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妤从开启的轩窗看去,一个同样身着天水碧衫裙的女子款款走出,停在船头。乌发绾着和她一样的发髻,珠围翠绕,背影窈窕,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她是……”傅知妤疑惑。
“公主看下去就知道了。”
她没有因为被阻止玩乐而大发脾气,反而还能看出不对劲,张世行对她略带几分欣赏。
船头人不算少,许多趁着湖面凉爽出来吹风的游人。女郎戴着幕离,挡住大半容颜,慢慢走入人群之中,向船沿去。
紧接着,有几个穿着打扮十分简朴的人跟上去,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只当他们是谁家的小厮。
那几个人靠近女郎身边,趁着她倚在船栏处时,猛地向前一推——
傅知妤愕然地睁大眼睛。
所有人都震惊了,持续了短暂地寂静,之后爆发出 “有人落水了”的声音,纷纷四散开,而罪魁祸首也趁着人群混乱之际逃跑。
傅知妤也跟着惊慌了一瞬,但马上冷静下来,疑惑地望向张世行。
“她是凫水好手,殿下不必担心。”张世行猜出她的内心所想,“若是殿下刚才不听劝,执意上前,此刻落水的就是殿下了。”
魏忻指着女子落水的地方:“你看!”
有人游向女子所在位置,水下能见到一团天水碧的影子,如张世行所说,女子凫水本事很好,衣裙像云雾在水中散开,身形灵巧抓不到她,只摸到了漂在湖面的幕离。
傅知妤攥住了衣裙,心跳得飞快。
她不会凫水,即使被人救上来,肯定也衣衫不整。放生会的人这么多,到时候……
“你别吓她。”傅楷之瞥了眼张世行,“你放心,藏了许多人手保护你,即使没有提前发现他们的阴谋,也断断不会让人随意靠近你。多亏张世行察觉得早,故意钓他们上钩。”
“……多谢。”傅知妤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害怕惊惧。
“公主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陛下吧。”张世行还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
傅楷之看到张世行的时候,隐隐约约有猜到是傅绥之授意。除了皇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调动内卫统领做事。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倏地像是附带了另一层朦胧含义。
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张世行也没有陪着两个女郎聊天的心思,拱手告辞:“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公主自便。”说完转身下楼。
与此同时,乔装打扮的内卫们已经出动,在金明池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船上的风波传到岸边,许多人都看见有人落水,议论纷纷。
卢三郎指了指不远处,罗子望快步跑上前,拨开人群去看被救上来的女子。他仗着自己个头高,挤进去看,发现并不是傅知妤的脸才松了口气。
“不是公主。”卢三郎抚平被挤皱的衣服,“身形相似,不过脸差远了,你是没看到姓罗的那个刚才急成什么样了,要真是公主他恨不得马上跳水里去英雄救美吧。”
赵如璋微微蹙眉,卢三郎立即住嘴。
美貌的小公主尚未婚配,蠢蠢欲动的士族子弟数不胜数。
他望向另一侧,那个方脸侍卫带着几个手下从聚集的人群后方走出。
赵如璋终于记起来,看到他脸的熟悉感来源何处——他在禁内面圣时见过此人。
那是只听命于九五之尊的、率领陛下亲兵的内卫统领,如今却出现在金明池畔,显得一切非同寻常起来。
·
文华殿附近的花开得繁盛,司苑局将它们打理得极好,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宫人们无暇顾及美景,个个脚步匆忙,低着头行走,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从前几日起心情就很差,方瑞提点过,没人敢在陛下不悦的时候往刀尖上撞。
方瑞原想着,早上去城楼登高望远,心情总会开阔许多,没想到傍晚见了一趟张世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张大人能说什么啊,今天内卫们大半都被派去金明池边上,能报的内容多半也是跟公主有关的。
方瑞叹了口气,望着在宫墙生长攀爬的藤蔓,红的红绿的绿,两种东西偏要缠在一块儿,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头大。
傅绥之面色沉静,捏着信纸的手出卖了他此刻内心不宁。
须臾之后,他将看完的信纸置于烛火之上,任由火舌舔舐,逐渐化为焦黑灰烬,落入盆中。
年轻的帝王从内室走出,风灯暖黄色的灯光笼罩在他脸上,大半面容藏于阴影中,猜不出情绪,方瑞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东宫偏殿只有几盏守夜用的灯亮着。
傅绥之脚步微微停顿,问道:“睡下了?”
宫人被莫大的压力迫住,颤颤巍巍道:“奴婢不知,公主回来后就不曾出过寝殿。”
他们要送茶水送膳食,公主都不允许他们进去,怎么也敲不开门。
傅绥之闻言皱起眉。
门忽然从里被打开了,傅知妤还穿着白日那身天水碧的裙子,拆去簪环,漆黑墨发垂至腰侧。
宫人立即低下头不敢再看,自觉地退后远离。
她知道傅绥之一定会知道白天发生的事,能有什么事瞒得过他。
只是没料到会这么晚过来。
冰块早已融化,轩窗大开,月华与夜风一同倾入室内。
周围寂静到能听到小女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润泽杏眸泛起盈盈水光,倒映出傅绥之平静的脸。
作者有话说:
新的炮灰已经出现,哥哥怎么能够停滞不前-3-
第13章
她不肯见人,统共也就在金明池边上吃了点冰碗和点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中空空,先不满起来。
傅绥之唇边溢出一丝轻笑。
小女郎倏地捂住脸,羞恼地转身背对他,指缝中露出的耳廓通红。
未等皇帝开口,宫人已经机灵地去膳房了。
坐到外间的桌边,傅知妤将披散的乌发拢成一束,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明丽的脸庞。
她眼尾还带着水痕,眼皮微微发肿泛红,像是熟软的蜜桃。
宫人端来几个熟鸡蛋,让公主按在眼皮上滚一滚,免得次日醒来肿胀发痛。
傅绥之拿过鸡蛋,叫她闭上眼睛。
他小时候磕碰受伤,宫人也是这么给他消肿的,操作起来还算熟稔。
傅知妤没觉得让天子亲自动手有什么不合适的,她闭着眼睛,看不见宫人们千变万化的脸色,只小声抱怨白天的事。
“是吓到阿妤了。”他淡淡说道,“张世行还夸赞你了,说公主聪慧,一点就通。要让张世行夸人属实是不易。”
傅知妤唇角微微上翘,藏不住心中愉悦,还是故作别扭地开口:“也吓到皇兄了吧,这么晚还要来看一看我。”
“忙里偷闲倒让我想念起东宫厨子的手艺了。”他夹起一筷子菜,往傅知妤碗里放去。
傅知妤唔了一声,知道他搬出去时候把厨子留下来给她用,竟然还能被拿来做如此牵强的借口。
“那几个人呢,抓到了么?”傅知妤问。
傅绥之回忆了一下,答道:“已经下狱了,没几个硬骨头,多半今晚就能把真话吐出来。”
他想起牢狱中审讯的手段,眸中闪过几丝阴冷,又及时地垂下眼睫,挡住稍纵即逝的情绪。
吃完差不多也要洗沐入睡,膳房准备得都是很好克化的食物,牛乳粥入口绵软香甜,佐几道小菜,能让她不挨饿又不会积食难受。
傅绥之瞥过她空荡荡的耳垂,问起那副耳坠的去向。
“放在妆案上了。”傅知妤答道。
“不是交付他人做定情信物了就好,总不要再粗心丢一次,被不知道谁拾去。”傅绥之像是无意一说。
傅知妤手一抖,那日的事又不可自控地浮现在脑海。
汤勺碗壁相撞,筷箸落到地上。傅知妤弯腰伸手去捡,傅绥之快一步捡起来,修长手指覆于其上,不经意间与她的手指相碰,莫名地又让她想起指腹拂过肌肤的触感。
明明说好不再提的……
傅知妤抿唇。
“来日出降,就算夫家恪守君臣之礼,也难免要质疑禁中的教习女官是不是偷懒。”
他说这话时候,目光在傅知妤面上流连几巡。
傅知妤只是皱起眉不满道:“皇兄说得是什么话,要送信物也不会用我娘亲留下的东西送。”
她对夫家和出降之类的词无甚反应,傅绥之也不再提,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小女郎回忆起沈修媛的事,紧锁的眉头才逐渐松开,露出一点笑意:“娘亲说过的,宁缺毋滥。”
“但是今日阿妤惊艳众人,听说已有士族想尚公主。”
傅知妤自然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思索再三,说道:“可我一个都不认识呀,还是皇兄帮我掌掌眼吧。”
她语气诚恳,不似作伪。
何况也是真的不记得,要说能留下点印象的也只有送她兔子的那位,还被拆穿是打着家里姐妹的幌子诓她,结果她连对方名字都没记住,只记得对方姓罗。
“这是当然。”一碗牛乳粥见底,傅绥之又帮她添了半碗。
傅知妤眨了眨眼,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也要问一问舅舅的意思。”
沈修媛在世时少有和她提到沈贻的存在,傅知妤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是个舅舅。然而她知道沈修媛不太提起,只是不想让思亲之情占据大部分心绪,既然难以相见,有时候刻意不去想反而会好受许多。
偶尔提起她的舅舅,寥寥数语里也能品出沈家兄妹感情之深,以至于百里之外,叫沈修媛愁懑嗟惋的并非是陛下所思所想。
长久地在沈修媛寤怀时听她讲述闺阁时期的事,傅知妤也对素未谋面的舅家生出几分模糊的好感。
她仰起脸,对上傅绥之的眼睛。
凤目幽深,片刻之后,傅绥之勾起唇角,应了下来。
皇城外的沈贻正在翻阅卷宗,无端地觉得后背一凉。
·
等宫人传话说公主已经安睡下,傅绥之从中挑出几本折子,淡声道:“这几本弹劾沈贻的,将他们近日来往的记录都拿上来。”
他先前疑心是自己记忆出错,毕竟十几年未见过的妹妹,只是在刚出生时被先帝带着去见了一面,记忆出了差错也是正常,却不曾想过原来一贯老实本分的宗正寺少卿还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时候。
尤其是今夜小女郎絮絮叨叨说起旧时的事,倒让他心中有了几分笃定,觉得沈贻能为了至亲妹妹铤而走险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来,太后和沈贻微妙的态度都有了合理解释。
傅绥之眸色晦暗。
他还有许多话要亲自问一问沈贻。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分,沈贻形容憔悴地从太极殿出来,踉踉跄跄行到马车旁,回味着刚才皇帝与他的谈话内容。
他已准备歇下,突然冲进来十几个侍卫。他认出为首的是张世行张大人,持皇帝手书让他即刻觐见。
沈贻心头突突直跳,容不得他多问,就被连拉带拽毫不留情地丢进太极殿。
“深夜召沈卿前来,沈卿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沈贻身形一顿,摇头否认。
他听不出陛下的情绪,更甚之,他极少见到陛下发火的模样。
若是君王当众震怒,尚有内侍和其他臣子劝谏的余地,而傅绥之这般喜怒不形于色,却让人更难应对,谁知道他掌握了多少秘密,在一个恰到的时机撕裂开,叫人永无葬身之地。
“承德十二年二月,季春娘产下一女。”
沈贻一怔,错愕地抬起头,满脸惊疑不定。
“那是……臣的女儿……”
傅绥之似笑非笑:“却在刚过周岁之际夭折于襁褓中?”
沈贻整个人僵住。
“两年之后季春娘也病逝在沈府中,至此,你以为除了你以外无人再知公主的身世秘密?”
他每说一句,沈贻的脸色就更为灰败几分。灯火通明的殿内,沈贻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看着亲女儿喊自己舅舅的感觉怎么样?”
沈贻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无从开口。
否认一句,就会有十句证据。
当年他全仰赖妹妹在禁内受宠才混上官职,深知沈家一门都系在妹妹腹中胎儿身上。沈修媛犯忌出宫修行,他平生做过最大的荒唐事就是将自己的女儿换走了病逝的公主。他做不来灭口保密这等酷烈之事,只给足了银钱把喂养女儿的乳母奴婢都远远打发走。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贻缓缓伏下\\身,说道:“都是臣一人的错,陛下若要将臣千刀万剐,臣也心甘情愿。只是公主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望陛下饶她一命。”
他呼出一口浊气,几十年的巨石轰然落地。
“她当然不知道,晚间还在和朕说起你这个舅舅。”傅绥之的话又让沈贻燃起一丝希望,颤颤巍巍抬起眼,看清陛下唇边的嘲讽,“她还说,将来选夫婿得给你过一过眼。”
“臣……”沈贻语塞。
劈头盖脸扔下几本折子,沈贻犹豫了下,捡起离他最近的那本。
不用读完里面的内容,他已经手抖得快拿不稳了。
里面清楚记录着昔日被他送走的奴仆们的供词,指认如今禁内的小公主并非天子血脉。
因为魏轲的缘故,眼下太后一派的官员视他为眼中钉,抓到这样天大的把柄必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若是你,就不会因为一念之差手下留情。”
沈贻沉默着,任凭傅绥之的话语将他心口扎得鲜血淋漓。事已至此,他除了自戕谢罪,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十几年的过错。
傅绥之却驳回了他的提议:“你自戕,留着女儿被世人指摘么?”
“臣任凭陛下处置,只要能绕过公主,怎么样都行。”
“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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