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腹来回摩挲过脖颈,薄茧带来些微痒意。
傅知妤将舒五娘的事简单讲了一遍,傅绥之的神色越来越冷,但看向她的目光还是柔和的:“你总是把人想的太好。这样也很好,那些麻烦事让我来处理就行。”
傅知妤把她是怎么来的说了一遍, 又确认了傅绥之的安危——那支箭确实是冲着他来得, 但走在街上的不是傅绥之本人,从一开始就有替身代替他。替身避开了要害, 营造出被刺的假象, 也就是喝下傅知妤端去的药的人。而傅绥之本尊根本没有离开过船舫, 正隔着湖面远远欣赏街市上的闹剧。
既然傅绥之平安无事, 她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连着一日多的路程,傅知妤提心吊胆的,现在放松下来,倦意也随之上涌。
傅绥之没有追问她来往的细节,这些事他可以直接从护卫那得知,只要傅知妤好端端地就行。
女郎阖上眼,呼吸逐渐平缓均匀,蹙起的眉尖慢慢松开。
再之后,傅知妤是被外面嘈杂的声音扰醒的。
她揉了揉眼,傅绥之正坐在桌边淡然地看着书,仿佛伶人们的调笑声对他丝毫不造成影响。
门口的脚步声凌乱,似是醉酒的人才有的摇摇晃晃的走路方式。
“外面是什么声音……?”傅知妤起身,她记得张世行说过这一层都被包下来。
门被撞开,酒气扑面而来,醉汉摔在她脚下,朦胧双眼看到面前貌美如花的女郎,伸手就想去摸她的裙摆。
傅知妤吓得惊呼一声,下一刻,醉汉的手就被踩住。她被拥入一个怀抱,熟悉的清冽香气令她安心许多。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手背传来,醉汉痛吟出声,抬起头,正对上傅绥之冰冷的视线,顿时酒醒了大半,也不敢计较他的动作,只想快点逃离此地,唯恐对方下一刻就会拔剑相向。
“滚出去。”傅绥之启唇,便不再看他,轻拍着怀中受惊女郎的脊背。
醉汉忙不迭地爬起来,被闻声而来的伙计架走,连连道歉。
傅知妤尚存的睡意都被吓没了,拍着胸口小声抱怨为什么傅绥之要选这种地方。
“方便掩人耳目。”傅绥之有些无奈地给她整理长发,“要是早知道你会偷偷过来,就不选这里了。”
方便掩人耳目,但也鱼龙混杂。尤其是傅知妤的外表,要是被人看到必然得掀起一场风波。
“先将就一晚,明日就不必在这了。”
“咦,这样快?”傅知妤问道。
傅绥之“嗯”了一声,并未告诉她是计划提前了,他的占有欲作祟,不愿让他的珍宝被人觊觎窥视。
早做打算,他还想和傅知妤一块儿过年。
傅知妤躺回榻上,重新酝酿睡意。
伶人断断续续的歌声随风飘来,她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望向窗外。
傅绥之放下书,发觉她正满脸好奇看得投入。
他顺着视线瞥了眼,脸色立即黑了下来。
不远处是个做女客生意的船,唇红齿白的小倌正喂着贵妇人们吃酒。
眼前一黑,傅绥之一只手覆住她的视野,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关上窗。
“晚上有风,当心吹了头痛。”
“我只是看一看嘛。”傅知妤不满地拨开他的手,对傅绥之打断自己的行为表示抗议,“你在这住了好几天,难道没有看过那些歌女舞女?”
“没有。”傅绥之答得斩钉截铁。
傅知妤嘀咕道:“那你怎么住船舫……”
“因为邵文藏在这里,他没有户口文书,烟花之地鱼龙混杂,很适合他藏身其中。”傅绥之说道,“许多船上都有做皮肉生意的,不方便一个个查探过去,目前也只知道他就在湖上。”
听起来还像是以身做饵。
傅知妤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说不定他就藏在小倌儿里呢!”
“你说什么?”傅绥之眯起眼。
傅知妤掩住唇,往后挪了几寸,飞快地想到新的借口:“他一个宦官,要是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会显得很格格不入,但是混在小倌儿里就不会引人注目。”
她胡乱扯得话,倒让傅绥之陷入沉思。
傅知妤诧异地瞪大眼:她不会真说中了吧?
过了会儿,傅绥之走出屋子,与外面看守的亲卫交谈了几句,随后傅知妤就听到一串脚步声,大约是去执行傅绥之的命令了。
“阿妤说得有些道理,原先是出于避嫌,没有仔细查过女客那边,这么一想倒是很有可能。”
傅绥之唇边噙着笑意,看得傅知妤背后一凉。
“那……那就辛苦张大人他们了。”傅知妤拉过被子就想装睡,被傅绥之按住手腕,明明白白地迎上他的双眸。
“那些小倌儿细皮嫩肉的……恐怕不如我好看。”傅绥之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擦过耳畔。
怎么还有人自吹自擂的!
傅知妤的手被他带着搭到肩上,傅绥之目光灼灼,就差没说让她摸一摸了。
这副作态像极了勾引她,难不成他也看到那些小倌儿的姿态,还想学着这么应付她?
室内气氛旖旎,逐渐升温。
傅知妤的脸颊愈发滚烫,就在氛围黏连的时刻,外面传来了男男女女的尖叫声。
一刹那气氛被破坏殆尽,傅绥之听得出来,是张世行带人去那艘船上找人了。
女客颇多,对他们来说不太方便,只能先制造出大量噪音,以免误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他们比上次的态度更强硬些,挡开许多阻拦,在某一处包间门口停下。
这间与其他的不同,小厮分明告诉过他这一整层都有住客,偏偏其他屋子里吵闹纷扰,只有这间安安静静。依张世行的直觉来看,必然有问题。
他颔首示意手下人直接破开房门,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大开的轩窗和桌上尚未饮尽的残茶。
·
邵文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劲,宦官面白无须,平时装一装还算能混过去,但画舫这种地方聚集着不少男子,会显得他与常人不同。
他反应极快,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人群乱作一团,借着夜色掩盖没入水中。
冬日里的湖水冰冷,邵文没有过多停留,凭借自己的凫水本事先往岸边游去。他的人就分布在岸边的客栈酒楼中,见到信号,立即按他原先的吩咐行动。
之前是他在暗处,天子在明处,邵文觉得自己更占优势,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藏得那些暗钉竟然悄无声息地就被拔除了。
那场刺杀之后,天子就深居简出。邵文怀疑过其中的身份,直到今日,他可以完全断定,受伤的并非天子本人,而是替身。他能悄悄在越县待那么久而不惊动旁人,有个肖似的替身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远处的船舫上,侍卫们的身影一个个立于其中。
他们来晚了一步,让邵文跳湖跑了。
张世行没有再看屋子内的陈设,径直走向能看清全貌的地方,望向岸边。
他的视线与邵文交错,苍白脸颊上的水珠冷冷地反射着月光。短暂的对视之后,对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而后褪去了湿透的外衫,隐没在夜色中。
“也太能跑了。”手下人翻找完屋子内的物什,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紧接着想起他的顶头上司还在这,不安地觑了眼,却发现他的上司并没有斥责他的意思。
张世行远远地望着邵文方才站着的地方,似在沉思。
良久之后,他瞥了眼明显松口气的小侍卫,挥手带人离开。
傅绥之听完张世行的禀报,面上没什么表情。
倒是傅知妤在一边旁听,不知道前因后果,只听懂了张世行说得“在陛下的意料之中”,在吃消夜的间隙中不忘问了一嘴:“这也能在预料之中吗?”
张世行默了默,没接话。
他不是很想回忆自己被迫在脂粉堆里呆了那么久的事。靠这一行谋生的人对半座城的人情往来都了如指掌,相处几日从优伶们口中套出话来并不难,只是过程太煎熬了些。
傅绥之抹去她唇边沾到的碎屑,颇有些无奈:“邵文数度隐匿身份,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凡事做了事就会留下蛛丝马迹,顺着和他有所往来的那些人的痕迹去查,也无从遁形。”
傅知妤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等张世行离开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但是这三年里……”
傅绥之没想到她会往这方面想,眸中一闪而过诧异:“我那时候以为你……”
之后的话他吞回腹中,不愿将后面两个字说出口。
他那时心灰意冷,太极殿处处都留着傅知妤的影子,他又不肯让人撤掉原先的陈设,混混沌沌间只能靠日以继夜地处理政务麻痹自己,唯恐闲下来一刻就会回忆起往事。
傅绥之别开脸,难得不敢直视傅知妤。
他为数不多会觉得狼狈的时刻,都是在面对傅知妤的时候,在她真正的点头松口之前,他在傅知妤面前永远处于下风。
傅知妤迟疑了一下,想岔开话题,被傅绥之抢先一步。
“不说这个了。”傅绥之恢复一贯淡然神情,“邵文的事已经拖得够久了,早些处理完也好早点回越县。”
他看着傅知妤睁大的杏眸:“怎么,你忘了约好的事?至少要陪我过个年吧?”
“答应好的事怎么会忘,我可不是会出尔反尔的人。”
傅绥之还记挂着回去之后得让绒绒改口认爹的事,暗中记下这话。
·
邵文逃离的事明显动摇了那些士族们的心,次日,卢三郎就觉得周围氛围不大对劲,人群骚动,交头接耳。
在张世行出现的一瞬,细碎的声音立即停下。
自从公主被张世行带走之后,卢三郎就没见过她。这回张世行又是一个人出现的,卢三郎往他那看了好几眼,也没发现公主的身影。
卢三郎有预感,今天有大事要发生。
他的好兄弟不回信,只知道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卢三郎的官职还不够资格被卷入朝堂漩涡,只好安安分分在一边候着,随时等待传召。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世行竟然一声令下,把周遭的朝臣们抓了起来。
卢三郎慌得险些跌倒在地,侍卫们鱼贯而入,从他身边掠过,卢三郎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听着周围大臣们骂骂咧咧的声音,背后一身冷汗。
有些人自诩资历颇深,被按倒在地的时候嘴上还不饶人,痛斥张世行是天家走狗,不懂得如何尊重朝臣。
卢三郎咽了口唾沫,恨不得自己此刻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过现在手足无措地站在这。
他环顾四周,打量了下那些被擒下的人的身份,无一例外都是出自士族荫佑,其他和他一样相安无事的,大多也是新入仕的臣子,没什么根基,也不受家族荫佑。
“冒犯了。”张世行嘴上道着歉,轻飘飘三个字,听上去毫无诚意,“只是诸位之中有人曾欲行刺陛下,在下总要查清楚好向陛下交代。”
话音未落,顿时此起彼伏倒抽凉气的声音响起。
行刺天子——这是滔天的罪名。
一旦被发现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也有人敢做吗?
张世行观察着他们千变万化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诸位只需要如实交代即可,不必夸大其词,也不要有所隐瞒。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同了。”
·
傅知妤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踏上岸边青石板。
昨夜的闹剧并未对船舫造成多少影响,收拾齐整之后,依旧是一副招揽客人的模样。
女郎的容貌出挑,自然也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少年轻的小郎君冲着傅知妤吹口哨,形容轻佻,还有胆大的不愿错过这么一个美貌的客人,跳下船问她要不要试一试。
傅知妤不堪其扰,正在她想板起脸让人离她远点的时候,小郎君突然脸色一僵,视线挪向她身后。
傅知妤转身,一个面相阴柔的男人站在不远处。
她不认识那个人,但有种直觉——他在看她。
小郎君被邵文的气场震慑住,吓得不敢再往前,犹豫了下掉头就跑。
邵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傅知妤身上,慢慢踱步向前。
“你是谁?”傅知妤警觉起来。
邵文笑了笑:“公主不认识奴婢。”
他说出自己的身份,傅知妤更为诧异,他走近之后,傅知妤打量了下他的长相,隐隐有了个猜测:“你是……邵文?”
宦官的面皮白净无须,讲话声音又比寻常男子尖细一些,傅知妤在禁内住过,能分辨出宦官和正常男人的不同。
邵文微微颔首,默认了她的猜测。
周遭人来人往,但他们之间仿佛被人群隔开,纷纷绕过他们而行。
傅知妤侧过头,向外张望。
邵文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不屑一顾道:“不用找了,他们暂时过不来。”
话音刚落,船舫上传出尖叫声,不管是昨日接待女客的船舫,还是那些容留歌伎舞女的,都燃起火光。索性周围就是湖水,他们取水扑灭也十分便捷。
“他为了保护你真是煞费苦心,你猜猜,那些船上藏了多少他的人?”
傅知妤脸色发白,没有回答他。
邵文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傅知妤跟上他。
她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邵文的视线时时刻刻缠绕着她,傅知妤咬住唇,还是跟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邵文去的是一间酒楼,而非什么犄角旮旯的偏僻地方。
傅知妤一口没动面前的茶和点心,邵文也不甚在意:“殿下没有想问的吗?”
“有什么可问的。”傅知妤语气冷淡。
邵文嗤笑一声:“公主带着小殿下相依为命,想必和在禁中的日子相比是一个天一个地,要是陛下愿意放下身段重新博美人欢心,确实很让人心动。”
“你想说什么?”他提到绒绒,傅知妤顿时警觉许多。
绒绒身边有赵如璋和方瑞,她对他们十分信任,但从邵文口中说出来的话,很难让人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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