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违诺言者
情势似乎是从初夏的那一日起了变化。
那一日,右相府遣人送来口信与请帖,府中将设家宴,请昭阳王贤伉俪出席。
李明沁也有一段时候未回相府探望长辈,心想既是家宴,排场应该不至於太大,遂抓紧时间让婢子们备好礼品,当日一到,就一身清雅得宜的水色夏服、携自个儿的王爷夫婿回娘家赴宴。
确实仅是一场寻常家宴,没有半位外宾。
但,与会的两位姑爷却都好大来头,除了昭阳王封劲野外,七皇子殿下临安王盛琮熙亦陪自家王妃李宁嫣回府。
李明沁一下马车就被李氏女眷们给包围带走,待回过神,身处在後院人工湖畔的紫阳花亭中,家里女眷在亭子里起了个小茶会,服侍的婆子和丫鬟们全候在花亭石阶下。
「瞧你一脸急色四下张望,这麽着急寻你家王爷啊?王妃放心,都在咱们相府里,可没把姑爷们弄不见。」李明沁的二伯母、李家长房二夫人余氏听她问起男人家的行踪,又见她略有不安似,不禁调侃起她。
「二婶是不知,这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时不见,心都要揪。」与李明沁同坐在临池美人靠上的李宁嫣出言替她说话。「阿沁出嫁也才年余,未满两年呢,勉强也算新婚期,时不时牵念另一半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不像二婶与二叔都几十年老夫老妻了。」
「嘿,就你这娃子敢说。」余氏脸微红,倒也不是真怒,反正嫡长的大小姐李宁嫣敢说敢作、脾气呛辣,她早不知领教过几回,遂故作委屈,朝正喝茶品茗的当家主母柳氏讨救兵——
「大嫂你也不说说嫣姐儿几句?我这当婚子的可是被她欺负了去呀!」
柳氏斜眼睨爱女一眼,抿着抹笑将手中青玉茶杯放回石桌上,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当娘的念不动她罗,但弟妹别急别恼,回头咱嘱咐咱们家大姑爷去,让她家夫婿好好念她一顿,帮弟妹你消消气。」
被自家娘亲将这麽一军,李宁嫣俏脸立时赭红。
这一边,二夫人余氏满意地颔首,笑得两眼弯成小拱桥状。
而李明沁……嗯……说不上是何因由,今儿个踏进相府,细节显露在寻常处,因为变得不太寻常,所以总觉着哪儿有古怪。
她十岁之後长居清泉谷生活,即使李宁嫣在及笄之前曾以散心游玩为由,带着护卫和婢子一路玩到清泉谷,且与她同住在谷中约莫一个月,但姊妹之间的情分归情分,却非亲晒到无话不谈。
当初她出嫁前夕,李宁嫣特意为她备上那条春宫黄绢,说实话,此举实已超过两人不算太深厚的姊妹情谊。
可李明沁後来想了想,倒也想通,李宁嫣性情便是如此,聪明刁钻得很,加上百年世族的长房嫡长女身分,模样与身段又是万中挑一,她总是想做什麽就做,想要什麽就夺,李宁嫣绝非坏心眼,而是完完全全忠於自己。
当时她送自己黄绢当压箱宝,一是她李明沁是自家姊妹,二是想看她当下是何模样,三嘛……也许往後李宁嫣会找个时机,故意询问自己与封劲野究竟有没有好好研究那黄绢上的图样,只为瞧她窘迫的模样……
自觉与家族姊妹们并未培养出太深厚的情谊,然,今日她与大姊同回府内,李明沁能觉察到李宁嫣像要同自个儿加深关系、想营造出无比亲晒之感似的,而且不光是李宁嫣这般,大伯母柳氏与二伯母余氏皆是如此。
近来余氏所出的两个姐儿正准备议亲,今日亦陪坐在侧,李明沁也被两个一下子显得太过亲近的妹妹惹得有些头皮发麻,妹妹们方才还偷偷缠着她口无遮拦问了好多,例如——
「嫁给武将出身的男子,二姊这一年多来有何心得感想?」
「二姊夫他听不听二姊的话?都说他昭阳王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杀个人跟切瓜似的,可如今不在西关战场,不跟蛮族打仗了,姊夫他还是那样凶悍吓人吗?」
「我觉得还是嫁文人好些,鼓琴清歌时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赏甚至还能相合,二姊以为呢?」
李明沁尚未开口,两个妹妹已自个儿讨论起来——
「小妹这话不太对,阿爹也是武将,是管着京畿九门的大司统,琴棋书画什麽的,阿爹都堪比当朝状元公。」
「哼,咱们阿爹自然不一般,瞧着全大盛朝就阿爹一个文武全才呀。」
李明沁最後选择笑笑不语,总觉着今日回相府娘家,细处透着不寻常,像是专为了她与封劲野才设的一场家宴。
两个才要议婚的妹妹尽管没有分寸一通乱问,李明沁内心却也不恼的,毕竟连她自个儿也未料及,有朝一日她会嫁给一名战功彪炳的武将为妻,甚至妻凭夫贵成为昭阳王妃。
然而,妹妹们的私下胡问多少显出真性情,比起其他李氏女眷要真诚得多,所以不觉被冒犯,却也懒得同妹妹们辩驳什麽。
她心中不恼却有疑惑,这点疑惑没让她琢磨太久,终嗅出丁点儿气味。
一切的起因,原来是封劲野这个昭阳王。
隆山李氏欲「拉拢」……或者说是「巩固」吧,李氏看中的是昭阳王在军中的势力,欲巩固两家的关系,遂有了今日的相府家宴,因为李氏女眷中的「闲杂人等」在接下来全寻了个由头离开人工湖畔边的紫阳花亭,独留李宁嫣与她处在一起,余下的几名婆子和婢女更是远远退开。
看来是要谈正事了。
待花亭中仅余二人,李宁嫣像懒得再扮温馨惬意似,收起娇笑表情,淡淡然便问——
「若要阿沁支持我夫君临安王,阿沁可能做到?」
李明沁一凛。「支持临安王...何事?」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李宁嫣轻摇纨扇,嗓音从扇面後透出。「太子监国已逾两个月,宫中有消息传出,皇上此次大病实已病入膏肓,大限将至……待皇上龙御归天,阿沁可愿站在临安王与我这一边,支持他登上皇位?」
当内心猜测的答案清楚浮现,李明沁惊疑渐定,思绪陡然清明——
今日这一场相府家宴,一踏进府里随即被满相府的女眷、仆妇和丫鬟们包围簇拥,以及那异於往常的熟络,宴席未开却先有这一场小茶会。
她想通了,拥护临安王盛琮熙为新帝这等同造反之举,隆山李氏是赞同且参与其中的,很可能整个李氏大族就是临安王最大靠山。
「姊姊今日这麽一问,要的并非阿沁支持,你们讨要的支持该去问我家王爷。」道完,她起身欲走,一袖却被李宁嫣蓦地抓住。
眸光相交,如无形五指紧扣李明沁一颗心,引得背脊细细颤栗。
李宁嫣神态严肃,徐声道:「别忘了你是隆山李氏女,阿沁亦是享尽这个世家大族给予的好处,你是李氏女儿,不管成亲前或成亲後,与隆山李氏永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顿。「圣上病重,当朝太子性情软弱非帝王之才,临安王胜过他的太子哥哥千倍百倍,更有资格登基为帝,新帝继位已是不可逆的定局,如何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保你欲保之人,望阿沁能想明白。」
她欲保之人……
一股凉意顺脊柱窜上脑门,李明沁一下子僵冷到不得动弹,瞬也不瞬回望李宁嫣那一双势在必得的眼。
「前头雅轩都要开席了,王妃这是跟自家姊妹聊开,都忘记要吃饭了是吧?欸,还得本王亲自来接。」
盛琮熙从花间石径的那一端走来,见湖畔花亭中仅余一双女子,清朗朗的嗓音徐徐扬开,瞬时抹掉李宁嫣此刻面对自家姊妹时近乎严厉的神态。
李明沁闻声回眸,先是见到那位被称作「盛朝第一美男子」的临安王徐步走近,身长玉立,面容英俊,实不负那第一美男子之称。
她温驯地垂眉敛目,下意识转正身子作礼,听到对方笑笑言道,说「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礼」,她遂仅行了半礼,再扬睫,那一道高大异常对她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映入眸心。
见封劲野尾随在临安王後头出现,她冰凉的胸口顿时一暖,竟有股想朝他飞奔而去的冲动。
「原来已是饭时,妾身与妹妹话家常,真真聊到忘我呀。」李宁嫣起身笑道,不着痕迹地收回紧抓在李明沁衣袖上的手,跟着盈盈走下花亭的小石阶,去到盛琮熙面前。「王爷亲自来接,妾身很是欢喜。」
临安王夫妇俩又彼此笑说了几句,李宁嫣在随自家夫君离开湖畔花亭时,意有所指似的朝静伫一旁的封劲野道—
「吾家阿沁妹妹就有劳昭阳王领回前头宴席上了。我与妹妹久未见面,今儿个相谈甚欢一发不可收拾,还得劳烦妹夫前来领人,可别着恼啊。」
闻言,封劲野牵动嘴角,微微颔首,算是带过。
待盛琮熙将李宁嫣领走,一双身影消失在花间石径的尽头,候在不远处的府中下人亦都离开,这一边封劲野尚未发话,在亭子里的人儿已如失控马车般直直朝他冲来。
「唔!」健硕汉子遭娇妻扑抱,胸怀被一具柔躯狠狠撞入。
封劲野本可以稳若泰山动也不动,但却是浮夸地搂着妻子後退两大步,然後叹道——
「夫人这把飞扑功夫着实厉害啊,寻常女子顶多乳燕投林,你这是泰山压顶来着吧?」
李明沁立时被他逗笑,明明上一刻仍担忧不已,此际却不禁笑出。
她没说话,仅把脑袋瓜抵在他胸前蹭了蹭,环抱他劲腰的一双藕臂紧了紧。
她发心彷佛落下一吻,感觉到他的大掌在她背上来回掌抚,带着安定心魂的力量。
「怎麽了?」他略沙哑启声询问。「可是受气了?」
她摇摇头,从他怀中退开一小步,与他四目相接。
封劲野勾起嘴角,又露出不正经的那一面。「原来本王的王妃这麽黏人,才几刻不见,就想我想得紧了。」
明知这男人全身肌肉硬邦邦,李明沁仍往他腰侧掐了一记。
她眯眸睨人,表情娇嗔,这般自然而然流露的神态,许是连自个儿亦不知是何种模样,但封劲野知道,且十分喜欢。
大掌毫无预警地捧住她的脸,峻唇凑下重重就亲,还「哦!」地大响一声。
李明沁眼明手快,赶紧捂住他打算再亲的阔嘴,压低声音道:「别闹!这儿是相府,若被人瞧见那多不好。」
「明明是夫人先投怀送抱的.......」被小手捣住的声音略模糊,语气倒是委屈,但那份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拉下妻子的柔美,咧嘴笑道:「夫人的意思为夫能听明白,在外头不好闹,回咱们府里就能大闹特闹。」
「不正经。」她轻咤了声,决定不再同他斗嘴,挽着他一条臂膀踏上花间石径,往来时路走回。
身旁男人很是配合,脚步不疾不徐,经过花木扶疏的地方还会抬高臂膀为她挡掉垂枝,夫妻俩彼此无话,但有无形却柔软的东西静静流淌……
「夫人适才一直瞧着临安王,眼都不眨,可觉得他生得好看吗?」柔软的沉静突然被男人有些吊儿郎当的语调打破。
她哪有眼都不眨?
她也没有一直瞧着啊!
知道男人又要闹她,李明沁遂抿唇故意答道:「临安王是我大盛朝第一美男子,自然是好看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妾身多瞧几眼也是无可厚非。」
以为他会恼火,却听他啧啧两声,接着恨铁不成钢且略带酸气地长叹——
「明明本王生得比临安王还要英俊潇洒、高大威武 、玉树临风 、俊俏可爱,夫人却如此这般不识货,简直两眼无珠,我这如珠如玉都在你身侧了,你眼睛还看着别人,这像话吗?」
李明沁顿时笑到不行,脚步都乱了,揪着那条有力的胳臂,身子直往男人怀里赖。
「你哈哈……哈哈……你、你别闹啦!」再笑下去,她很可能笑到腿软走不出这座园子。
「那你认不认错?」
「认错……认错……」笑得好喘。
男人哼了 一声,那一声带着洋洋得意的睥睨和满满笑意,李明沁听在耳中,荡漾在心底。
她想到稍早前妹妹说的那些话,觉得还是嫁文人好些,理由是鼓琴清歌时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赏或能相合。
她当下未驳话,脑中浮现的是几回她横琴而鼓,男人每每兴致一发,便合着她的琴韵舞刀、耍枪又弄剑。
他的刀舞气势迫人,足能当成战舞震慑敌军,长枪耍起来行云流水,招招剽悍,就剑舞耍得太流里流气,潇洒有缺,流氓气十足。
脸容轻垂,她唇角不禁勾笑,喜欢他与自己的「琴舞相合」,这哪里是什麽酸腐文人、柔弱书生能办到的?
再者,她亦有几回窝在他怀里,陪着他一块儿看沙盘、观舆图,研究沙盘和舆图都能算是他平时的兴趣了。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对战事布局、地势运用是个大外行的她,被他带着一起观看、听他讲解,瞅着他摆弄沙盘上的小木头人儿和插旗,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看出一些心得。
他们出身如此不同,成长背景如此迥异,原本八竿子也打不着,却还是结下夫妻缘分,而不管是他来相合,抑或她陪在他身边,这是他与她的相处之道,是他们俩一块儿过的日子,是独属於他们的活法。
他成了她最想保住的人。
今日她被相府里的女眷们「圈」在湖畔紫阳花亭那儿,他在大伯父、二伯父以及临安王那儿定然也遇上些事,至於他的岳丈大人……李明沁内心清楚得很,她家阿爹帮不上忙,至多仅是个陪席。
适才,她瞥见他尾随在临安王身後乍然出现,他脸色犹然冷峻,是抬眼与她的眸光相衔上了,在那瞬间他面上寒意才见隐去。
当他轻拥着她,问她可是受气了,其实她亦想回问,问他是否也受气。
若建荣帝的朝代即将进入尾声,老皇帝已是西山日薄之局,而临安王决定掀起的这一场宫变得隆山李氏撑腰,那最大的变数便落在兵权在握且居高位的封劲野身上。
在世人眼中,她是享受世家大族庇荫的千金小姐,自呱呱坠地便不愁吃穿,得以习字读书清闲度日。
然世人却是不知,每个出身世族之人若想一生顺遂平安,永受族中庇护,皆要担起自家百年大族共荣共存的重责大任,谁也逃不开。
逃不开,无妨了,她正面接招便是。
不管封劲野今儿个遭遇什麽、作何决定,她都会尽自身最大可能,努力保住他。
柔润五指与男人粗长的手指紧紧相扣,正感受着那份粗糙却温暖的摩拳,身旁的男人忽地紧声道——
「怎麽指尖又发凉成这样?寒症又发作了是不?」搓搓搓,揉揉揉。
3/2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