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个小厮,我打发他们去收拾落脚的地方了。”赵如璋心想陛下巴不得他出点事,要不是地点特殊,不方便让其他人发觉傅知妤的存在,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过来的,“我一到越县就来找你,不过家里没人,问了街坊邻居才知道你去学堂了。我要是再早点到,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算什么委屈。”傅知妤眼睫微颤,笑意勉强,“他说得也是事实。”
赵如璋沉默片刻,想过许多话,似乎都不太适合安慰她。
“不说这个。”傅知妤重新抿唇,语气轻快不少,“陛下真没给你配备护卫?你又不会武,万一真遇到点事……”
她的担忧并不无道理,自古以来钦差都是个危险的活儿。天高皇帝远,稍有不慎,遇上蛮狠的地头蛇就有性命之忧。
赵如璋正发愁如何应付,忽然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故作不在意道:“怎么会没有,陛下不是在越县留了亲卫,听说都是一打十的好手。”
亲卫们停顿住,他们留在越县是得了天子的命令,除了保护公主和的皇嗣基本职责,也防止有男人靠近、纠缠公主。即使赵如璋是天子近臣,也在他们的监视驱赶范围之内,尤其是公主与他有说有笑的,他们甚至没见过公主面对陛下有这么明快的表情。
贸然上前一定会被公主斥责……亲卫们互换了眼神,权衡再三,还是退了回去。
赵如璋挡着她的视线,傅知妤并未发现那些弯弯绕绕,也不知道赵如璋的小心思。
他整了整衣领,傅知妤抬起头,正巧看到他脖颈上的疤痕,细细一道留在他白净的皮肤上。
“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傅知妤问道。
赵如璋“啊”了一声,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没什么,都过去了。”
他越是这么说,傅知妤越是想知道怎么一回事。
女郎双眸盈盈,关切地看着他,赵如璋错开视线,嗫嚅道:“是我惹陛下不快,才……也没什么,一点皮肉伤。”
傅知妤踮起脚,拨开他挡着的手指,指尖抚过他衣领,问道:“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赵如璋衣袖宽大,随着动作滑落一截,露出手臂上淡淡的痕迹。傅知妤的视线掠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垂下眼,话语里满是歉然:“这么多伤,是我拖累你。”
赵如璋掩下衣袖,他深知与傅知妤诉苦不如他装作不在意的效果来得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一点小伤罢了,何况是我先提的,计划也是我做的,怎么能怪你。”
他很想握住女郎的手,深呼吸几次,强行按捺住冲动,温声安抚:“如今我在仕途上有所为,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傅知妤茫然,赵如璋轻勾唇角,岔开话题:“我都在这站这么久了,不带我去看看绒绒吗?”
出门前她把绒绒拜托给街坊照顾,这会儿去接她回家,身后还多了个清隽公子,一下子引起街坊邻居的注意。
街坊们大多听说过傅知妤胡编乱造的身世版本,又觉得她一个弱女子孤身抚养孩子很不易,给她介绍过郎子,都被傅知妤一一回拒。时间一长,她看起来是真的没有给绒绒找后爹的意思,街坊们也就作罢了。
赵如璋谎称是照拂友人的妹妹,与傅知妤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生了副好皮囊,又斯斯文文的,就有人问他是否成家。
他客气地婉拒掉,目光始终停留在傅知妤和绒绒身上。
嘴上说着只是友人,但街坊们也不会全信,只是抿着唇不说破。
绒绒抓着娘亲的手指,慢腾腾走出来。
赵如璋还是第一次看到绒绒的长相,面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绒绒一双杏眸长得跟傅知妤几乎一模一样,其他地方却有着天子的影子。
绒绒正是不喜欢被人抱,喜欢自己到处跑跳的时候。
周围其实一直有亲卫跟着他们,赵如璋假装不知,和傅知妤说说笑笑,陪她走到家门口,止住了脚步:“还有些事要处理,等我忙完了再来看你们。”
傅知妤点了点头,松开手,由着绒绒欢快地跑回家找昱哥儿玩。
直到大门被合上,赵如璋才收起那副人畜无害的温良表情。
亲卫从身后走出,提醒道:“赵大人,您僭越了。”
“僭越了?”赵如璋饶有兴味地复述了一遍,“你也听到了,她早已抛下金枝玉叶的身份,若我只是与民女相识,谈何僭越?”
亲卫沉默不语。
天子最后饶了他一命,嫌他碍眼还日日把他搁在朝中。经历了官场打磨,赵如璋早已不是从前一根筋的执拗性子,他能猜到是傅知妤做了什么交换,才让天子留他性命,还允许他继续安居官位。
一想到远在禁内的天子不久后就能看到密函里的内容,他与傅知妤相谈甚欢,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赵如璋微微一哂。人都是会变的,他在朝堂沉浮,被繁杂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杯盏交错间,诸多名利诱惑环绕。
见到傅知妤的时候,他才能将破碎的回忆逐渐拼凑起来,从斑斑裂痕中回忆起当年自己是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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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狗:我让你来出差干活,不是叫你勾引我老婆!
以及章节里提到的前朝公主是《慕金枝》的女主,预收就在专栏,感兴趣的宝可以戳个收藏!-v-
第61章
傅知妤回到家, 丁娘子往她身后探一眼,发现只有嫣娘一个人,并没有带贺公子回来。
她愈发对嫣娘的身份好奇, 若依她所说, 家道中落前多少也得是个官爵人家。先前找到越县来的旧情郎,看起来对她余情未了,这个贺公子也温润俊逸。
丁娘子突然就理解为什么嫣娘对越县那些追求者爱理不理了,对比起旧情郎和贺公子, 那些人要样貌没有样貌, 要财力没有财力,根本入不得眼。吃惯了山珍海味, 自然不会再对粗茶淡饭感兴趣。
“贺公子是什么来头?”丁娘子问道, “和上次见他差距也太大了,险些不敢认。”
傅知妤沉吟了会儿, 答道:“是钦差。”
丁娘子愕然。
傅知妤轻垂下眼睫。不出三日,越县都会知道来了个钦差,要瞒也是瞒不住的,还不如直截了当说了。
“他只是顺路来看看我。”
她口中说着“顺路”,丁娘子却不信,真要是顺路寒暄几句就走了,哪里还能跟到家门口, 明明就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昱哥儿长个子饿得快, 跑来问娘亲什么时候能吃饭。
绒绒像块牛皮糖黏着他,昱哥儿走到哪她也要跟到哪, 在院子里疯玩一阵, 额上都是汗珠, 额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踩着她的小板凳去够桌上的杯子,摇摇晃晃的,傅知妤抱着她坐到桌前。
绒绒执着地要自己去拿杯子,身上的执拗劲跟傅知妤学了个十足十。
傅知妤略有些头痛,心想她小时候难道也是这副模样吗?绒绒好歹是亲生的,她都觉得难办,沈修媛怎么能忍住不把小时候的她丢出去,甚至能当女儿养大。
当晚,令她更为犯难的事发生。
兴许是白日里出了汗没有及时擦拭的缘故,让她吹风受凉,绒绒两颊通红,无力地拽住傅知妤的衣袖,额上烧得滚烫。
她刚生下来时体弱,生病是常有的事,后来赵如璋帮忙问了京中的郎中,要来方子,绒绒便极少再出现这种问题了。
傅知妤心头一跳,披衣起身,将浸了冷水的帕子覆在她额上。
动静惊醒了另一侧屋子的丁娘子,得知绒绒生病,她也诧异了一瞬,随即帮忙去请郎中。
越县地方小,郎中也没几个,大多只能看看普通的头疼脑热,给绒绒开了几剂药方——所幸绒绒已经长大些,没有从前那么脆弱,几帖下去,烧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傅知妤更为自责,是她疏忽才导致绒绒生病,几乎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学堂的课也是能推就推了。
·
赵如璋忙了几日,算是熟悉了越县大致的形势。当地官员并不知道为何突然派了个钦差来,忙前忙后,一通碰壁后才意识到,这位钦差老爷似乎不是个好拿捏的主。
他们倒不怕耿直刚正、油盐不进的,但这位却跟个笑面虎似的,送礼并不推辞,却也不收下,悄咪咪把东西送去,隔日就出现在桌上,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想打听更多,但越县和帝京还是有些距离,至少他们没有听说过姓贺的人有在朝中崭露头角。
赵如璋淡然旁观,似是将他当成来稽查监管的官员,实际上他只是顺便看看,借着这个由头,暗自排查舒五娘和邵文的行踪。
他从杭郡过来,已经查过他们在杭郡落脚处,只是晚了一步,追到那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这种事其实让张世行来更合适,偏偏择了他一个文官,很难不让人猜想,天子是不是借机蓄意报复。
好不容易得空,赵如璋估摸着傅知妤这会儿快下学了。
学堂里并没有赵如璋想找的身影,孩童在树下的空地玩闹,见他来寻人,围上去告诉他沈娘子这几日都不在。
“那可否告知在下,沈娘子缘何未来?”赵如璋换下官服,客客气气询问。
孩童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把从爹娘那听来的话告诉他:“沈娘子的女儿病了,她要照顾绒绒。”
他赶往丁娘子处,因着绒绒生病的缘故,昱哥儿在院子里读书的声音都小了。
丁娘子没拦他,敲了敲房门,朝屋里喊道:“贺公子来了。”
傅知妤没有出声,赵如璋犹豫了下,跟在丁娘子后面进去。
女郎倚在床边,背影纤瘦,眼睫微微下垂,轻轻颤动着,似是极为困倦的模样。
丁娘子皱眉道:“自从绒绒病了就没好好合过眼,我让嫣娘去我那屋子睡一觉,我来照顾绒绒,她也不愿意,非要自己来。”
赵如璋情不自禁抬起手,想要拨开她鬓边落下的发丝。
手刚抬起,他立即反应过来,强忍着那股冲动,轻声安慰:“已经烧得不厉害了,你去睡会儿,这儿有我看着呢。”
丁娘子的目光不住地在他俩之间梭巡。
她想说的话岂止是刚才那两句,要不是知道嫣娘的性子,她都恨不得前两日就去请贺公子来瞧瞧,谢天谢地他自己找过来了。若是嫣娘能听进去她的话,她怎么也得劝几句。
在丁娘子看来,贺公子与嫣娘似是旧识,性格温良有礼,在京中还有官职,对绒绒这么关心,看起来也不像是装的,实在是极好的夫婿人选,与先前那个不听人话的旧情郎相比,贺公子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傅知妤将发丝别在耳后,探了探绒绒额上的温度,已经趋于平稳。
绒绒在梦里砸吧着嘴,嘴里含含糊糊念着什么。
傅知妤凑上去,听清她的梦话在喊爹爹,像是被人从头浇了盆冷水,面上的笑意都有些勉强。
赵如璋也听到了,沉默半晌道:“童言无忌。”
傅知妤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说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些追求她的郎君们个个都说会对绒绒好,但嘴上花样再多,行动上却显现不出对绒绒的关心爱护。
何况绒绒的生父……即使她不想,也没法否认绒绒是皇嗣的身份。被傅绥之找到后,她就更不去想这种事了。
傅知妤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侧身,不动声色避开赵如璋扶过来的手。
伸出的手滞在半空中,赵如璋浑身僵硬。
“绒绒的药应该好了,我去看看。”他唇边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恍如对方才发生的事无所察觉。
等他端着温热的汤药进来,傅知妤已经哄醒了绒绒。
哄绒绒喝药是个费心费力的事,尤其她已经退烧,精神比前几日好些,不能趁着她迷迷糊糊时候灌下去,如何哄她喝下药就成了傅知妤为难的事。
她轻声细语,又是答应给她买蜜饯果子,又是许诺街边的小玩具,也没能让绒绒喝下多少。
“不如让我试试吧。”赵如璋蓦得开口。
傅知妤一愣,赵如璋解释道:“我在慈幼局帮忙照顾过很多小孩子,良药苦口,都是不肯喝的。我来喂药,你也正好休息会儿。”
他说得有理,傅知妤把药碗递过去。
正如赵如璋所说,他哄小孩子喝药很有一套方法,看起来是经常干这事的人。
官府在杭郡与越县的交界处就设置了慈幼局,傅知妤路过时候草草打量过。虽说有官府扶持,但每年给予慈幼局的银钱还是捉襟见肘,勉强够他们吃口饭,照顾孩子又是麻烦活,愿意来帮忙的人也少之又少。她经过时,看到许多慈幼局的孤儿们衣衫又脏又破,呆呆地站在路边。
若不是赵如璋自己说,很难让人相信他竟然是慈幼局抚养长大的孤儿,与眼前这个气度儒雅的人无法联系在一起。
绒绒果真被半哄半骗地喝下药,迫不及待地问赵如璋讨要蜜饯果子吃。
碗底空空如也,傅知妤道了声谢:“你去拿药的时候,看到灶台那有没有我落下的首饰?”
赵如璋怔了下,随即会意:“我去找找。”她有话要对自己说,又不想被绒绒听见。
昱哥儿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赵如璋突然生出紧张的情绪和不安的预感,傅知妤问他:“你和绒绒说了什么,她竟然会乖乖喝药?”
赵如璋倏地轻笑:“也没什么,绒绒是个聪明孩子,自然有对付聪明孩子的办法。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长痛不如短痛’,比起缠绵病榻日日喝几大碗苦药,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好起来。”
傅知妤睁大眼睛:“……这么简单?”
“当然不止。”赵如璋想了下,“还有个原因,小孩子都会和自己亲昵的人撒娇耍赖,你是她娘亲,是她最亲密的人,而我和她不熟,算是个陌生人,绒绒会觉得拘谨,也不好意思耍无赖不喝药,只要再劝几句,多半能喝几口。”
他说完,看着傅知妤恍然大悟的表情,又觉得她喊他出来,不只是为了知道这种小事。
果然,傅知妤露出些许为难踌躇的表情,红唇微张,正要开口与他把心里话摊开说明白,一阵风刮过,卷起院里的细沙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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