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慎点点头:“嗯,的确有这么回事。先帝无子,姬姓子孙中,惟有今上与崇礼侯或可一争。启新年间,先帝西巡之时,还命崇礼侯监过一段时间国,原本朝中诸官都以为这是立储之诏,岂知还朝途中,先帝忽然颁旨立了今上。胡惟简是个擅投机之人,崇礼侯监国之时还只是个郎中,见形势如此自然连上折子催请陛下立储,谁知最后立了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先帝携今上还朝后,胡惟简又立刻见风使舵,连上折子自省己过、赞天子英明,总算在那场混沌的风暴中保全了自己。”
“不过今上也确实是心胸宽广……莫说像胡惟简这样的,就是当年高平王一党之人,都没有赶尽杀绝……”
杜誉皱眉:“高平王一党?”
“哦,这本是一桩事。”张慎道:“先帝早些年,曾将今上、崇礼侯、高平王还有康平公主四个孩子养在身边,其中高平王最长,早早就搬出宫中建府了;崇礼侯最幼,直到今上登基才离宫。先帝北伐时,曾受过冯家恩惠,是以虽然高平王和康平公主不姓姬,却最受先帝疼爱。尤其是康平公主,传闻先帝若非要将皇位传给高平王,就是要将康平公主许给储君。而康平公主自幼恋慕今上,今上能得先帝青睐,据说也是沾了康平公主的光。不过那康平公主,性子骄纵任性,今上揽权后,便不愿再受她掣肘。正好沾兰遣使求亲,今上便令公主和亲西域,谁知那公主性子极为刚烈,和亲途中忽然爆出重病之事,听闻是在闹自杀,亲事只得推迟。后面就是你我皆知的真假公主案了。”
杜誉听张慎说起康平公主,略略有些出神,半晌,一本正经地吐出一句:“你我身为臣子,不当妄议天家事。”
张慎正说到口干,抓起案上的茶盏,灌了一口,听了这句话,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嘿,你个小崽子,问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是天家事了!
好容易将一口茶顺下去,转目看他,见他沉着一张脸,不觉眉头一压:“莫非,胡家的案子,当真牵扯甚广?”
杜誉不置可否,好一会,徐徐道:“童观、董元祥、胡家,三者唯一的交点,是一本书――《岭南女侠》。而这本书有些部分,与崇文馆《先圣卷》中先圣武皇帝的一些经历颇有相似之处。”
第十一章
花朝想着杜誉被赵怀文喷的满脸唾沫星子加韭菜叶子的场面就忍不住要笑,一路走到公厨,心情颇为雀跃。
到了厨下,与管厨大娘说了要求,大娘道:“姑娘,咱们刑部的规矩,凡是过了饭点来讨吃讨喝的,都得自己掏腰包置办。你看,这个点来,咱们火都熄了,还得另外引柴……姑娘是挂账还是掏现银呐?”
花朝环视一圈,果然清锅冷灶,就是要一碗光头面,都得另外烧火,于是点点头:“那就挂账吧!司刑司的杜郎中。”
“哦!”大娘答应一声,立刻捧出一个账本,封页上端端正正写着“杜誉”两个字:“姑娘在这签一下就成!”
乖乖,杜誉一个人东吃西吃都吃出一个账本来了!
花朝接过账本,在接下来的空隙中签上杜誉的名字,见上一行画着一个圆圈,忍不住好奇,往前多翻了几页,只见满目的“杜誉”二字被签的东倒西歪、字形各异,更间或夹杂着一两个圆圈甚至乌龟。
花朝往前翻到第五页,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发现端正的“杜誉”二字。但这“杜誉”仍和她印象中杜誉的字相似中却也有些不同,记忆中他的字秀逸遄飞,有兰草之韵。
眼前的字却端正有余,洒脱不足。
莫非这是他左手习字之故?
可他那一笔好字,又怎舍得轻易放弃?
大娘见花朝盯着那账本良久,笑道:“姑娘怕不是看这册子上的签名花了眼?杜大人说了,他们司凡公务加餐都可以挂在他名下,你看,这字形瘦长的,是吴书令,竹竿似的倒是字如其人;这画圈圈画乌龟的,就是王姑娘,王姑娘心情好时就画圈圈,被杜大人训了,就画个乌龟。杜大人时常带着司里的兄弟们加班加点的办案,喏,这账本啊,两个月就得换一本。姑娘新来的吧,想吃点什么?”
花朝见她误会,忙摇摇头:“不不,不是我要吃,是杜大人要的。”
大娘一脸“我都懂”的表情笑笑:“新来时都这样,抹不开面子。没事,想吃什么自己点,杜大人从不管这些小事的!”
花朝仍在接连诧异之中,忍不住问:“杜大人一月俸银才那么些,怎么负担的起这么大的开销?”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当官的,总有别的门路吧!”大娘笑道:“不说别的,就说那杜郎中差点成了王尚书的女婿,怎么可能会缺银子?”
所谓的官场捞钱路数,无非就是那么几招。别人花朝不敢说,但要说杜誉如此,她是断不相信的。
一个皂靴都买不起的穷官,还学别人请客吃饭!花朝轻撇撇嘴,重提起笔,将那签下的名字划掉,掏出几块碎银子:“大娘,这些钱,够销这个月的账吗?”
大娘连连摆手:“够我也不敢接。姑娘快收回去吧。杜大人说了,要销账时,得他自己来。去岁王姑娘自作主张替他销了回账,杜大人大发雷霆,气得王姑娘来这接连画了十几天小乌龟。”
花朝怔了怔,也是,杜誉那么强的自尊心。连王尚书这尊送上门的金佛都不要,自然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折腰。
于是将多余的几块碎银子收回去,留下一块小的:“那这一回就走现银吧。杜大人喜欢吃什么,你给置办点……”
大娘狐疑地接过银子:“真是杜大人要吃?真是杜大人吃那就面条吧,杜大人偏好吃面……”
大娘手脚麻利,很快一碗素面就出了锅。大娘又剁上一些细葱,撒在上头,清汤白面上浮着一点绿,像大雪天里未被雪完全覆住的一点松影。意境是有的,但,着实寡淡。
“大娘,还有蛋吗?”花朝将出门时,又折返回来,问。
大娘道:“有,早上煮的茶叶蛋,还剩好几个。不过姑娘,我可跟你说,不是我小气,杜大人一向喜欢吃素面,以前伺候大人的那个官婢说,有一回部里诸位大人在燕归楼吃饭,聊到生平吃过最好的美食。诸位大人走过不少地方,说的都是天南地北、听都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轮到我们杜大人时,却只说,吃的最好的东西是一碗加多了醋的光头面,你说就这样,其他大人能不笑杜大人没见过世面么……这事后来被小厮们传开,各司的人都笑了许久司刑司穷酸……”大娘说着,揩揩手,从案台上取下一个小罐子,放到花朝餐盘中:“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杜大人爱吃醋……”
一碗加多了醋的光头面。
四年前,杜誉还是个穷困书生时,花朝曾陪他去乐顺县的庙会卖过字画。杜誉清高,喜寄情山水。可乐顺县小,能去庙会买画的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农妇,要么买幅观音娘娘回家挂着拜拜,要么求个大胖娃娃贴在房里招招子,杜誉连去了三天,总算卖出去了一幅画。唯一的一笔生意成交时花朝正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态在别的摊子边打转,并未参与。后来听说那买主是个少女,花朝不免怀疑,人家看上的其实不是杜誉那幅画,而是他那张脸。
终于卖出一幅画,杜誉心情特别好,拉着她说要吃顿好的。两人到了庙外的饭庄,本准备阔气地来两晚牛肉面,可看了看那挂出来的价格,再掂掂手心的几块铜板――只够买一碗的。
杜誉说:“我不太饿,你吃吧。老板――”
眼看他就要把辛苦赚来的钱掷水里听响,花朝忙捂住他嘴:“吃什么呀,这么贵,抢钱啊!我不爱吃牛肉面,我就喜欢吃光头面,走!咱们回家,我给你煮面吃。”连拉带拽把他拖离了那个店。
回到家,花朝果然撸袖子烧火打水。这是她头一回干这种事,以前只是看杜誉干过。想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她豪情万丈地开了工。可吃猪肉和看猪跑毕竟是两码事,明明看着三两下的活,到了她手上,竟变得难如登天。打燧石打的手快磨破了皮,还是没能将柴火引着,最后还是杜誉接过手,完成了从烧火到烧水到下面的全过程,她只是意思性地拿筷子在面汤中搅了几下,便大言不惭地自居了首功。
是以吃面时,为了弥补自己下面时的缺位,她表现地格外殷勤,又是给杜誉布箸,又是给他倒水。
杜誉吃面素喜添醋,才抬起醋瓶子,花朝忙忙接过来,自告奋勇要代劳。结果手一抖,半瓶醋进了杜誉碗里,好好的一碗清汤成了醋汤。
“咱两换、换一碗吧……”
杜誉听了这话,立刻端起面碗,西里呼噜一通吸,又咕咚咕咚灌了半碗汤下去,才将面碗一放,拿衣袖一揩嘴角:“好吃!”
花朝唇角微微抽搐――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看功劳、看苦劳?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陪我说说话咩~~
第十二章
花朝从游思中回过神,又和大娘讨了几个茶叶蛋,往杜誉衙房走去。她在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张、杜二人想谈的话总该谈完了吧。
衙房内果然只杜誉一人。他端坐如仪,白皙的脸上勾着上等瓷器般的温润微光,其实他虽然表情不多,却并非像张慎所说的天然一张棺材脸。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碗――算了,无事献这殷勤干什么,显得多自作多情,他杜蘅思又不是小孩,想吃不会自己去讨?
于是将搁蛋的那个碗放在廊下,敲了敲衙房的门。
“大人!”
“进来。”杜誉搁下笔,看着着她走进来,眼底深沉,看不清情绪。若说这几年杜誉最大的变化,倒还真不是那千里冰封的气质,而是他的眼神。以前是一望见底的清澈,而今却杳若晦水,让人实在看不透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花朝将食盘放在桌上:“大人,用饭吧。”
杜誉瞥了一眼那个食盘,取过面碗,低头拿筷子在面中搅了几下,抬起眼皮,问:“我的蛋呢?”
花朝一惊,没深想他如何知道自己原本是端着蛋来的,反而笑了――你的蛋?敢情你是老母鸡成的精?失敬失敬。
嘴上却斯斯文文、恭恭敬敬答道:“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
杜母鸡放下筷子,伸指在食盘上轻轻点了点:“这里,原本有一个碗,碗里装的应该是茶叶蛋。”
花朝怔了一瞬,转念料想他一定在诈自己,立刻咯咯讪笑两声,道:“大人您这说的,好像我巴巴上你们刑部、为偷几个茶叶蛋似的,我又不是黄鼠狼!”本来方才要是端进来了,他吃不吃倒无所谓,此刻再灰溜溜出去将那碗蛋取进来,倒显得自己真像个偷蛋的了。
“黄鼠狼一般不偷鸡蛋,只偷鸡。”杜母鸡谆谆指正。
“那我更不是了,我不偷你,啊呸,我是说,我不偷鸡。”花朝差点一口咬断自己舌头,忙忙改过来。
杜誉指指食盘:“这里有两个碗印子,却只有一碗面。另一只碗呢?”
花朝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果然隐约两个水渍晕出的圆印子,一愣,脱口道:”那你怎知道那里面盛的是茶叶蛋?”
说完立刻捂住嘴,已经来不及了。嗯,很好,不打自招。
杜誉觑她一眼,未在她的不打自招上做文章,反淡淡道:“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上。”
花朝只得依言照做。手一摊开,不用杜誉说,花朝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拇指和食指间有一小块茶色污渍,大概是从盆中挑拣茶叶蛋时沾上的。
花朝泄气。杜誉继续道:“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辰,厨下现成的吃食,应该只有茶叶蛋。我有几次外出办案回来的晚,去厨下讨吃的,大娘都说只剩下茶叶蛋了。那大娘每日卤蛋都故意多卤些,到了散值的点没人来讨,她就悄悄带回家,给她丈夫孩子吃。你这一去一回的工夫,现做的话,只够下一碗面。另一碗,只能是现食。”
花朝瞠目,这谁还愿意在他杜誉手下当差,平时摸个鱼都摸的心惊胆战!转念想到自己马上要背负来刑部偷蛋的大罪,进了刑部大牢狱友们问起来都难以启齿,忙忙将尊严抛到九霄云外,赔着笑道:“大人实在明察秋毫,民妇佩服不已!”
“佩服?佩服就偷本官的蛋?拿回去,留着做念想?”杜誉唇角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却立刻板起脸,端出刑部堂官的架子,道。
“大人冤枉,民妇没有偷大人的蛋!“
“那本官的蛋呢?”
“大人的蛋,民妇放、放在廊下了。”
“本官的蛋,为何放在廊下?”
看样子,今儿这蛋是绕不过去了。花朝只觉眼前无数个蛋次第连成一个圆圈,杜誉这只老母鸡端坐在蛋圈中央,手擒一只蛋做的惊堂木,森森冷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忙诌了个理由,信口雌黄道:“大人,那蛋太烫了,民妇想着放在廊下晾晾,免得大人烫了嘴。”
“哦。”杜誉点点头:“那你晾了有一会了,端过来本官看看,是不是还烫。”
杜誉这么吩咐,花朝只好移步往廊下取那碗茶叶蛋。走到一半,咬咬牙,霍然转身道:“大人,民妇撒了谎,民妇不是在晾蛋。”那碗茶叶蛋因最后取得,取时面已煮好,花朝怕面坨了,没有让大娘再重新煮蛋,想着一会剥了蛋撂进面里,滚热的汤水一浸,吃着大概也不会嫌凉。
是以那蛋早已凉的透透彻彻的。杜誉一摸,就知道了。晚招不如早招,早招还能落个态度好。行走江湖,需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者,才成俊杰。
“嗯。那你究竟为何把本官的蛋放在廊下?”
花朝咬牙的瞬间已想到了新的托辞,酝酿出饱满的情绪,“诚恳”道:“大人,这,其实是民妇家乡的习俗!”
“哦?”杜誉对她的表演始料未及,一挑眉头:“你们家乡时兴偷别人的蛋、放在外头?这果然是别具一格的风俗。贵乡民如此做,是要……作法?那是祈雨呢?还是求子呐?”
花朝听出他的讽刺,恨恨捏了捏手,硬着头皮继续道:“大人!民妇家乡人认为,蛋,乃孕禽鸟之精华而生,需得辅之以日月精华,方能更加鲜美。故而每每食蛋,都要将其放在室外晾晒片刻。民妇方才正是在做此事,为的,是让大人蛋吃起来更加可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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