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念过宁家村,记忆中的故土,总是美好而单纯的。怀念乡土生活,也许是种吃饱了的无病呻吟。
当年宁家村的拆迁,是全村人的要求。既然都拆到附近了,为什么不能再稍微规划下路线,把村子也给顺便拆了?
这些在乡下呆了大半辈子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怀念农村生活。当看到一点亮光时,都要抓住机遇逃离。
这次回来,住在这个拆迁安置房里时,宁家村在她心中,已经彻底逝去了。她不喜欢这里,甚至都比不上她在京州租的小破屋。她曾经敬佩的爸爸,也不复存在。
她不再为关系的疏远而难受。兴许五年后,能与他坐下喝一杯酒聊人生。但现在,不是适宜的时机,父女情分也只能到这个份上。
这里毫无可怀念的了,她做好了人生走向下一阶段的准备。
赵昕远能给多少,她就能接得住多少。
午饭后,蒋月吃了片止疼药,与女儿一同躺在阳台上晒太阳。
宁清正昏昏欲睡时,听见大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他干嘛去了?”
“估计去买药酒。”
太阳慢烤着棉袄,热意再温吞地到背上,被晒得舒服极了,她闭着眼趴在躺椅上,“妈......”
“说。”
“我想回去了。”
“这么想回京州,有男朋友了吗?”
“嗯。”
“今天就走吗?”
“可以吃顿晚饭再回去。”
“晚上太冷了,你再休息会就买票走吧。”蒋月摸着女儿被晒烫的头发暖着手心。
“你明天做完检查把报告发我,我年前再带你去京州的医院做次检查。你在家不要干活,好好躺着休息。”
“好。”
蒋月没有问是谁,女儿也没有说是谁。
那就是他了。
宁国涛骑了电瓶车,来到个茶馆。进门前还以为是个收茶水费的麻将馆,但还真是个纯喝茶的地方,被服务生带到一个包间。
包间内的男人正在倒茶,倒了两杯茶,才抬头看他,“宁叔叔,好久不见。”
这个男人,长得更像他爸一些,特别是眉眼间,凌厉是试图温和的表情难以藏住的。
许多年前见的他,若不是自报了姓名,宁国涛是认不出了。
“什么事?”
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的态度,赵昕远笑了,“自从宁家村拆迁后,就再也没见到过您。”
“没什么关系,见不到才正常。”
“是的,但现在有关系了。你女儿,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您早几天晚上给她打了通电话,她接完电话后心情很不好。所以,我瞒着她,冒昧来见了您,”
宁国涛被戳了痛处,霍然站起身,“你为什么还要跟她在一起?你到底想对她干什么?”
赵昕远坐着没动,抬头看他,“那一天,你说你对不起她。你对不起她什么了?跟我有关吗?”
中午的几杯酒让宁国涛涨红了脸,他瞪着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
赵昕远没了耐心,“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自己去查。每个人出于不同立场对一件事有不同的版本描述,我更想听你的。”
这是一个试图发家致富的故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机遇,少部分看到机遇的人中,一大半都无法承担风险。或者是,无法获得幸运女神的垂怜。
现代财富故事,哪一个没经过漂白?在原始资本积累过程中,谁手上干净?
至少,多年后的宁国涛,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发电厂附近有大量煤灰,位置偏僻,放在那没人动。在附近上班的人天天路过,就把这当垃圾一样看待。也确实,锅炉燃烧后的粉末,不值钱,又不是电线有人偷,这个谁会当回事?
机遇就摆在眼前,大部分人都看不到。
但如果,有一辆渣土车,一台挖掘机呢?
肯定要超载,少一点装个二十吨。卖出去一吨三十块,卖的地方不远。晚上七点开始,早上五点结束。一夜能跑四个来回,刨除油费,你算算一夜能赚多少钱?
挖煤灰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而且现钞结算,税都不用交。
在厂里干体力活,三班倒,一个月撑死了四五千。而他,两天就能赚到人家一个月的工资。
只要不被抓到现行,物证都没用。有指纹、脚印怎么了?不能去发电厂玩一玩吗?
宁国涛跟朋友一拍即合,再找了个开挖掘机的。三个人就开始干,挖的不是煤矿,简直就是个金矿。
还干边开玩笑,这个煤灰露天放置的,连个门锁都没有,这不是在公共区域嘛。这堆不值钱的东西,谁说不能拿了?
把土黏在了车牌上,就算被抓到了,向交警卖个笑,交了罚单,回去继续把车牌盖上。
干了许久,被人举报了。派出所晚上蹲点,直接把三个人给抓了。
没有任何□□单据,直接就算销赃了。
宁国涛觉得怎么算账的?用物价局的定价作为销售价格,来计算犯罪金额。他妈的,直接就拉高了犯罪金额。
青菜在菜市场卖五块钱一斤,在地里能卖到五块钱吗?中间采摘人工费、运输费、损耗不是成本吗?你给偷青菜的人用五块钱一斤去算犯罪金额,那不是污蔑人吗?为什么不能用在地里的一块钱一斤去算呢?
三个人,就是个犯罪团伙了。
他和朋友够义气,一口咬死了开挖掘机的不知情,然后他俩,一个人不开口,另一个人的证词也没用。
但那个开挖掘机的,以为他俩卖了他,全说了。
金额足够坐牢了,他还是主谋。
人被关了好一阵子,老婆过来找他,说把钱吐出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这件事的后续之一是,在他这个案子了结后,那片才被他挖了一个小角落的灰库,被当地一个大老板的哥哥拿去挖了。
挖了没多久,另一个□□团体去抢了。打架斗殴,闹得极大。
最后,那片煤灰,被挖完了。几十万的纯利润,不知落在了谁的口袋里。
他是最先发现机遇的,但钱并不能落到口袋,甚至以极惨痛的方式过早结束了致富梦。
拿到钱的人,安然无事。
“我在里面不知道是你家帮了忙。”
看着对面年轻人苍白到随时要暴怒的脸色,宁国涛最后说了句,“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做老子的对不起她。”
第52章
这是宁清今年第二次从维州回京州。
第一次回来时,是藏着伤心。多年后相见,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坐着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变换,心中很静。
读书时再穷,她也去过很多地方。
大学时,坐着绿皮火车,夜里听着落在轨道上的轰隆声,充满稚嫩与好奇的眼看向黑暗里的遥远浩瀚。
读研时,乘着红眼航班,去周边东南亚小国。拿着地图在大街小巷走着,慌乱而兴奋地面对未知。
那时经济并不宽裕,朋友依旧不多。远离了父母,她能不被往事牵绊,不愿计较对与错。更不愿对影自怜,她永远拥有让自己快乐的本领。
看过很多风景,经历很多事。这一刻,她想回到他的身边。
下了火车,坐了地铁去他家。门是密码锁,进去后找了圈,他人却不在家。宁清也没问他在哪,昨天在家里洗澡太冷了,连头都没洗。她放下包,去卧室拿了睡衣,就去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洗完后出来,才五点多。她想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去厨房冲了杯热可可,抱着杯子焐着手走到客厅。
如此大的客厅,他连个沙发都没有,看这划船机的架势,他这是要么让自己坐着工作,要么站起来就运动。
有如此自律的男朋友,宁清都只能端着杯子坐在桌前。
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是他在家偶尔处理工作或开会用的。她没用过苹果的电脑,之前看他开机用指纹倒是很惊讶。他就帮她也设置了个指纹,跟她说这台电脑里没什么重要文件,你可以用。
他人不在,电脑却没关机。
她偶尔制造惊喜,比如此时没有告诉他她回来了,想等他回家。如果回得晚,两人可以一起吃宵夜。
宁清想找个电影看来等他,解锁了屏幕后,发现他的邮箱界面正打开着,满屏英文的工作往来邮件。刚想叉掉时,却在界面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邮箱地址。
那是他的另一个邮箱,如果不是在邮箱名里看到自己的姓名缩写,她是绝对想不起来了。
可可的香气冒到鼻翼,巧克力混着牛奶的鲜甜,抿了一口,她应该叉掉页面。
她不该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未经他允许,她不该进入他的黑洞。
可在触摸屏上的手许久没有动弹。
这个邮箱,是他们一起注册的,他还帮她注册了一个。说手机号码会换,□□会被盗号,有这个邮箱在,我们就能永远保持联系。
她当时不信,说手机号码换了会告诉你,□□号被盗了就再找回来,怎么会断了联系。
后来,她的手机号码换了,□□注销了。那家提供邮件服务的公司,也退出了本土市场。
她几乎没有用过这个在无比幼稚的年龄里,用两人姓名缩写和特殊日期交叠排序注册的邮箱。
年少追求特别,邮箱名都要设置得充满个人气息和具备特殊意义。现代人邮箱以应付工作需求,公司内部更是整齐划一地用姓名为前缀。
客厅很静,似乎静得能听到指腹在触摸屏上的点击声。收件箱里只有早年的几封垃圾邮件,并没有处理掉,除此之外,只有一封当年注册后测试用的“Test”邮件。
宁清此时心中莫名恐惧,他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邮箱?从未收到过来信,为什么还要顺手挂着?
她点进了已发送邮件的归类里,有好几页。每一封的收件人,都是她的邮箱地址。
她点开了第一页最早的一封。
7.30
延期了,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跟任何人讲。
早两天梦到了你,你不肯跟我讲话。
8.8
又在实验室呆了一整天,一个字都读不进。
导师责怪我为什么写不出好的paper,他却不熟悉我的研究方向,无法给我指导。
我很失败,是不是。
8.30
这段时间过得糟糕极了,很久没有睡。
很久没有跟人有过交流,也许我该去看心理医生。
犹豫很久,知道你不会回。面对你,就一定要面对自己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9.2
所有人,都让我再坚持下
如果你在,你会不会让我放弃?
9.3
梦里的你不会给我答案,是不愿意跟我讲话吗?
清清,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9.3
我准备退学了
12.8
生日快乐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我已经退学了,找到了实习
你呢?工作了吗?
1.10
想回国,想联系你
可初恋于你,只是一段回忆
多么丢人,我忘不掉你
1.20
快过年了
订了机票,又取消了,不想回去过春节
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国了,假期就把自己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假期会去新西兰的Roys Peak徒步,常常从体力的自虐中获得快感。
会留在这工作几年吧,做些感兴趣的事。
先祝你新年快乐。
12.8
生日快乐
刚工作完,大脑依旧很兴奋
一年没有联系过你了
哦,Roys Peak挺险峻的,我爬了三个多小时。
登顶时看着下边的湖景,有人说,在大山大河间会忘了个人情爱,简直是扯淡。
在那坐了很久,却决定不再联系你。
不会再给你发邮件了。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些邮件,就当没存在过。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在你面前展现脆弱
最新的一封,是今年
9.25
我回国了。
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屏幕上的字,直到眼泪落到了桌上,宁清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哭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不到的。
我只是......以为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她扯过纸巾,擦掉了眼泪,突然站起了身,将睡衣换下,拿着手机和包,边跑边打车,去自己家。
自己的出租屋好几天没回,宁清连鞋都没有换就冲进了卧室,看到床头柜上的那本书时,她停下了慌乱的步伐,慢慢走了上前,把那本书抓在了手里,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在家时,这本书就放在了她的书桌上。
他在注册邮件时,随手拿了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把复杂的密码写下,说怕你忘了。
这些年,她到哪,都把这本书带着。
她只看到了扉页的字,偶尔再翻阅一遍内容,却从未翻到最后的空白页。
命运写在了开头,却吝啬于告诉她,我把捷径给你了。
窗帘拉着,房间里所有光源只有那一小方的手机屏幕。经过反复操作后,她重新登陆进了那个邮箱。
地板很凉,房间很冷,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般,只有指腹在屏幕上的滑动。一条条的,看完了这些年他给她发的所有邮件。
许久,“砰”的一声,手机砸到了地板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消失,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安静到仿佛让人以为她睡过去之时,她跪坐在了地上,抱着床上的一团被子,将脸埋了进去。
再嚎啕的哭,也会被厚实的被子吸了声,化作嗡嗡的呜咽声。纸巾擦不掉的泪,可以被棉花吸去了只在被套上晕染作一团湿意,无从分辨到底流了多少泪。
手无力地在床垫上捶打着,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肯翻到最后一页,是忘了,还是不愿意?
为什么没有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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