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璋很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傅知妤思忖着把刚才的事告诉他。
她注视着赵如璋的表情变化,不安地问他:“上面说得内容……是真的吗?”
女郎的双眸澄澈,隐忍不发的惊惶像是石子落入水潭,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的确有些动静,但陛下早有发觉,已经布置好人手了。”赵如璋安慰她,“公主不在京城的日子里,类似的事情也不算少,张大人那边也应对自如。”
天子近臣这样说,傅知妤稍稍冷静下来。
“公主是觉得刚才那个小厮有鬼?”
傅知妤点头,“到时候让人多多盯着他,看看他之后有什么动作。”她又想起什么,问他近日有没有什么新的流民户。
“并没有,越县是个小地方,又在杭郡附近,即便有流民大多也是往杭郡去。”赵如璋沉吟片刻,“不过若是公主想找行踪不定的人,倒是有几个。”
对她的敏锐,赵如璋完全不觉得意外。
傅知妤是怎样的人,赵如璋确信自己不会看错。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傅知妤无意中流露出对天子安危的担忧,才让他脸上维持的笑容摇摇欲坠。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但赵如璋看得很清楚。
赵如璋轻轻摇头,试图把不该有的情绪和想法甩出去:“回头我让人把册子送过来。”
·
亲卫得了傅知妤的意思,不声不响地监视起那个小厮的一举一动。
他大概也知道那次露馅太多,一直规规矩矩行事,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仆从。
距离傅绥之离开已经过了好几日,按照亲卫所说,快马加鞭赶回去,这会儿也已经到地方了。
绒绒刚开始还会好奇为什么傅绥之突然消失,之后大约是觉得问了也没什么用,就和傅绥之预料的那样,专心致志去缠着昱哥儿玩了。
这本来应该是傅知妤理想中的生活,忽然少了傅绥之,意料之外地显得冷清许多。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被基友传染了什么收尾困难症……qwq但是我依旧有月底能正文完结的信心(?
第81章
南巡队伍之中, 并不全是当年东宫一派的人。
趁着夜色浓重,周围悄无声息,他轻而易举地混入自己的住处。
哪怕只是南巡在外暂时落脚的点, 但看外表也比越县的宅邸奢华许多, 只是冷冰冰的毫无人气,也没有他想见到的人。
傅绥之不在的日子里,有亲卫伪装成他的模样应付一些臣子。好在他平常待人就一副冷淡模样,再加上三年里愈发喜怒无常的性子, 朝臣们通常说完事就直接告退了, 并没有与天子闲话的胆量。
被傅楷之屡屡诟病的缺点,反倒成了他能利用的绝佳条件。
就寝之前, 傅绥之抬头望了眼窗外的月亮。
今夜月色极好, 清辉笼罩。
至少他们看了同一轮月亮。
翌日清晨,伴驾的朝臣们照例来问安。并不是每一次问安都会被天子接见, 大半时候是会被拒绝的。
今日他们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令人意外的是,天子竟然允他们进去。
年轻的天子坐在上首,姿态闲散,却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傅绥之冷冷瞥过面前的人,带来的压迫感与替身自然不能比,让人喘不过气来。
东宫一派的官员还算沉得住气, 与魏家私下有过往来的几个, 背后沁出冷汗,再加上冬日里烧着的炭盆取暖, 脖颈和脸都热得通红, 止不住的心虚。
卢三郎站在最远处, 从他的视角都快看不清陛下的模样了。
他这两年比不上赵如璋平步青云, 也升了官。从前赵如璋和他都还是小官吏的时候,需要避嫌,现在反倒能来往自如。估摸着也是看在赵如璋的份上,这回让他也混了个南巡陪驾的名额。
相比旁人的揣测,卢三郎对赵如璋的升迁了解更为透彻一些,自然知道他这几年来过得如何艰难,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
他一个人在那出神,没注意到前面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变大。
同僚推搡间碰到了他,卢三郎踉跄几步,被人扶住。
他刚想道谢,看清那人之后,舌头像是发僵了,话语堵在喉间,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卢大人,陛下面前还是少走神为好。”张世行收回手,面无表情提醒他。
卢三郎猛地点头,半晌终于克服恐惧,把话从唇舌间挤出来:“多谢张大人。”
张世行走到前面,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刹那间,刚才还在争论不休的几个大臣立时安静下来。
卢三郎默默抹了把冷汗,心想他被张世行帮了一下,得折几年的寿。
容不得他再多想,卢三郎跟着人群一同退出去。
张世行还是那副面孔,等人都走干净了,方才禀明:“越县那边果然要动手了。”
上首良久没有回话,只有指节轻轻叩击桌案的声音,并逐渐失去耐性。
即便有充足的人手,傅绥之还是止不住会乱想:傅知妤和绒绒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只有他自己,哪怕只有两三成的把握他也可以赌一把,但傅知妤卷入其中,哪怕九成把握也值得他反复思忖。
“那些迂腐的老头也并不是真心实意要支持魏家,只是想两头都押注,魏家若是真的成事了,能分倒一杯羹,不成事也是他们意料之中。”张世行回忆起那些人刚才战战兢兢的模样,“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了,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奉皇命行事,一向与士族不对付。尤其是在查邵文和魏家一事的时候,没少被使绊子,对他们的印象愈发差劲。
傅绥之脑中重新回顾了一遍他的计划,在某个节点停顿一下,略略蹙起眉,转瞬间又恢复平静的面容。
这两日,伴驾的朝臣们诧异地发现陛下外出的次数变多了,几乎大半天都在外面,偏偏又不允许旁人随行。
朝臣们假借请安的名义,明里暗里贿赂身边的宫人,终于套出了天子的去处。
打听到地点之后,不由得露出会意的笑容。
傅绥之带着张世行去的地方正是湖上船舫,与岸边有一段距离,既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窥探到内部,又能引人遐想连篇,甚至于已经有人谋划着回去之后向天子介绍家中的适龄女郎。
张世行掩上窗,有些头痛地看着那些吹拉弹唱的女郎,一个个打发走。
等女郎们领了银钱离开,他才回到最里面的包间。
傅绥之皱眉:“怎么脂粉气这么重?”
张世行嗅了嗅自己衣袖上的气味,只是一缕轻微的味道,大概是发赏钱时候蹭到的,就被天子闻了出来。
画舫的女郎们对这位出手豪爽的客人很有好感。连着几日,这位客人中午来,傍晚时分走,不露脸也不与她们说话。
这一次也不例外。
天子的身影出现在岸边,玉袍革带,背影清俊挺拔。张世行跟在他身后,正专心看着前面的路,似乎对背后的环境没有多注意。
趁着他们正要脱离人群的那一刻,背后传来箭羽破空的凌厉声响——
·
天子遇刺的消息如同星火燎原,转瞬间传遍了周遭城镇。越县距离南巡的路线不远,一时间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
方瑞咽了口唾沫,躲避着傅知妤的目光。
然而从方瑞口中也没问出什么,早知道他会心软,傅绥之没有将具体的计划告诉他。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陛下只让奴婢照顾好小殿下。”不论怎么问,方瑞都是这个回答,“陛下做任何事都是有考量的,尤其在找回殿下您之后,绝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方瑞的声音越来越心虚。
以他侍奉天子多年的经验来看,必然是设下的局,在出发之前陛下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动向,但至于这个局布置到什么程度就不是方瑞了解得了。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傅知妤手脚冰凉,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消息是否属实。
女郎苍白的脸色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面对外人的询问,傅知妤只能勉力维持脸上的笑意,谎称自己是被吓到了。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方瑞小心翼翼开口安慰,陪着她回到住处。
桌上摆着一个粗葛布包,她出门前什么都没有放,这时候多出来一个包,让傅知妤愣了下。
包裹不重,她并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被层层叠叠地缠绕着。
傅知妤一圈一圈地解开,逐渐露出里面细长的形状。
她咬着唇,隐隐约约从形状猜到是什么。
直到最后一圈布条松开,露出一支染血的箭羽,星星点点的血迹刺痛了她的双目。
送这东西来的人是什么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方瑞也呆怔在原地,但马上反应过来:“殿下不要多想,这或许是故意让殿下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引起误会。”
傅知妤没有接话,眼睫轻轻颤动着,掩住眸中的情绪,只能从她紧紧抿住的唇窥得一二。
她说不清楚自己看到这支箭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像是骤然被水淹没头顶,脖颈被人扼住那般,唇舌僵硬,发不出声音。
她实在是不能无动于衷。
在外面的时候,还能安慰自己只是一些传言,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准,结果转眼间看到了这支箭。
以当时胸口的疼痛来看,哪怕说箭羽上的血迹是她的也不为过。
傅知妤无意识地攥紧,直到指腹传来一阵刺痛,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
她不相信傅绥之会死,又不敢去赌其中的可能性。他早已知道有人要下手,一定会有所提防。
傅知妤垂下眼,盯着箭羽看了许久。
方瑞说的不错,送来这支箭,大概率就是为了让她惊慌失措,做出一些冲动的事。这是背后的人想看到的。
想通之后,傅知妤的脸色好转了许多,说道:“我觉得……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如果他们真的要针对我,我留在这会把丁娘子他们也牵连进来的。”
方瑞附和几句:“若是殿下想的话,陛下的宅子随时可以住人,物品早就备妥了。”
傅知妤点了点头,踏出门槛的时候双腿发软,方瑞虚虚扶了一把。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笑吟吟地与丁娘子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暂时要去隔壁住几日。
傅知妤都找好借口了,出人意料的是丁娘子没有追问,反倒让傅知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丁娘子先打破了沉默:“你若是为了隔壁那位公子……。”
这下轮到傅知妤睁大眼睛:“什么?”
“你们不是两情相悦?”
倏地被戳破心事,傅知妤慌乱起来:“算不上两情相悦,我还没有……”
“你当我没见过其他孤儿寡母?”丁娘子笑了笑,“看得出你一开始对他充满戒心,但现在呢?哪有和讨厌的人整日里黏黏糊糊的。”
“依你的脾性,不想见的人连个眼神都不会给,多少上赶着追求你的小郎君被赶出这个门。”
丁娘子没把话说全,言下之意却很明显。傅知妤看不上的那些人被昱哥儿打出门去都是常有的事,对傅绥之,她刚开始能用他的身份不同寻常为由,但之后的事,就逐渐朝着控制不了的方向走了。
傅知妤耳根发烫,不知道怎么应她的话。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丁娘子看出她的窘迫,换了个话题,“我当时收留你,也是觉得你和当初刚来越县的我很像。”
女郎的眼眸里逐渐凝聚起茫然的神色。
“在外面候着的那个是不是你认识的人?”丁娘子问道。
傅知妤往门外一瞥,她说得正是方瑞。
“让他进来吧。”
方瑞听到唤他便进去,与丁娘子的目光对上,瞬间悟了她想做什么。
“这是已经认出我了?”
方瑞恭恭敬敬说了声”是“。
他们一来一回跟打哑谜似的,傅知妤不知道丁娘子怎么突然跟方瑞认识了。
像是刻意解释给傅知妤听,丁娘子不疾不徐道:“你单知道我是孤身一人流落越县,却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
她抬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斯文优雅。
傅知妤看着她的动作,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不像是丁娘子平时的模样,但她做起来又非常自然流畅。
“连我丈夫也不知道我从前的事,我本名叫秋月,从前是禁内的女官。”丁娘子噙着笑意,“这些,想必你的心上人已经查到了。”
方瑞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丁娘子陡然间自报家门,让傅知妤措手不及。
她更没想到的是,丁娘子就是以前侍奉贵妃的宫人之一。
“当年我做错了事,明面上的记录是太子处死了我,实际上太子让我隐姓埋名离开,饶过了我,我才会来到越县。”
年少时的傅绥之还没有狠心到能处置陪伴自己长大的女官,终究还是软心肠地饶过她,才有了后面那些事。
丁娘子也没料到,三年前一时心软帮助的小女郎和禁中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离开禁内之后她就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连丁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曾经是贵妃宫中的女使。如果不是遇到傅绥之,这个秘密本该一辈子守下去。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要挟你或是怎样。”丁娘子轻轻叹了口气,“能看到曾经侍奉的主子如今成为九五之尊,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只是想和你说一说,太子……陛下他并非本性是这样,换做谁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都不好过。”
傅绥之的过去他自己和傅知妤说过一些,但从丁娘子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不同的版本。
是连方瑞都不曾知晓的过去。
在傅知妤听完之后,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傅绥之是那样敏感多疑的性子。
任是谁在年幼时就被生母险些害死好几次,被生母猜忌着长大,都没法对自己以外的人产生足够的信任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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