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徐姐姐,就是一对璧人。
宋玠眨了眨眼,上下打量阿尔列。只觉得这少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清爽,于是心生感慨。主子身侧,当真聚集了不少钟灵毓秀之人啊……
“宋大人?”
阿尔列见他呆愣,歪了歪脑袋,“宋大人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宋玠回神,笑着请他坐下。
阿尔列挑了挑眉,半点没推拒。碧青色长袍下摆一甩,潇洒坐下。他的礼仪素来马虎,这般看来更显得恣意。宋玠虽觉得诧异,却也没意外,只手朝后摆了摆,下人立即奉茶。
阿尔列半点不拘谨,道了声谢,而后手撑着下巴就等着宋玠,请他有话便说。
宋玠沉吟片刻,将大致的情况与他说了。说完之后,出于这少年目前是徐皎然身边人的考虑,同时也将自己的顾虑和猜测坦言。阿尔列听罢便沉默了。
“宋大人以为如何?”
阿尔列皱着眉,“会不会是骗子?”
“骗子到不会,”宋玠好笑,“萨博大人是此行萧国的来使,来大周,主要是为陛下贺寿。此次能寻到关府,纯粹是偶然。”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阿尔列还是觉得不靠谱,“那个萨博以前并没有见过我,又如何能偶然寻我?说话未免莫名其妙!”
宋玠:“只是询问一下,若是你并无印象,那便等主子回了再说。”
阿尔列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
天色将晚,秋水凉透。冷风从湖水荡过,袭到人脸上,冻得人瑟瑟。
徐皎然的披风给了落水的姑娘,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衣,这时候也感受到凉意。抬头看了眼天色,她皱起了眉。此次出行本是为了寻那个书生,救了一投河自尽之人是意外。如今耽搁了许久,她有心回去了。
“这位姑娘,你家住何处?”
叶珊微阖的眼睫动了动,发愣之中,抬眼看她。
须臾,突然道了句谢,声音低到听不见。
徐皎然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而后就见这女子突然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道:“今儿是我一时想左了,差点做了混账事。如今冷水里滚一圈,清醒多了。多谢姑娘救了我一命。”
出口的嗓音比寻常女子哑,却有种别样韵味。
徐皎然惊艳于她的嗓音,很少有女子声音如此哑的。不过如果是这女子,又觉得嗓音与人十分相符:“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这女子低低笑,脸色柔和了许多。
“与你来说举手之劳,与我来说,确实救命恩人。”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再行了一礼,“救命之恩不言谢,叶珊心里记下了。”
“叶珊?”徐皎然眼一闪,问道。
“我姓叶,是城南叶家长女,”叶珊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此时浑身湿透,风一吹,脸色已经冻得铁青。她没漏掉徐皎然的脸色,承认,“就是你想的那样,叶家本家姑娘。”
元玉远兰惊讶不已,徐皎然也有些讶异。
“叶家姑娘怎么投湖自尽?”
元玉与远兰对视一眼,心下奇怪。
女皇执政之后,女子的教条虽宽容了许多,但却与世家贵族无关。对于大家族来说,伦理道德,男尊女卑,根深蒂固,谁都不能撼动。元玉见她冻得发抖,绕过去给她添热茶,“叶姑娘为甚一个人来到此处投河?”
不过这话一出,她立即意识到冒犯。
正想着转移话题,那边叶珊摇了摇头。又是一番沉寂。
须臾,她一脸讽刺地说了个隐射的故事。
没指名道姓,在场的人听的云里雾里,但徐皎然稍加思索便大致明白了。叶家作为一个昌盛的家族,数百年来,坚守以嫡长为尊的家规。近几十年里,嫡长一支死的死伤的伤,开始势弱,到渐渐凋零。
“既然弟弟立不起来,那这个能干的姐姐为何不自己顶?”
元玉没听懂她什么意思,为徐皎然斟茶。觉得她说得不对就没规矩地插了句话,“姐弟两个都是出自嫡长一支的子嗣,且又是同父同母,分不出尊卑啊。既然如此,谁去立门户不是该都可么?”
“我们府上,不是就是主子您掌事?”
随口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在了心如死灰的叶珊头顶。
长达十年沉浸在唯一胞弟烂泥一团,拼死拼活扶不上墙的悲愤之中的叶家大姑娘,转过头,骤然看向元玉。那神情,仿佛听了什么脏污了毕生信仰的歪理邪说般,脸色煞白一片。
元玉有点被吓到,回头向徐皎然求证:“主子,奴婢说错话了?”
徐皎然浅浅呷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滚下去,手脚渐渐热了起来。她缓缓摇头,看了眼叶珊的眼睛,又回头看了元玉,笑:“没,你说得很对。确实没甚太大差别。”
元玉得了夸奖,说得更起劲了。
叶珊就在徐皎然对面,搭在石几上的手指捏得发白,嘴角也抿得发白。许是哪句话戳到了她痛楚,突然变得十分尖锐,道:“自古男尊女卑,此乃天纲伦常,哪有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那么轻巧?”
“天纲伦常?”
徐皎然饮茶的手一顿,本没想着与人争辩。只是这句话将将好让人听了不顺耳。袅袅水汽后面,露出一张挂满讽刺神情的脸。
“男尊女卑乃天纲伦常,是哪位圣人得出了此结论?”
徐皎然弯了眼角,“是天自己得了,还是地自己说的。这种说辞不过是男子为了独霸权柄,鼓吹出的让一切独享变成顺理成章而已。若当真天纲伦常,那大周女子掌皇权又该当如何?”
叶珊迷惘的脸色顿时大变,她猛地抬头盯紧了徐皎然,十分固执。
“徐姓皇室的出现只是意外,不过是千年历史洪流之中,难得一见的特例罢了。”
“特例?”
“难道不是?”
徐皎然看着她,叶珊哼了一声,头扭了过去。
一口将手里凉茶饮尽,徐皎然低声嗤之以鼻,“权柄这种东西,没有天生属于男子。不过有能者得之,不论男或者女,都能把握得稳当。把握不稳,只是这个人无能罢了。权势也是如此,无能者旁人便费尽心力也扶不起来,你不是有切身实感?”
“胡说八道!”
叶珊从小到大的认知,男子天生为尊,只有她弟弟才是叶家的主人。不管他多不学无术,蠢笨如猪,他依然一出生就注定了是叶家家主继承人。
“胡不胡说不重要,叶姑娘,”徐皎然感觉到冷了,“若是不介意,上车吧,先送你回府。”
叶珊不住发抖,她执着地抓住了徐皎然的手,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你怎么能轻而易举说出这种话?女子即便聪慧过人,也不过为了将来料理后宅庶务,你为何能说出这种不着调的言论?”
“不着调?”
徐皎然抽回了手,嗯,这么一想,就当是有些不着调吧。
不过她这人就爱做些不着调的事儿,缓缓勾起了嘴角,徐皎然率先上了马车。
第51章
是谁
关府与叶家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 送完叶珊再赶回来,一来一往耗了两个半时辰。徐皎然一行人回到关府已经过了酉时, 天色漆黑。宋玠心里存了事儿, 听了门房递来的消息,便早早出来在二门的廊下候着。
看到人过来,连忙两步上前拦住人。
“易姑娘, 借一步说话。”
徐皎然一愣,冲元玉摆了摆手, 走过去。
这个时节, 夜里颇有些寒了。
才从外面回来, 身上染了一身寒意。还未用过晚膳,她正想说有事等明日再说。抬眼见宋玠神色十分严肃便又改了主意。
交代了元玉,点头跟宋玠走。
关府府邸不算大, 从西园到外书房一炷香的功夫。一路走过去, 徐皎然还是灌了一口的凉风。坐下便忍不住咳嗽。宋玠见状, 赶紧命人奉了热茶。徐皎然喝一口润了润心肺,方觉得胸口缓了许多。
“这么晚找我,是出了何事?”
宋玠虽说认了徐皎然为主,跟徐皎然身边的人却从未打过交道。除了认得赵瑾玉, 她身边许多人的来历都不清楚。所以阿尔列是什么身份, 怎么到了徐皎然的身边, 他完全没头绪。
沉吟了片刻, 便将下午发生的事儿说了。
“阿尔列如果真是萧国权贵流落他乡的子嗣,主子预备如何处置?”
其实阿尔列认亲本身这件事并不算多大事儿,返还身契放人自由就可。只是麻烦在萨博萧国来使的身份。徐皎然现如今什么处境, 宋玠最清楚不过。若是因萨博的纠缠, 牵扯出她已逝皇长女身份, 那就麻烦大了。
徐皎然脸沉下来,眉头紧锁。
徐安然遇刺,当真激到了蔡何轩。为了出一口恶气,他已然不管不顾跟谢家对上。若一旦她引起了注意,以蔡何轩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行事作风,定然会疯狂扑杀。届时就算徐慧茹有心护着她,蔡何轩也绝不会答应。
现如今,不是暴露的时机。
沉吟片刻,她问:“萨博怎么说?”
“他两日后会再来。”
最坏的情况也只是宋玠猜测而已,但怕就怕在事有万一。徐皎然如今势力太单薄,拼不起。
想了想,他又道,“听萨博大人的意思,那位权贵公子应当丢了十几年。十几年物是人非,便是最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依我看,他不认得人,只是来碰碰运气。况且,阿尔列是不是还不一定。”
这般说也是事实,徐皎然点了点头,“那边等两日后,见过了再说。”
说罢,起身离去。
只是这个萧国来使萨博,不是个规矩的性子。明明说好两日后过来,结果这萨博大人立功心切,回去驿站辗转反侧。抓心挠肺的惦记了加官进爵整夜,次日一早便又寻上门。
有客人上门,又不能拒之门外,便引人进来。
宋玠今日一早就去了大理寺应卯,关山月昨夜守宫未归。徐皎然也一早接到易府老兵递来的信件,早膳都没用便急急赶去。关府的下人不知她不在,一听这人是来寻徐皎然,便没多想就将人引去了西园。
他人一进院子,就看到一身碧青长袍立于廊下的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阿尔利刚刚才醒,正在吐气,正脸对着来路。
说来也巧,萨博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之一,也是唯二见过丽太妃容貌的人。虽说过了十几年,他对丽太妃的音容相貌如今还印象深刻。踏入西园,一看到阿尔列这张脸,基本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真是像极了丽太妃,眼睛、鼻子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十一皇子……”
萨博激动得浑身都在颤,他的官位,马上要登青云路了。
阿尔列慢慢地活动筋骨,就感觉背后一道视线死死锁定了他。看肥肉的眼神,直教人头皮发麻。他回头看对面,灯笼下立着个一身褐色短打常服,激动得满面红光的方脸异族人。
醒目的蓝灰色瞳孔,典型的萧国特征。阿尔列眼一动,立即猜到这人的身份,定是宋玠提过的萧国来使。
萨博踯躅地站在原地,不住地搓手,有些不敢相信。眼见着少年活动完转身走,他心一紧,连忙几大步跨到阿尔列身边。
嘴翕了翕,到底没喊出十一皇子。
先客气地鞠了一礼,萨博絮絮叨叨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确信阿尔列知道他的名字叫萨博之后,才含含糊糊地交代事情始末。
说得跟宋玠差不多,阿尔列昨日就听过了,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萨博见他兴致缺缺,以为他是不信。
捶胸口捶得砰砰响,诅咒发誓他所言不虚。萧国人天生体格高大,这一动作很有几分骇人。他一边说,他还一边声情并茂地表示他的痛惜之情,“公子这些年孤身在外,当真受苦了。此次跟本官回萧国,公子您该有的荣光与富贵,那位定会加倍补偿。”
阿尔列眨了眨眼,不懂这个人哪儿来这么多眼泪。
这么多年辗转了好几个人牙子,他察言观色的能力是自小就练出来的。这个叫萨博的眼里贪婪藏不住了,偏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真叫人别扭。阿尔列没忍住,当他面儿就撇了嘴。
萨博表情顿时一僵,很有些讪讪。
阿尔列对他不感兴趣,就一直没开口。萨博绞尽脑汁地想表示亲近之意,可抬眼一看阿尔列了然的眼神,便收起了满腹小算计。
顿了顿,他拄唇咳了声,自然地又关心起走不走的事儿。
“公子可曾与契主商议过赎身?契主怎么说,她可愿放了您?”恨不得带阿尔列飞回萧国领工,他急急道,“若能走,又何时能启程?”
阿尔列看了他一眼,兴致淡淡地转身就走。
“不必了,我不会走的。”
从幼年便流落大周,辗转了好多地方,早已习惯了大周。与他来说,记忆久远的萧国才是异族他乡。去一个陌生地儿重头再来,如果以前,他无所谓。可现在他在徐皎然身边待着,他很喜欢,并不想改变。
“为何?大周女子不愿放人?”萨博眉毛倒竖,瞬间凶相毕露。
“不,她不知道,是我自己不想走。”阿尔列倏地转头看他,冷冷道,“我习惯了这边,没有兴趣去当什么贵族。这位大人请回吧。”
说罢,大步离开。
人走远,萨博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淡漠了。他盯着紧闭的那扇门,灰蓝的眼睛闪烁着野心,不管十一皇子愿不愿意,他是一定要带他走的。一想自己的青云路,他拳头就不自觉地握起来。
不碍事,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与此同时,城北关家别院里,易府老兵在一番窒息的沉默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开了口直言。
“东营军的统帅,其实一直在帝都附近。”
瘸了腿的老兵,老邱跪在地上又是羞愧又是悔恨,涕泗横流,看得人心酸不已。
他说:“老奴对不住少主子,老奴存了私心。不愿吐露,实在是怕了这群势力太强了显眼。这种事马虎不得,一个大意,就定然会叫少主子招祸上身。易家如今,可就剩少主子一个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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