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儿,世子妃适时从屋外款款走来,她已换下了面圣的盛装,此时衣着制式端得体面,碧绿的褙子随步伐似荷叶边那样荡漾,朝着路承业沿路绽放开去。
“怀瑾。”刚刚成婚,世子妃叫路承业还是较为生疏的小字。
“英华,你来了。”
路承业说罢,刘浵自座椅起身,见了一礼,“世子妃。”
世子妃也福了福身:“你就是母亲的外甥,刘侍郎家的公子刘浵?”
刘浵道了声“是”,不动声色打量起这位路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只一眼就明白王妃为何如此看中勋国公家的嫡孙女,四平八稳落落大方,模样谈不上非常出众,但身姿匀称葳蕤而立,鹅蛋脸上略施粉黛,眉心一颗朱砂痣,俨然一副神女相。
不说假话,娶这样一位回到家中,镇得住宅。
世子妃道:“怀瑾,你们聊吧,我去将姑母今日送给我们的贺礼收到库房。”
路承业问:“这就收到库房了?我看那对红珊瑚摆出来肯定气派。”
世子妃颔首:“那听你的,摆在你书房靠窗的博古架上如何?窗外是棵红枫,到了秋天也好遥相辉映。”
路承业点点头,世子妃便先行告退了,刘浵稍显惊愕,没想到这位未来的当家主母会对路承业如此言听计从。
要不说有的男人贱格呢,听话的在家里摆着,但更喜欢去不听话的那儿找气受。
刘浵遂压低声调说道:“世子,我看我说的那个办法,可行。”
*
现下路景延不在京城,柳砚莺使唤人将正房的褥子被面全都洗了晒了,日落西斜,人在空屋里站着,看外头人忙忙碌碌,忽地觉得小半月有些长。
本来她以为山中无老虎,猴子就能称小半月的的霸王,可等路景延走了,她才发现这偌大府邸本来也没什么事是她先前不能做,现在能做的。
反而好无聊,趴在窗台上抱着小黑胖哼曲儿。
不然,回荣春苑看看老夫人?
算了,世子妃刚刚过门,一定总往荣春苑跑,她想起世子妃就起鸡皮疙瘩,更别说碰面。
风一吹撩起柳砚莺袖口一根红棕色的毛发,她愣住,将那粗硬的毛发揪起来,放到小黑胖背上比了比。
原来是根马毛,早上送路景延出府时沾上的。
她笑着将那马毛往小黑胖脑门一插,“你是马猫了。”
早上路景延骑在马上近乎是在俯瞰她,说如果府上发生什么她做不了主的事,就去庆王府搬救兵。柳砚莺点点头应下,手就在那匹大马的脑袋上摸了摸。
平日她是不敢靠近这些比人都高的牲畜的,但路景延骑在马上,就叫她觉得心安,非但摸了摸马头,还揪了揪马鬃。
“原来马毛摸起来是这样的,一点也不软和。”
“你以为摸起来会和小黑胖一样?”
“那倒不是。”
“回去吧,我走了。”
见路景延预备打马离开,柳砚莺赶忙将他叫住:“等等!三爷忘了一件事!”
路景延扬起马鞭的手又因她一句话放下,扭脸看向她,“什么事?”
“抱抱我再走吧。”她说罢余光看见周围人都不同程度变了脸,笑着又复述一遍,“抱一抱我再走吧,要小半月见不到面呢。”
她第二遍说得很轻,风一过就散了,路景延只看她殷红的唇瓣上下碰了碰,读出了她要说的话,甚至是她的语调,每一个或上扬或下沉的重音。
“莺莺。”
“嗯?”
“上来。”
柳砚莺让路景延一把拖上马背,她惊呼了声人已经稳稳当当侧坐在他身前,两条胳膊死死将他圈着,生怕坠落马下。
等坐稳了,她惊讶于身下马儿的稳定,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骑马,居然是这种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
路景延下巴搁在她肩上,笑意隔着胸腔和硬冷的甲胄传递给她,哪怕他不明说,她也知道他这是想起什么事了,无非是她当初拿世子当马,登时撇下嘴角扭脸瞪他,被吻了吻,慢慢放回地上。
“三爷,这趟安全吗?”双脚着地,她忽然抬眼,问得很轻,不叫边上的军士们听见。
路景延本以为要携带遗憾上路,听见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没能卖个关子逗一逗她,当下便唇角含笑地以口型道了声“安全”。
她怕快打仗了,虽然打不近京,但到底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得路景延一句“安全”,她就也放心了。
“三爷慢走。”
这回他说声“等我回来”就真的打马走了,柳砚莺回进府里,一晃到现在。
本以为要这么无聊小半月,谁知荣春苑竟在傍晚来了人。
“砚莺姐姐,老夫人派人来给您传话。”瑞麟急匆匆进来,见柳砚莺正搓着指尖不知在做什么,定睛一看才认出那大约是一根马儿的鬃毛。
柳砚莺出神太久,木然抬头:“荣春苑?传什么话?”
那来传信的嬷嬷被请进来,虚头巴脑地寒暄了一通后,和柳砚莺在屋里单独说道:“砚莺,老夫人怕你心急,让我来转告一声,眼下接你回府还太早了些,但老夫人想你念你,有心让你过去勤走动,将来荣春苑也好顺理成章地将你要回去。”
第52章
才说见不得世子妃,荣春苑这就派人来请。
柳砚莺踟躇片刻也就答应了,她对世子妃说不上害怕,毕竟这辈子才第一回 相见,世子妃和她素不相识,见了也只是她单方面的有点膈应。
刚重生时,她踌躇满志想要将路景延收为裙下臣,将来借他一臂之力过上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叫前世斗赢了她的人都输得满地找牙。
结果兜兜转转磕磕绊绊,现在也算得偿所愿了吧……
只是她抿得出路景延对她又爱又恨,这也好理解,柳砚莺怪不上他。
要是她曾被一个男人这样玩弄于股掌,她也没法摈弃前嫌地对他掏心掏肺。
安宁在院子里值夜,胳膊上落了只蚊子,“啪”的拍死,眼角瞄到一抹翩然的瘦高挑身影,看过去见是柳砚莺抱着猫站在门边。
到了夏季她穿得略显单薄,棉麻的小衫透出底下赤红的胸衣,微风将她衣领吹得动了动,眼底的慵懒劲也在月色当中显得异常瑰丽。
安宁暗自咂舌,心说要长成砚莺姐姐这样的模样,前世得做多少善事?
“砚莺姐姐还没睡?”
柳砚莺朝她勾手:“我有话问你,跟我进屋来。”
安宁忙不迭跟进了屋,柳砚莺让她在桌边坐下,“你将来什么打算?到年龄恢复良籍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安宁不清楚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发愁地想了想,“砚莺姐姐,我没考虑过,非要说过什么日子,那就是好日子吧,其实现在这样就不错。”
柳砚莺听她说好日子,想起不久将来吐蕃与大邺的战事,提点了一句。
“出了这扇门你要想过得好,就去清州、丽州,往南边跑。”
“啊?”安宁蒙灯转向,脱口而出问了句为什么。
柳砚莺信口胡诌:“有山有水,风景好不就过得好?”
安宁发蒙:“砚莺姐姐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才十四,还能陪您五年呢,可是我做哪里做得不好?您可千万别将我逐出府去啊!”
柳砚莺见她着急,笑了笑往椅背靠过去,“随口问问,三爷不在,我晚上这不就很闲吗?”她在空旷的屋子里四下看了看,“那嫁人呢?你不嫁人了?”
安宁本来还有点困,蓦地清醒过来,扭扭捏捏道:“嫁人呀,再看吧,总有缘分的。”
“你要嫁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就行了。”
“过好日子,嫁好人,这都什么说法?”
安宁突然认真起来:“您别小看这个好字,我娘说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人得慎重,虽然我别的没想到,但嫁个好人一定是没错的,这‘好’可宽泛着,我娘说嫁了对的人就一定是嫁了好人。”
柳砚莺第一反应是笑她:“对的人?什么好的对的,真矫情。得了,回你屋里睡吧,这府上的爷都不在,你们值哪门子夜?”
安宁欣喜:“唉!您也早点歇着。”
翌日一早荣春苑派人来接,她上了马车晃悠悠赶过去,安宁和瑞麟都说要跟着,让她给否了。她一个下人身边还跟着服侍她的下人,那是什么派头?说出去招人笑话。
“老夫人。”柳砚莺见了老夫人不再搞那煽情的一套,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反客为主将老夫人从女使手里搀过,“砚莺想您了!”
老夫人摩挲她手背,将人往屋里牵,“哎唷我的小丫头,快让我看看,又是许多天不见,怎么看你又有些变化了。”
柳砚莺应和着:“老夫人看我有什么变化?我怎么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
老夫人侧身在炕桌边上卧倒,拉近柳砚莺的手到脸边,笑着轻声说:“丰腴了,瞧着有了不一样的神采,像是变了个人。这才当了几日的管事,就和做女使的面貌不一样了。”
听前半句时柳砚莺惊得忘了动作,变了个人,这话可不对劲,等到后半句柳砚莺才如释重负,“老夫人快别打趣我了,分明是您说得太留情面,胖就胖了,非说丰腴了。”
老夫人又问了几句路景延的近况,无非就是问问他的职务,和这趟护送使节的细节。柳砚莺本以为自己没什么了解,可真等回话的时候又滔滔不绝,总有内容可讲。
“三爷升上都尉还是和以前一样忙,据说在卫所的职务不变,只是军衔高了,还有好一段路要熬呢。”
“这是他自己说的?”
柳砚莺一顿,发现自己失言了,什么好一段路要熬,那可不是她该说的话,况且路景延现下及冠不久,做出的成就看在路家人眼里已是非常出众。
“是,三爷说的。”她赶忙给路景延安个
老夫人点点头:“他一向严以律己,我最不操心的就是他,可是这样不叫人操心的往往最叫人容易忽略,你也替他管了一阵子家,可知道他平日里除了公事还做些什么?”
老夫人这是要借她的嘴巴多了解了解路景延,柳砚莺省去那些不必要说的,将路景延日常下值后回府做的事都汇报一通,说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没什么意思的事也让她说得挺好笑的。
“三郎当真让那黑猫睡在屋里?上回他和我说那卫所的猫我还不觉得,经你一说才发现他这么喜欢,还让上屋里睡去?”
老夫人听了很是惊讶,放小猫小狗进屋,这可不是路景延的作风。
柳砚莺说那还有假,“是呀,三爷让那猫睡脚凳,和他一屋睡。”
“稀奇了,他小时候也不这样。”
“人长大总是会变的。”
“说的也是。”
这天说得口干舌燥她就回去了,第二日再到荣春苑,就见平旸王妃和路承业已经陪伴在老夫人左右。
柳砚莺眼皮子一敛,心说若非她昨天走得早,王妃没准昨天就拉着路承业来荣春苑了。
“老夫人,我来了。”柳砚莺欠欠身,“见过夫人,见过世子。”她抬眼看向王妃的方向,不可避免也读到了路承业的眼神,带着些蠢蠢欲动的倾诉欲,像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柳砚莺皱了皱眉,心道就算王妃没将她和路景延相好的事说给世子,有了上回下药的事,路承业竟还觉得她能向着自己?
想得也太美了吧。
平旸王妃用过早膳就带着路承业在荣春苑逗留,老夫人本以为柳砚莺到了王妃就会带路承业离开,免得二人见面,谁知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反而话都变得多了。
“砚莺,昨天就听说你回来,本打算来看看你,但想到你和老夫人这么久没见,多半有许多话要说就作罢了。三郎去了西北执行公务,你也终于得闲可以回来看看老夫人。”
柳砚莺道了声“是”,头皮倏忽就紧了。
平旸王妃这番话任谁听不出点古怪?
柳砚莺一个管事回府,王妃却想着要来专程看看。
路景延去了西北,可柳砚莺还是他府上管事啊,管的是府里下人又不是他,说什么终于得闲,话里话外的,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了。
此时路承业还满眼是她呢,问道:“砚莺,你近来可好啊?”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想问那天她从外宅回去,究竟是怎么捱过去的。后来他问了那两老仆才知道他们给她灌了多少,别说是个人,就是头意志坚定的牛都能被药过去。
他那段时间辗转难眠,就怕给费尽心机给路景延做了嫁衣。
柳砚莺微笑回答路承业:“我很好,砚莺多谢世子关心,替我带世子妃一声好,也算沾沾您二位的喜气。”
“好,我转告她。”
老夫人左右看了看,问王妃:“是说呢,英华怎么不来?既然你们娘俩都在我这,她为何不一起过来坐坐?”
王妃笑起来,语气带着自豪,“我让英华慢慢接触起府上事务,近几日都忙着看账,让府里账房带着呢。”
老夫人露出个欣慰的笑:“真是奇了,要换个人我一准担心能否胜任,但你要说是英华学着掌家,我竟一点也不担心。”
她语重心长看向路承业,“世子啊,你回去可要好好谢谢她,若非她替你操持起一个家,你到现在还整日在外头胡混惹你娘不高兴呢。”
路承业应了声“是”,王妃又对他说道:“是啊,有了家室就不一样了,别出去再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厮混,刘浵虽然是我外甥,但你也少和他接触,教不了你什么好。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让老夫人抱上曾孙才是正事,可别到头来正妻娶得比三郎早,曾孙却是三郎先让祖母抱上。”
话音落地屋里静了片刻,柳砚莺后槽牙都嚼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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