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清寒,穿行烟尘之中有若白浪翻卷。
展萧剑剑直取赫连同盛性命,两人且打且退,竟从这厢房窗户夺窗“飞”了出去。
李忘舒惊骇,连忙跟出去查看,却见这厢房外哪还是她被押送回来时那般齐整?
如今横尸遍野、兵士相斗,竟宛如人间炼狱。
她忍着恶心,才行了一步,便觉浑身泛冷,可又瞧见不远处展萧与赫连同盛亦入大军之中,唯恐再出意外,又不敢再此空等。
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双手提着追了上去。
“给我杀,杀了他们!”赫连同盛此刻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用西岐话大喊下令,立时周围的西岐人全都朝此处涌来。
李忘舒一个女子,哪里是这些士兵的对手?她提着那把刀,倒是靠偷袭杀了两个拦路的不知哪方士兵,但面对一涌而上的西岐众人,又哪能有一战之力?
她眼见着那西岐人的长矛直冲她而来,竟忘记了自己究竟该怎么去做,只能本能地挥起刀来去撞运气,谁知却觉得刀身一轻,她转头看去,原本去追人的展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正与她同持那把刀,带着她的手,一刀斩下面前之人。
“你怎么在这……”李忘舒只觉鼻子一酸,明知如今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却不由想哭出来。
展萧扔掉那刀,一手揽住她的腰:“我说过,要护公主平安。”
李忘舒微怔,下一瞬,却觉双脚离地,竟是就这么忽然地被他“扛”了起来。
“展萧!”李忘舒惊呼,不由自主抓紧了他的衣裳,脑海里却想起在锦州代王府时,展萧教给她的那些奇怪招数。
那时她只缠着展萧教她如何使用兵弩,却不想展萧偏要多教了她几个步伐身形,她那时觉得无趣,学得也不好。
且那些都是从小要练的,她当了十几年公主,哪里能一时练会?
可此时,虽身体“不堪重负”,脑子却清醒过来。
李忘舒回想他那时所说要领,竟在这般天旋地转之中保持着头脑清明。
她配合着展萧的出剑收剑,调整发力的位置,甚至仿佛要化身成他另一件武器。
赫连同盛眼见他二人配合默契,又如何肯忍,他自呼延吉手中接过自己的重兵,以力拔山岳之势砸剑而上。
而展萧却丝毫未见惊慌。
他虽是一柄软剑,却如流水化形,已将借力打力之功发挥到极致。
赫连同盛力道虽大,但却如入无底洞穴,而那些力道,却又被展萧所借,反过来用来进攻到他身上。
随着这并州府衙内的黑衣银面人越来越多,西岐、大宁的军队都已成颓势,他们且战且退,却如同被围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竟是四面八方都寻不到退路。
赫连同盛此时总算意识到了不对。
“你何来人马!”他厉声质问。
代王大军都被拦在并州城外,城门易守难攻,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就已有大军过境。
并州城就如同铁桶一般,展萧一人也许可以潜入,但这么大队的人马,如何能够隐匿?
赫连同盛征战多年,在关外,带领西岐精锐拿下十几个部族,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展萧所带来的那些人,就如同鬼魅一般,无孔不入,且凭空出现。这怎么可能!
只是展萧却根本不会回答他。
眼前之人最不该的就是觊觎李忘舒。
他本不想动用明镜阁的势力,倘若处理不好,很可能暴露在李烁面前,但那人是李忘舒,他就算赌上性命,也不能有丝毫退缩。
刀兵连天,伤亡遍地。
整整三个时辰,从天色大亮到日落西山。
无尽的屠戮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到底在干什么。
到最后,只剩不断地挥刀,脑子里也只剩一个念头,要活着,要痛快活着。
*
酉时,日沉西山。
陈兵并州城外的代王大军,但见那原本固若金汤的并州城,忽然间城门大开。
城内,一片死寂。
百姓躲在家中瑟瑟发抖,生怕被牵连丢了性命。
街市上、府衙内,血流成河,亡者成堆。
暮色给这整个城池都镀上了一层灰霾,入眼只剩无尽的压抑阴郁。
并州府衙门前,展萧几乎浑身浴血,而他此时却执剑,刺入面前之人的心房之中。
当啷。
赫连同盛手中的重兵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展萧缓缓松手,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被大宁朝堂视为洪水猛兽的西岐未来的雄主,向后倒去,躺在尸山血海之上。
“展萧……”李忘舒站下他身后,看着面前杀意凛然的男人,轻轻出声。
明镜阁的人已经如他们来时那般在不声不响之中离开了,明天,他们又会是市井街头的小贩,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丈夫。
这里死一样寂静,只有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展萧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她。
她穿着一身米黄的衫裙,此刻染了大片的血污,可那唯剩的一抹亮色,却是如此显眼。
她应该是狼狈的,发髻凌乱,脸上还不知从哪溅上血迹。
可她却仍是矜贵的,她目光澄澈,仍旧是大宁尊贵的公主。
天地阴霾、城池晦暗,可她却好似明媚得耀眼。
就好像这苍茫尘世中唯一的热烈。
就好像,是灰烬之上,勇敢盛开的雏菊。
第67章 危矣
六月廿八, 孤月将隐,星斗满天。
永安宫城内,宁帝李炎将一沓军报奏章通通推到地上:“胡扯!都是胡扯!”
王得福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上, 身形颤抖:“圣上息怒,当心龙体啊……”
李炎怒极反笑:“龙体?朕迟早都要被他们气死!永安驻军和西岐人有了分歧, 在并州城内大开杀戒,这也能写入军报之中?”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指着地上那些奏章:“你来告诉朕,是永安驻军脑子进水了, 还是那西岐王脑子进水了?他们放着并州城外的李烁人马不去打, 反而在坚固的城中内斗, 这是人能办出来的事?”
王得福不敢说话,朝堂大事, 又涉及代王, 他自然不敢妄言,这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炎在地上走了两圈,到底还是气不过,又在那一堆奏章上踢了一脚。
这时,一个小太监胆战心惊走进来:“启禀圣上,鉴察司的律司长求见。”
王得福就跟搬到了救兵似的, 忙道:“圣上且莫气坏龙体, 如今律司长既深夜求见,许是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
李炎看了他一眼:“滚出去, 让律蹇泽速来见朕!”
律蹇泽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瞧着瘦削不少, 眉目间有种难掩的风霜。
自打展萧叛变一事坐实, 他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入梦皆是当初在流民巷中遇到展萧时的情景, 彼时他才四岁,如今近十八年过去,谁料想竟会至这般局面。
“微臣律蹇泽见过圣上。”他向宁帝行礼,收敛起近来疲惫心绪。
李炎的脸色也算不得好,虽压抑着,可也不难听出声音里的怒意:“你告诉朕,如今怎么办?是你说让那西岐王前去,朕在宫中可以坐收渔利,可如今西岐王死了,他死了!”
李炎走到律蹇泽面前,一手捏住他的肩:“如今朕不光要面对李烁,兴许还要面对关外那些前来报仇的西岐蛮子!”
律蹇泽垂着眼帘,等李炎发泄了怒意方开口:“圣上,老西岐王膝下子女,唯赫连同盛为人狠厉,最有能力,如今他死了,其他新王,暂时不足为惧,对大宁西南边境来说,也算是好事。”
“好事?如今那李烁就屯兵在并州,并州离永安有多近,还用朕告诉你吗!你告诉朕,这是好事?”
律蹇泽道:“圣上息怒,微臣只是认为,外患已除,代王总归是大宁子民,就算为了百姓也不至于与圣上一定要兵戎相见,如今西岐王死了,他没有理由再强硬进京,正是圣上与他交谈议和的好时机。”
“你还想让朕议和!”李炎一脚踹在律蹇泽身上,“朕告诉你,朕那个弟弟,朕最为了解!他瞧着听话,窝在锦州一动不动,实则早就包藏祸心,只等机会!如今帝令落在他手中,他既有银钱,又有《帝策》,你让朕同他议和,拿什么议和,拿朕的帝位去议和吗!”
“圣上!”律蹇泽跪下,“议和只是缓兵之计,如今大宁内耗严重,西岐王虽死,但总不能十年、二十年仍陷战火,只要暂时安稳代王,圣上就有时间休养生息,之后再斩草除根,未尝不可啊!”
“朕没有那些闲工夫!”宁帝厉声打断律蹇泽的话。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位是朕的皇位,谁也不能将皇位从朕身上夺走!律蹇泽,朕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就算你把鉴察司全都搭进去,也绝不能让李烁进入永安,你听懂了吗!”
他走到律蹇泽面前,提起后者的领子:“朕问你,听懂了吗!”
那帝王目光中犹同有火在烧,律蹇泽却只觉得分外陌生。
他在鉴察司司长之位上十余年,与这位帝王相处也十余年,却是第一次觉出他的冷血与可怕来。
鉴察司里的人也是人,他们虽大多没有父母亲人,甚至也鲜少成家,但他们有手足兄弟,也有喜怒哀乐。
而在面前这位帝王眼中,他们却只是可以用来填坑的数字,不配有姓名,甚至因为他们在鉴察司,史书之上都未必会有他们的名字。
“律蹇泽,朕问你话呢!”李炎疯了般摇晃着面前的人。
律蹇泽沉声应道:“微臣,遵旨。”
“王得福!”李炎好像忽然间被律蹇泽的那些话提醒了一般,他一把扔下律蹇泽,又起身高唤。
王得福跌跌撞撞跑进来:“圣上,老奴在。”
“传朕旨意,召方陆和他儿子方靖扬速速进宫,从今日开始,日夜巡逻,务必守卫皇宫安全。”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今西岐王已死,那什么狗屁和亲自然也不作数,你告诉方靖扬,他若是做得好,朕做主,将福乐许配给他!”
王得福脸色一变,只是也不敢多言,连忙低头道:“老奴遵旨……”
*
并州大营,灯火通明。
李忘舒坐在大帐之中,看着面前终于睡得沉稳的展萧,总算放心些许。
自那日从并州府衙杀出来,他已有两日未曾休息,为了隐藏明镜阁的存在,他不得不伪造诸多证据,向代王叔父证明,并州城内的那些人,是死于西岐与永安军的自相残杀,他不过是孤身入城,挑拨离间。
代王叔父是否完全相信,李忘舒不得而知,但至少此时,他没有在继续调查,眼下进入永安才是最为要紧之事,等入永安之后,她居公主之位,就算是看在那卷《帝策》的份上,想必代王叔父也不会再为难他们。
这会见展萧终于歇下,李忘舒才觉几日的疲劳都涌了上来。
他身上明明受着伤,却又根本不怕那些奔波劳累,有时李忘舒也羡慕,倘若她也有这般体力,也不用回回都需等人来救。
她重生时,想着这一世万事先行一步,总能将路走好,却未想得世道如此,并非她一人重生所能改变。
因她是女子,便处处都不如男子方便,现在想来,若非展萧,只怕她有命离开锦州,也难过兖州金田县。
“我欠你的,此一生都难还。”她低声自语,将自己的手覆在展萧的手背之上。
温热的感觉,总让人心安。
展萧梦到了那年跟随流民逃亡到永安的路上,他被人抢了一块干饼,捡了几个石头便要去打人再抢回来。
那些孩子年龄比他大,又是一伙人,他那时豆芽菜一般,如何能是对手?
他被人拦在路上,围着拳打脚踢时,满脑子都是日后一定要强大起来,杀了这些欺软怕硬之辈。
然后天忽然亮了,那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身着锦衣的年轻男人低头看着他,问他愿不愿习武,当最快的剑、最强的刀。
他当然答应了,他那时只想报仇,只是彼时年幼,他连自己到底有什么仇恨都说不清,就知道被人欺负了,他要打回去。
流民堆里弱肉强食,他只有当最强的人,才能永远不用饿肚子。
可是梦境光怪陆离,他好像一瞬间就长大了,他真的成了最强的人,虽然当初那些流民早不知道哪去了,但他终于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再也不用饿肚子。
可他很孤独。
那种孤独,很难用话语来形容,只是有次要查找一个官员贪墨的证据时,他坐在高树之上,看那官员携妻女赏月,竟心生羡慕。
那是个年轻的文官,成亲三年,女儿一岁,粉团子一般,只能被人抱在怀里。
那是繁华的永安城内最不起眼的一点幸福,却让展萧觉得如在九天之上,难以触及。
后来他亲手将那幸福毁掉了。
年轻的文官确实贪了银两,为了给妻女买几件好看衣裳,却没想到牵扯进一桩贪墨大案。
他被流放,家眷理当充为官妓,那才当了一年官家小姐的粉团子,从此就要流落烟花柳巷,甚至都不会记得自己也曾锦衣玉食。
可展萧心软了,他给了那母女两人几十两银子,帮他们调换身份,送他们离开了永安。
那件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起,甚至自己曾敬重的师父律蹇泽。
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呢?便是在梦里,展萧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鉴察司最高的哨楼之上,看着中秋之夜的圆月,和夜空下的万家灯火,但觉孑然一身,徒然悲凉。
可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鉴察司重地,怎会有人轻易进来,还能到他身旁?
他身体微僵,旋即就要拔剑出鞘,只是扭过视线,却见李忘舒嫣然笑意,明媚温和。
展萧睁开眼睛,天光大亮。
“你醒了?”
察觉到他的动静,趴在床边的李忘舒也醒了过来。
她人初醒,话说出口,竟有种往日不见的软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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