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饴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冷峻的眉眼,自顾自说道:“师父一生普渡众生,却无意救了我这么个祸根,她知道了,不晓得会不会后悔...”
“别说了!!你再说!我现在就把你绑回大晋,再也不管南国的事!!”
凤剑青目光发红,情绪变得异常激烈。
罗饴糖怔了怔,然后低头默念了一段《大明真经》,念完后,她道:
“你放心吧,我就是说说而已,我相信,小凤哥能保护我,我也不想死。”
罗饴糖突然挺身往他脸上印下一吻,笑道。
凤剑青被她的吻蛊惑,眸里的血气渐渐散褪,激喘的胸口也慢慢平缓下来。
那夜罗饴糖蜷缩在他怀抱里,眼神一直澄明如镜。
黎明临近天亮的时候,又有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闯进来,看见凤剑青怀里抱着人也丝毫不惊讶不退避,直到看见他怀里的人已经睁开双眼,小太监才把头低下去准备退避。
“卓公公,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啊。”
罗饴糖从凤剑青怀里直起身,对他笑道。
卓公公看看她,又看看凤剑青。
“说吧。”
“启...启禀贵君,陛下...昨夜被宫人合力绑了,送到了那些闹事的人手里...”
“知道了,下去吧。”
“那...”小太监还欲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为南帝心腹,昨夜连他也被打昏,今儿一早他压下了消息,所有人都还不知道此事,第一时间寻找凤剑青的帮忙。
“先压住消息。”他淡淡道。
小太监只得应了应声,然后离开。
罗饴糖一直很安静。
凤剑青凛声问:“你觉得这又是自己的错,想笨得去牺牲自己了是吗?”
罗饴糖抬头眨了眨眼,“我母亲...当年若不是被父皇看中,也许就不会怀上我,那也就不会遭遇不测了。如今...我被人当作淫`乱宫闱所出的不详人,这一切,都是因为父皇任性,没有担待的缘故,我本可以不用出生,我娘和师父也本可以不死,父皇自个做的恶果,当自个承担。”
她说话时眼睛清澈,眼神坚定,看不出是在说谎话,凤剑青也就稍稍安下了心。
然后她又笑着道:“好了,那些事我想得头疼,干脆不想去想了,反正我有小凤哥,不是吗?你什么事都能帮我办妥的。”
她依偎在他臂膀,像小时候那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今天就是中秋了,小凤哥,我晚上不请戒了,给你做月饼吃,好吗?现在我可会做了。”
去年中秋,罗饴糖带上一个月饼背着他逃离大晋,结果中途被状元郎出卖,被小凤哥在船上逮住,他生气得把自己给她准备的月饼全扔了,然后得悉她的月饼被江风打翻,又没命地跳下江去捞。
这回,她得多做点,让他一次吃个够。
傍晚的时候,他磨面,她搓粉,她搓得浑手都是粉末,会突然调皮地转身抹在他脸上,像小时候一样打闹。
而观凤剑青,他神情虽然冷淡,被抹得一脸白,却依旧包容她,只轻轻把粉末揩下,听她弯着背抱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捏好的月饼起炉的时候,她发上的玉簪突然掉了,凤剑青及时弯腰去接住,恰好摔不到地上,可这时候,罗饴糖眼明手快,已经把当初在金銮寺时为以防万一准备好的药粉,快速撒在了月饼上。
盖好盖子,起炉。
这个过程中,只一开始让宫人安排炊具和模具,剩下的,都是二人手把手做。
刷油端出时,罗饴糖微笑着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小凤哥,今年做的第一个月饼,请你吃啦。”
白气氤氲中,凤剑青仿佛又看见那个满脸月饼屑,对他笑露齿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说,以后做好的第一个月饼,就给小凤哥吃。
凤剑青低眉接过,在罗饴糖满心期待中,还是将月饼放下。
“吃月饼,又怎能不赏月呢。”
于是,他们叫宫人来,在摘星楼摆好吃食和中秋花灯,阁楼足有五层高,站在这里,有晚风猎猎吹拂,能将一整个皇宫的景象尽收眼底,远处还能看见南国的雄伟壮观的巍山。
年少时,他曾经拉着她稚嫩的小手,画过这世间最美丽的山川湖海,那时候他告诉她,人之所以为人,不止是因为生而为人,而是因为有欲而不放纵,看着世间美丽不去摧毁,恪守本分,担当起自己的责任。
“小凤哥,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恪守本分,担当责任吗?”
罗饴糖倚着圆柱,吹着凉风,看着皎如白玉的圆月,此时心底越发澄澈。
“我如今,只想循心而活,而我如今的心,只系于你。”男子从后方将她娇小的身子拢住,温柔地撩起她一束长发,帮她将头发一缕缕绾起。
罗饴糖轻轻地笑,“可我虽然生来不被祝福,却也是位公主呀,你以前说过,大晋你不能不管,因为你生来是皇子,这是天赋的使命,而我...也是一位公主。”
“我以前说的那些,你不要信。”凤剑青帮她把发髻绾好,用霞红蝴蝶玉簪帮她簪好。
“好啦,小凤哥,你该来尝尝我的手艺了。”
罗饴糖转身,笑盈盈地给他端来一个月饼。
凤剑青看了看她,接过月饼,不料,他把表皮轻轻撕下,用布巾包裹好,只吃馅料的部分。
“月饼皮我会吃的,等我处理这些事,你做的,我都会吃干净,但是,现在不行,我不能放你离开。”
罗饴糖脸色僵了,没想到,她做的这些,还是被他预计到了。
“你说什么呢,我不是说了,父皇那是咎由自取,我也不可怜他吗?”
事情败露,她只能笑着把话圆过去。
她轻轻掂起脚,捧起他垂目看她的脸。
今夜城外,有乱军用柱子不断撞击城门,有百姓在城内动乱,可南国皇宫的上空,却放起了绚烂的焰火,如她十五岁及笄礼上的一样。
她吻上了他的唇,轻轻地,辗转着,由浅入深,勾着他。
片刻后,她轻轻抚着他熟睡的脸,帮他盖好披风,随后打响指头,底下的宫人鱼贯而上。
“我知道,你们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想尽早平乱,尽早解封,尽早可以再见回宫外的亲人,所以,你们必须把我交给宫外那些人。”
罗饴糖只穿一身素色单衣,站在高楼上,此刻的明月照耀在她脸庞,像镀了一层圣光一样。
对不起,小凤哥,人不能自私,这是你以前教我的。
每个人生而为人,都有他应尽的使命和职责,也是你教的,那会的我,深以为然。
直到今日也是。
·
南国已经不堪重压,内有乱军,外有夷族,百姓愚昧软弱,只知道除“厄星”。
南国历代安抚人心的圣山菩萨毁了,她只能出家为金僧,以自己的□□,浇灌水银,镀金身,填泥塑,成为暂时安抚人心的“圣山菩萨”。
不是因为她有多伟大,不是因为她原谅自己父皇所造下的孽,而是,现下只有这样做,能迅速平定局势,避免更多的生灵涂炭。
她,可以选择自私,却早已经把幼时他教导自己的,刻进了骨髓里。
第86章
秋起晨风凉, 男子身上盖衣,侧头靠在柱子旁,身旁跪了一地来伺候他的宫人。
昨夜摆放在楼阁案几上的美味佳肴依旧静静在那, 早已经凉透了。
佳人的身影,也不见了。
凤剑青醒转的那刻,看了这跪了一地的宫人, 和他身上的披衣, 顿时什么都了然了。
他情绪激动, 拂袖将一案的佳肴全部拂落摔碎。
“公主呢?!!”
他红着眼, 伸手就掐住了一个宫人的脖子。
一旁的宫人见状, 连忙把昨夜罗饴糖临走留下的一支红玉蝴蝶簪和一封信递上,随后,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月漪公主抄写给他们的《大明真经》抄录, 默念了起来。
·
陇州圣山, 山下村落到处残垣断壁, 伏尸遍野, 疫症渐起。
以前圣山是一整个南国最香火鼎盛的地方, 比皇寺金銮寺还要旺,可这次地动大灾之后, 这一下变成了人间炼狱, 满目疮痍, 目光所及之处都笼罩着愁云惨雾。
民众眼睛里没有了光。
可等大家听说,厄星被找到了的时候, 大家本来死去了一般的眼睛,突然迸射出一丝同仇敌忾的光。
大家仿佛被同一时间找到了, 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这就是昏君罔顾人伦, 同先帝后妃乱`伦所出的厄星, 祸害国朝!当以诛之!!”
“大家听我说,此女是被刻进名册的金僧,本应普渡人世,可她却贪图人世繁华,舍弃佛门,既然她没有金像,刚好圣山菩萨也毁了,我们就帮她完成当金僧的最后一步,把她塑成菩萨像,代替我们的圣山菩萨!”
在人群中站立着说话的青年,俨然就是那天被关困在金銮寺,心智缺失带着仇恨的王绒。
可他现在率领着一群人,站在人中高声说话的样子,同被金銮寺方丈控制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下,罗饴糖终于知道,即便有时候自己并不想去造孽,但自己的出现,就无形中注定有太多杀孽在自己手里形成,没有办法规避。
“妖女,我们要把你填成雕塑,你服吗?”
罗饴糖一身素袍,高坐在即将剃发行填塑之刑的破败莲台上,这莲台原本应该坐着一尊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菩萨像,可那尊菩萨像如今被天雷击落,断落悬崖。
她身上衣袍拂动,看着一衣之下,身后的万丈悬崖,看着十三阶台阶之下成功被王绒激发出怨愤的民众,她扬唇笑了:
“我不服。”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温和中带着些从容的豁达。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一生下就没见过自己爹娘,我师父整天说我是她从茅坑里捡来养大的。从小,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看见别的小伙伴有爹有娘,而我只有师父时,我也曾时常跑去茅坑,问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
她笑了笑,“我问它,我是不是真的是茅坑石爆出来了,如果是,那我就是茅坑石的孩子。那样的话,我也会为自己是它孩子而感到骄傲,因为,要是世上没有了茅坑石,人们上茅房时,得多有不变啊......”
“我幻想过很多,自己父母是谁,可是,”她渐渐收敛笑容,“我没有想过,我的生身父母,在生下我之前,会给世人带来如此多灾难。”
“可是,我没有资格去怨怼,毕竟是他们给了我生命。我曾经想过,倘若我的父母当真是一块茅坑石,那该多好...”
她说着说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台阶之下手抓农具当武器的男人们、女人们顿时安静了一会。
“我没有选择生身父母的权力,世道这样待我,公平吗?我是不服的。”她抹干眼泪,笑了笑。
台阶下放下的武器又渐渐握紧。
可她立马又道:“可我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的师父,她曾经是南国高僧,泓勒尊者,她教会了我很多,命运时常待我们不公,但我们不能因此放弃去为自己创造更好的世界,这里的自己,不是单指个人,而是一整个的群体。”
“上天赋予我的任务,我不会去逃避,没有办法,只是因为我不忍心。而不是因为,我欠你们,我没有欠你们的,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说完,她笑着拆散了头发,任三千青丝随悬崖的崖边风自由散开。
双手合掌笑道:“来剃发吧。”
台下众人又寂静了下来,王绒派了一名女子上来剃发。
“妖女随便说几句,你们就心软了吗??想想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孩子,在这场灾难中,如何凄惨的死去!!这都是因为她这个厄星!!你们就如此轻易放过她吗!!!”
这时,人群里跳出一名在此场地动灾难中,被无情夺掉妻儿父母的男人,他左腿也因为地动时被山石压断,不得不截掉,此时只能靠木拐艰难地走路,可他手里依旧抓着尖锐的石头,说话的时候,就直接躬身朝台阶上砸,罗饴糖额角被砸出血洞。
所有人怔了一下,可是很快,人群中又有人挑起群众的激愤。
“说得对!倘若不是她!老天又怎会动怒!我的未婚妻本来还等着我年底攒够钱去迎娶,我们从小相爱,但因为我家没钱...这些年,我背井离乡...她也被家人逼得差些投井...本来...本来一切的苦难都要到头了...”
男人说着说着,怀里拥紧一个新造的牌位,哭得跪到了地上,“可现在...现在一切都不在了...”
“她说几句不到她选择出身的话,我们就要原谅她吗??在这哪一位不是不想选择这场灾难的??我们都不想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啊!!凭什么我们得原谅她?不可能!!”
说着,男人也拿了一块石头直接开砸。
那块石头长着尖锐的角,直接“咚”一声砸中了姑娘的天灵盖,随着这阵巨大的闷响,罗饴糖只感觉眼前突然冒起金星,然后是止不住的剧痛和恶心感。
她竭力稳住身形,可是,接二连三的石头,像人们眼里的仇怨,铺天盖地袭了过来,她一点招架的能力都没有,那位走上去帮她剃发的女子也被牵连,连忙三两步下台阶来躲避。
“别砸了!快别砸了!要是砸死了她,还没完成剃度,待会要怎么填进菩萨雕塑?”王绒眼见过激的场面,生怕待会填塑之事被耽搁,赶紧阻止。
可民众的情绪像不受控制似的,压根听不得劝。
罗饴糖用双臂去挡,爬起来又被砸趴下,脸上身上都流着血,在泪光混和着血水里,她仿佛看见师父在朝她展臂。
师父啊...徒儿尽力了,徒儿竭力在平复民怨,为十万关东兵争取时间了。
师父你在天之灵,不忍万民受难的,记得要保佑与外族的这场仗,一定不能输啊...
人的怒火就像一道被砸开口子的岩浆,一旦有了宣泄口,就将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又有一名壮汉,举着一块孩童大小的岩石,跑上台阶,他怒目而视,高举比姑娘身形还大的石头,朝底下那位纤弱、已经奄奄一息的弱女子头部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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