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世贞额角陡地抽跳。
望着苏仰娴清秀的瓜子脸,还有那身素到尽显单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贞忽觉对姑娘家的怜惜情怀消逝得好快,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觉到种近乎杀戮的气息,从苏仰娴咧嘴带笑的脸上薄发而出,明明那笑颜真诚可亲,但精神抖擞的眉眸就是让人不敢直视,模糊间有个感觉爬满他全身皮肤,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姑娘就要大开杀戒。
她先礼后兵,终于等到这最后一击,他是被完全锁定的目标,既已诱他这个敌者入瓮了,等着他的就是万箭齐发。
宣世贞瞬间悚然,头皮发麻。
他缓缓举起一手,苍白着脸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对不住了,请、请等等,在下得解手,还请……请苏姑娘海涵。」
因宣世贞不得不离席之因,斗玉会暂歇两刻钟。
一歇将下来,今儿个前来观斗的百姓们便跟苏仰娴说聊起来,这「风海云鹤楼」虽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场子,此际却如在东大街上,街头巷尾的好邻居、好朋友聚一块儿闲话家常一般。
苏仰娴觉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很准」,从一开始想抡拳槌雍大爷到此时想对他笑,心境转换,让她心头更笃定,这是她的场子,既顶着「女先生」的称号,就请今日聚在楼内,以及围在楼外的大伙儿都来听听她说话,听她说玉。
第三局,斗的正是「说玉」。
对斗的规则很简单,由「公断人」选出一件玉作,双方就同样一块玉作来解说,两人轮流,直到对方无话可说,而自己尚有细节可讲,便是赢。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说玉」斗不过苏仰娴,且作茧自缚,才会败得那样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宣世贞对于宣南琮之所以惨败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将那教训看在眼里,铭记在心。
宣南琮身为嫡长孙,治玉颇有些天赋,自小就是老太爷眼中的宝贝疙瘩,但败就败在他行事嚣张,荒唐到教人发指,终将老太爷对他最后的那一点耐心消磨殆尽。
因此,他宣世贞绝不会重蹈宣南琮的覆辙!
他自律亲和,他勤学不倦,他韬光养晦,他终于等到机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要在老太爷和众人面前展露他的才华,他、他……
为什么此刻会说不出话来?
红巾是在一个时辰前揭开的,第三局的对斗没有时间限制,所以他与苏仰娴已在众目睽睽下轮流说玉,斗过整整一个时辰了。
题目是一座玉山子摆设,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见以为玉料是孤山青玉,结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势,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干苍劲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达顶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内有一尊观音坐镇,但并非仅有这一尊,治玉者以圆雕、镂空、浮雕、透雕等无数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态各不相同的观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钻研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贞在这一个时辰中已将自己对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东西尽数道完。
他喉头紧涩,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经倾尽二十多年来的所知所学。
此时轮流交攻已到第几回合?已过百回了吧?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第三局斗玉开始前,他们抽过签,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无东西可说,而后攻的对方能继续下去的话,那他就是输了。
他会输。
他要输了。
讷讷不能成语的他望见苏仰娴对他温和一笑,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慢条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轻声道:「且交给我吧。承让了。」
宣世贞不想把场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爷以及十位「公断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烦的群众肯定早就嘘声连连,将他宣六公子嘘下台去自省其身。
后攻的苏但娴一接场,话还没说,也不知接下来所说的能不能得到「公断人」认同,但一见她仅差这临门一脚,不少人已大声叫好。
出声叫好的人们再次被要求噤声,楼内再次静下。
苏仰绕着翡翠玉山子缓缓走了一圈,眸光专注,上下梭巡,最后面向玉山子顶端小亭里的观音止了步,清清喉咙道——
「关于这件翡翠摆饰,不管是玉料出处、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个细部图纹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与宣六公子轮流说玉过后,想必现下的各位已知道许多。有道是,道理越论越明,玉也是一样的,越说越能明白,不管是身为听众的各位,抑或是我这个『说玉人』,说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顿,她清浅扬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后,又定然会有其他的疑惑浮现,然后我想了好一会儿,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着那些以浮雕和镂空并用的手法雕出的观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过众人耳际。
「这上头雕有三十三尊观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观音姿态皆不同,但近近来看,会发觉三十三尊都是同样一张脸蛋,眉眸间的神韵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与佛家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这当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还是小亭里的这一尊。」
四周好安静,只有姑娘家好听的声音缓缓流淌。
没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终一直是靠着椅背、坐得四平八稳观斗的宣老太爷似受到她话中的什么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倾去,这是一个「想要细听对方说话」、「期待对方将要说出的话」的姿势,完全是下意识的举措,当事人却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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