
“……”乌珩显然被辛悦的这句回答噎住了。他轻咳了一声,“你没那么颓废。”
“我有。”辛悦知道乌珩对自己的滤镜有点厚“我不仅颓废,还很小肚鸡肠,又容易心生怨恨。”
她一一说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听,“不是为了丰厚的奖金,你以为我愿意熬三天三夜不睡觉去搞策划?这公司又不是我开的,谁爱为它抛头颅洒热血谁去。你破格提拔我为部门负责人,多少人红眼,薇拉就是其中一个,所以我走马上任后卡了她好几个大项目,逼得她没辙,升职无望后只能选择躺平。还有——”
“行了,”乌珩苦笑着打断她,不甚在意,“同事间勾心斗角很正常,没必要给自己描黑。”
“还有,我就要接着说,”辛悦入职以来头一次不听乌珩的话,她一叉腰,“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乌珩怔了一下:“……愿闻其详。”
“你这人控制欲太强,对下属如是,对我尤其夸张。”辛悦一改往日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恭顺模样,一甩头发,“平常把握我们部门大大小小的事也就算了,就连我扎不扎头发、手机打字用九宫格还是二十六键、不能把咖啡豆浆混着喝,这种鸡毛碎皮的细枝末节都要管。”
她唉声叹气:“只听过爹系男友,这爹系上司还是头一回见。”
乌珩微挑着眼看辛悦:“你对我的不满还挺多,忍到现在才说出口,辛苦你了。”
辛悦甩完头发又开始俩刘海,小动作一个接一个,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还好,我抗压能力强,不然同期进来好几个,也不会就只剩下我这跟独苗能撑到现在,从你这大魔王手下侥幸生还了。”
意料之外地,乌珩没有生气,一丝一毫都没有,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看在你今天对我这么畅所欲言、半分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份上,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好了。”
“啥?”辛悦问。
“去年公司年会上,你被大家灌醉了,我送你回去,你迷迷糊糊地扒着我,拽我的耳朵捏我的鼻子,一直在嚷嚷几个字,怎么哄你都不撒手。”
辛悦对这段糗事没有任何印象:“哪几个字?”
“一个人的名字,具体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乌珩沉默片刻,“他姓周。”
嚯。
这回轮到辛悦沉默了。
她拨动着腕上的手表,一下接一下。
辛悦抬头看他,面如死灰:“如果时间能倒回到年会那天,我一定不会喝醉。”
她站累了,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很感谢乌总在我清醒后没把这事说给我听,不然我当场就割腕死在你面前。”
“你夸张了,悦。”乌珩很喜欢这么叫辛悦。他顿了顿,“前男友?”
辛悦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鼻腔中“唔”了一声:“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乌珩的严谨在这栋楼里是出了名的。
辛悦咂了一下嘴:“我跟他没正式分手就分开了。”
“分开多久了?”乌珩打破砂锅问到底。
辛悦:“高三到现在。”
乌珩:“一直没再见?”
“再见,怎么见?”辛悦的指腹在裙子上绕圈,“在十四亿人里面捞一个?”
乌珩静了一下,继续说:“现在通讯这么发达,要想见一个人,总会有法子的,不可能找不到,除非……”
他故意卡在这不说了。
辛悦的手指一滞:“除非什么?”
乌珩盯着她看,语速很慢:“你不想找。”
“对,”辛悦胡乱地揉了一把头发,很烦躁,“我不想找。”
她抬眸去看对面的乌珩,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怨气和不甘:“凭什么让我去找他?你刚刚也说了,找一个人很容易,问高中同学要个联系方式,微信、手机号,这么多法子,他有来找过我吗?”
这是辛悦第一次在人前谈及周加弈,带着各种不满。
她有点脱力,她的手臂无声地垂下去:“那个家伙,明明连我家住在哪都知道。”
当日,公司内部盛传,靠裙带关系升职加薪的经理和Boss闹掰了,挂着泪水从办公室出来,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更有甚者,把其中的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隔着门,我隐隐约约听见辛悦哭着质问老大,‘凭什么啊,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唉。”
没人知道,乌珩在辛悦的辞职信上签下字时,是极有耐心、极富温柔地劝着她的:“那个周某某是你心中的一块病,回家后闲着无事就去找他,毕竟那么喜欢他。”
辛悦捏着纸巾按压眼上的睫毛膏:“万一他已婚,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怎么办?撬墙角吗,我再喜欢他也干不来。”
乌珩云淡风轻又情深义重:“那你吱一声,我去帮你叫他的老婆红杏出墙。”
“……”辛悦发自肺腑,“爹。”
***
辛悦也不知道怎么在这个时候会想起乌珩。
瞄的。
都是周加弈的错。
弄得我好像对自己的老板念念不忘,还怀揣着什么龌龊想法一样。
在这短短一瞬间,辛悦脑子里思绪菲菲,它们像高山下的溪流一样蜿蜒曲折各奔东西,但最后,都不约而同地奔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终点。
名为:
都是周加弈的错。
终于,辛悦很轻地摇了一下头,又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也像是释然:
行吧,我投降了。
周加弈,我就是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走吧,”辛悦起身,“我们去接阿泽。”
“哦,去接阿……我们?”周加弈猝不及防地顿住,“我们一起去?”
辛悦伸手去拉他:“你有意见?”
她纤长微卷的睫毛在明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像两把漂亮的丝绒小扇,投下的点点阴影又和眼里盛着的光融汇在一起。
反射出了周加弈茫然的模样。
“周老师,请把嘴巴闭上。”辛悦拿起沙发上的外套,“一会见到阿泽,你自己解释我跟你的关系,我不会动一下嘴皮子的。”
周加弈的嘴巴翕张了好几下,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悦悦向我抛出了柔情蜜意的橄榄枝,是吗?我能这么理解吗?
“我讲话你听见没?”辛悦瞧他一副被勾了魂的神情,直接重重一下敲在他那只命运多舛的胳膊上。
“疼疼疼!”痛感使周加弈从梦里的云端坠落,脚踏实地醒过来。
辛悦斜眼:“你走不走?”
“悦悦!”周加弈反客为主一把握住辛悦的肩膀。
“有病啊,”辛悦无视掉他眼里的欣喜若狂,“我耳朵是不好不是聋了,你吼这么大声干什么?”
“我真的……你这样……哎哟喂,”周加弈摸着头,笑得跟傻狗一样,“给我抱抱!”
“滚。”辛悦言简意赅。
“不给抱,那给靠靠。”周加弈不管不顾地把下巴搁在她头上。
“你干什么!”突如其来的承重把辛悦往下压,她晃了两下才稳住身体,马上伸手去推周加弈,“重死了,边边去!”
“别动,让我靠靠,”周加弈捏着嗓子硬生生拗出些许的虚弱,“晚饭没吃,血糖低,头昏站不住。”
辛悦推他的手慢下来:“以前没见你血糖低啊。”
“毕业后才有的,工作忙压力大是一方面,更多是被那群小崽子气出病来的。”周加弈的谎话张口就来,偏偏还能严谨地结合自身环境,编造的是以假乱真。
他就是欺负辛悦上学那会理科成绩太差,但凡她在生物课上能消化好老师教学的内容,就该知道血糖低不低,和心理方面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见辛悦的手没了动静,周加弈就知道扮可怜已经初见成效,小小得意后又乘胜出击:“没吃饭,要处理熊孩子的打架,跟家长扯皮就算了,还被你丢在校园里吹了好一会冷风,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未了,他又委委屈屈地添了一句,“兢兢业业来家访,你还气我。”
辛悦在周加弈的长篇大论中提取出了关键一点——
“我血糖低要晕倒都是拜你侄子所赐,拖着孱弱的病体带你去监控室找音频,再陪你去别的家长那讨公道,哦,天哪,怎么会有我这么尽忠职守的好班主任?”
行吧,辛悦妥协了,任他靠着。
虽然理亏,但辛悦还是不愿担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我没气你,气你的是熊孩子。”
周加弈哼哼:“就是你气我,就是你。”
辛悦秉承着“病人说什么都对”的理念,懒得跟周加弈斗嘴,她好言好语:“周老师,能麻烦把你高贵的头颅从我头上移开吗,我肩颈不好,撑不住。”
“咻”的一下,重量消失了。
周加弈闪电一样站直身体。
“你肩颈怎么了?”他看着辛悦蹙起的眉心,“我收着劲的,压了一下这么疼?”
“老毛病了,”辛悦揉着脖颈,“格子间的打工人都这样。”
“严重吗?”周加弈关切地问。
辛悦走到玄关处:“有点严重,三五不时就疼,但是死不了,不管它。”
“这叫‘有点严重’?明天陪你去医院挂号。”
辛悦弯腰换鞋:“工作也辞掉了,我不会再回康州那个鬼地方了,那里的资本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斗不过我还逃不了吗。”
“以后有什么打算?要在扬城找工作吗?”周加弈问她。
辛悦:“不找,等我坐吃山空挥霍完存款再说,上什么班,蹲家里多爽。”
“嗯。”周加弈看着辛悦,抱着手臂若有所思。
她刚要开门,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门把手。
“又咋了?”辛悦有点火大,“你低的到底是血糖还是智商?”
“你看看这个。”周加弈递过来他的手机。
“什么东西?”辛悦接过。
粗粗一眼扫过,是银行短信。
周加弈骨线分明的手指划过屏幕:“这是我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往下拉,这条短信是绩效,年终奖还要在后面。”
两个人离得很近,周加弈基本上是贴着辛悦站的,一只手还越过她的肩膀放在门上。
辛悦在他的臂弯里。
说话时,周加弈齿间的温热气息全落在辛悦的耳廓和脖颈间。
又酥又痒。
辛悦背脊一麻,反手一肘把他往后打:“别对着我耳朵!”
周加弈捏着手机笑:“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辛悦:“哈?”
“基本工资不高,但加上绩效、年终和一些小补贴,在扬城也还算马马虎虎能养家了,我还有编制,比较稳定,没有失业的风险。”周加弈看着辛悦,表情里透着点,除上课外平时很少见的认真和严谨,“这几年有点存款,再把公积金取出来,凑凑够新楼盘的首付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还没买车。”
似曾相识的一番话。
在康州,辛悦陪部门里的姐姐去相亲时,男方一坐下来便是这样,先把自己的资产情况,和各种收入详细说了一遍。
分开后,辛悦吐槽道:“我们是相亲又是来谈融资的,有必要这样吗?”
部门姐姐倒不觉得男方突兀:“这样挺好,起码他是认真的,不是抱着玩玩的态度来见我。”
“是吗?”
“筑巢引凤,得先把巢穴给我看看啊。”
现在,周加弈把他全部的家底铺在辛悦面前给她看。
其中意思,不明而喻。
辛悦被困在周加弈和大门之前,进退维谷。
她想:我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吧,不能干站着。
于是,一生好强不低头的辛悦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周老师,跟我一比,你们人民教师工资有点低嘛。”
说到一半就后悔了。
喵的,这话有点伤周加弈自尊心啊……等会,就我所知,这家伙好像没这东西。
果不其然,辛悦瞎担心了。
周加弈点点头,不仅毫不介意,还半开玩笑:“人民教师为人民服务,不能拿人民太多针和线。”
辛悦“噗呲”就笑了:“有本事你一针一线都别拿。”
她眉眼弯弯,大而清透的眸子里都是满满的笑意,就这么盈盈地盯着周加弈,一眨不眨。
在此之前的辛悦,跟周加弈对视时,要么挺好看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耐烦,要么就面无表情、看他犹如看死物,现在是他们重逢的这几个小时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在笑。
周加弈被这笑容晃了眼。
心神一荡。
然后,就控制不知自己的手了。
他用力揉着辛悦的头发,把她的刘海搅得乱七八糟,一根根横七竖八挡住了眼帘。
辛悦眯缝了一下眼,每个字都透着威胁:“还有一只胳膊也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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