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可惜了,若是我想周大人了,便不能载着我去见你。”
少女心思变化莫测,周焰有些怔然,也垂下了眼眸,似在思考什么,而后却见朝云再度扬起脸,轻声软调地翕动那张红唇:
“不过也没关系———”
“我会让周大人的小飞鹰,载着朝云的思念,去见周大人的。”
少顷后,他唇边扯过一抹无奈笑意,胸前起伏喉间也抑不住地闷声笑了一息。
青年抬手,捏了捏少女粉嫩的双颊,而后深叹一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同她说:
“秦朝云,等着我回来?”
“嗯?”
朝云沦陷在他的目光中,双颊发烫,落日余晖洒在二人的发上、肩上,温暖地交融成一团光。
然后,她在那双乌沉沉的眼瞳里,忽而偏过头,她一只手搭上周焰的肩,踩在石阶上,踮起脚尖,一股幽香萦绕攀爬着。
“啵”的极轻一声。温软而滚热的气息落在周焰的侧颜,他长睫一颤,那道温软又悄无声息地剥离。
一阵喧嚷鼎沸中,她的声音又嗲又娇,将人的心攥紧揉碎了。
——“等你啊,周无绪。”
来的路上那股还有些忐忑踯躅的心,一瞬间瓦解开来。周焰盯着她的眉眼,抬手揉了揉秦朝云的鬓发,而后侧头,唇贴着她的耳畔,是少有的温柔语调:
“秦朝云,想看落日吗?”
眼下时辰已然不早了,太阳也在渐渐下沉。周焰心中分明知晓他需要赶回北镇抚司,但此刻他只想等她一个答案。
然后,他看见秦朝云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望向自己,深深地点头。
再无一分犹豫的,周焰牵住朝云的手。十指相扣的,他长腿快步迈着,一路拉着身侧的姑娘从人潮中穿过,来到最近的一处马厩。
周焰从腰带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扔给了看马的男人,他牵出一匹黝黑骏马,飞鱼服的袍角在空中掀动,青年面容冷肃地翻身上马,动作分外飒利。
他低眸长臂伸向地上的女子,朝云抬手握住他的大掌,他的臂弯分外有力,只稍使一劲儿便将女子带入怀中,二人端坐马背,她的背贴在周焰的胸膛处。
缰绳被周焰牵动,骏马穿过邺都的大街小巷,直往城门处去。
风声在她耳边刮过,留下一阵嗡嗡响声,比之更为有力的,是周焰那颗因滚烫而剧烈跳动的心。
他的手臂将朝云牢牢地环在怀中,似乎只要她一侧头,便可吻上他的喉结。
繁华锦绣从她眼前掠过,城门大开,守将一眼便瞧清周焰的脸,从而赶忙拉开一条大道供他通行。
待二人的骏马驰过以后,那守将才看向同僚,颇有些惊讶地表情。
“方才那是……周大人吧?”
“是他。”
守将又问:“周指挥使马上还有一个女子?”
同僚点头:“是这样的。”
几人面面相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的离了城,马匹从林间小道而入,停在了一处废弃已久的高塔之下。
周焰先行翻身下马,随后向朝云伸手,二人手掌相握,少女长腿一抬裙袂飞扬,碧色的裙褶撑开像是一朵绽放的青莲。
树叶随风动,她稳稳地落入青年的怀中,周焰毫无顾忌地揽着她的腰身,将手中缰辔拴好于树下。
十指相扣间,他们踏上了那座废弃的高塔,一步接着一步,落日溶金,千层万层的光影照亮整座高塔。
他们站在高塔的顶端,相扣的手搭在那扶栏处,任由暖光将他们镀满全身。
漫天尽在眼前,染遍橘红的天穹在瞳孔中绽开,一轮红日一点点地沉落西山。
赶上了,
他们赶上了这趟落日。
他侧眸看向少女的侧颜,蜷长的睫毛在光束下颤动,雪肤双颊上晕开一层酡红,许是方才跑过一趟而热的。
天地都安静下来,眼前唯有落日与她。
空中忽而响起一声长鸣,周焰眼底一凛,朝上空看去,只见一记信号弹空中绽开。
是有人在提醒他,该出发了。
朝云双目落在那天穹处,转眸看他,心中已然明白了些什么,她轻咬唇瓣一息后,又掀动那双闪着光的眼眸,眉眼都弯成月牙。
“周大人,你且好生走你这趟,勿要忘记,朝云在邺都等你平安归来。”
她一边轻松说着,手从他的掌心挣开,从自己的腰间玉襟处,掏出一枚极其精美的佩穗,她的手穿过周焰腰间的绣春刀上,将那佩穗打上一个结,十分牢固地坠在那柄银刀上。
周焰没有动作,只静静地瞧着她将佩穗系好,又仰头朝他清婉一笑。
一种情绪在周焰心中滚烫着,他的双目沉沉,锁着朝云的那张脸上,好一瞬,周焰朝前一步,他将二人之间仅有的距离隔断,周焰攥起她的脸,嗓音磁哑着: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她点头:“知晓。”
他盯着她,再问:“郡主说等我,是要从此以后与我走在一处吗?”
朝云的眸子闪动水泽,但她却豪不犹豫地点了头,字字真切地答:
“周无绪,我说过——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与你一道。”
周焰是什么人,走的什么路。
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今日他来与她道别,她能做的只有祝他前路顺利,愿他这柄浴血无数的刀可以护他周全。
而现在,属于她的那股幽香在周焰的心口弥漫,周焰眸底微滞,心口却在某处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里头无数的腐烂与黑暗都在被他卷覆驱赶,只为腾出一处干净亮堂的位置,对那人招手说一句:进来吧。
秦朝云,
这里很干净,也很亮堂。
但周焰心中一股呼之欲出的想法将他翻涌不歇,他忽然很想抛下一些,只同眼前这个人,死守着过上她口中说得那般喜欢的一辈子。
思及此,他便灼灼地盯着朝云,眼尾猩红泛起,声音沉哑:“不要骗我,秦朝云。”
尘封已久的高塔之上,漫天红霞的天穹之下。
青年一掌掐住她的腰,将女子以包裹的姿势牢牢锢在怀中。属于他的气息渐渐涌下,周焰微躬下身子,侵袭了那一抹胭脂红。
他们在茫茫一片金光中拥着彼此,人间都安静,唯有那一点令人赧然心动的囫囵津液声。
周焰的吻来得轰烈而凶猛,快要将她完全裹入身体。
她迷失其中,耳边传来他浓厚喘息声,而后,她听见周焰说:
“朝云,这样才叫喜欢。”
-
秦国公府内。
主屋大门敞着,四下仆役们纷纷在打整着院子,孙嬷嬷从游廊外走来,她脸色略沉地走向了正屋处。
此刻屋内除却几个丫鬟便只有正在诵佛的秦夫人。
佛香袅袅萦绕屋中,孙嬷嬷眼色一扫几个丫鬟,丫鬟们见状赶紧福了福身子逐一退下。
而秦夫人阖着眸子,盘跪在佛像前,手中一把佛钏正缓缓捋动,甫一听见屋内动静,眉间拧动起来,将口中最后一段佛经念完才睁开双眸,掸了下衣裳由孙嬷嬷搀扶着起身。
“这是怎么了?”秦夫人有些不悦地看她。
孙嬷嬷少有如此显脸色的时刻,她旋即敛了些急色,低声道:
“回夫人,宫中传来消息,五殿下在太后娘娘宫中出了事!”
“啪嗒”一声,秦夫人手中的佛钏散落一地,她身形微顿,看向孙嬷嬷:
“怎么出事了?”
“听闻是,下午五殿下去太后宫中请安,吃了娘娘赏的糕点后正开心着,便误闯了娘娘的偏殿,将太后娘娘的佛龛撞坏了。娘娘一生气罚了五皇子面壁思过,便是晚膳这会子的功夫,五皇子也不知为何身子如此虚弱,直接昏死了过去!”
“五皇子乃是先皇后之子,唯一的嫡子。陛下在坤和宫发了好大一阵怒,直接处死了宫中两名宫娥,都是娘娘身边器重之人,如今五殿下尚未醒来,太医院都搬空了去瞧病……”
五皇子在云太后宫中出了事……
秦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偏生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身形微晃,深吸几口气,稳住情绪后,又问道:“国公爷可回来了?”
孙嬷嬷低眉答:“国公爷与林相去了周边县里视察瘟疫去了,今儿应当不会回来。”
闻言,秦夫人沉吟片刻后才说知道了,随后便命孙嬷嬷将自己的披风取来,她要亲自入宫一趟。
这头方走出主院大门,便迎面撞上了刚归府的朝云。
朝云头一遭见母亲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心中生疑,朝她福了个礼,又赶忙问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
秦夫人眼下无空与她多说,只淡声吩咐她回屋。朝云却瞥见孙嬷嬷也面色不佳,赶忙捉住孙嬷嬷一番问询,才匆匆得知是宫中姨母娘娘出了事。
姨母娘娘这几十年来一直稳坐后宫,从未有过事端,若是出事定然是有大事。
朝云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宫变一事,说什么也要随着母亲一道入宫探望姨母娘娘。
秦夫人拗不过女儿,只得将她带上,这厢孙嬷嬷赶紧备好了马车,便朝着皇宫而去。
暮色四将时分,朝云与秦母、孙嬷嬷一道上了马车。上车后,她便一直细细观摩着母亲的神色,只见她端坐在主位上,垂眸似在思忖着什么。
马车一路驶入宫门处,停在皇宫的甬道上。
下了车,一行人随着甬道处候着的宫人们纷纷朝前走着,因着太后今日与皇帝在坤和宫不睦之事,秦家母女入宫便一路低调而行,并未行轿撵之便。
来迎秦氏母女的大宦官乃是坤和宫的人,一见了秦夫人,便颔首领路走在秦夫人身侧。
宦官压低了嗓子,与秦夫人道:“夫人来得倒不是时候,现下娘娘正在殿内忧心着呢。”
秦夫人心知,今日之事那位定然是滔天的怒火,眼下也只得叹息一声,“太后娘娘身子可有不适?”
说到这,宦官身形微顿,语气也有些作难:“唉,咱家今儿瞧见陛下走出坤和宫时,太后娘娘才忍着吐了一帕子污血。”
吐了血……
一直紧随母亲身后的朝云心头一颤,姨母娘娘的身子她素来见着挺为康健的,为何今日与那陛下吵了一架便吐血了?
于秦朝云而言,姨母娘娘待她与君琊是极好的。
眼下,她心中不免担忧起来,跟着他们的脚步也快了几分。
夜幕已至,一行人掌着灯笼,绕过朱色宫墙与冗长甬道,一路穿梭终是到了坤和宫外。
坤和宫今夜看着分外静谧,连着灯火都未添几盏。
有宫娥颤颤巍巍地开了宫门,瞧见是秦家来人了,也便安了下心,领着一行人朝太后寝殿而去。
到了殿门口时,便远远闻见一股刺鼻药味,而后便见瑾瑜嬷嬷正与几名宫娥提着药壶从廊檐而来,忽一见到二人,瑾瑜嬷嬷也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后,又旋即给二人行礼。
“夫人与郡主来啦。”瑾瑜嬷嬷语气有些哽咽。
秦夫人赶忙予她起身,又盯着她身后的药壶,目光微沉,
“娘娘她喝的什么药?”
突然被提及药壶,瑾瑜嬷嬷话语躲闪着,打算模糊过去:“不过是些补气血的药,娘娘她近来有些体虚。”
她说话后,朝云轻嗅了一番空气中的药味,半年前在雍州云府之时,她曾闻见过偏院的某位姨娘也曾熬过类似气味的药。
彼时她曾问起此药有何疗效,那位姨娘却苦笑着说:
“郡主殿下不知,妾身这具身子积劳成疾,只得以此药吊着些命罢了。”
而那位姨娘也在她离开雍州前的几日,油尽灯枯了。
思及此,朝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凿了个窟窿似的难受至极。
她虽然经历过生离死别,但她那位故去的外祖父却是自幼并未有过什么见面的,而云氏不同……
那是从小看顾着她长大的嫡亲姨母,她与阿弟曾在姨母娘娘的膝下承欢,在这样大的一座皇宫中,凭着姨母娘娘的宠爱而恣意骄纵着长大。
心一寸寸收紧,朝云咬唇拼命想要压下这股猜想。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太医院并未亲口说,那么姨母娘娘或许真的只是养养身子罢了……
瑾瑜嬷嬷叩响了殿门,里头一阵咳嗽传来,侍奉的宫娥脚步匆匆地赶来将殿门打开。
朝云跟在母亲身后迈入殿门,里头烛火微晃,珠帘波动一声脆响,檀香萦绕成圈在幔帐的一旁。
幔帐被宫娥撩开挂在一旁,一袭暖黄色寝衣的云太后缓缓坐起,瑾瑜嬷嬷将软枕垫在她的腰后,以便她更为舒适一些。
“太后娘娘。”秦夫人朝她虚礼。
朝云压下泛酸的眼眶,也垂首朝太后行礼:“绾绾见过姨母娘娘。”
烛光映在太后苍白的脸上,往日那般精神气儿十足的美妇人现下面色苍白,一双细眉皱拢,掩手低咳几声,在瑾瑜嬷嬷的服侍下,将药汤饮下,缓了好一阵才朝她们招手示意到跟前来。
宫娥搬来两座凳子,朝云与秦母一道落座。
随后,云太后抬手握了握朝云的手,还是一贯的温柔慈爱。
“绾绾好孩子,这个时辰了还进宫来看姨母,咳……”
朝云此端听着云太后的咳嗽声,似咳在她的心口上,她回握住云太后的手,便见一旁的瑾瑜嬷嬷给太后递去娟帕。
待云太后用过帕子后,她的眼底却陡然瞥见那娟帕上的一丝血迹。
骤然间,朝云的心紧缩一团。
同样的药味,同样的咳血。
这世上哪有这般多的巧合……
“姨母娘娘……”她嗫嚅出声,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见那双眼睛里倏然泛起了水花,秦朝云是很少哭的,秦母与太后都是知晓她的。
她是个宁可将旁的孩子打哭,也不愿自己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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