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已近两月,改年号崇明,除封赏功臣,另皇亲宗室照例也有进封,除了已有封号的两位,陆霏赐号福顺,陆瓒封为宁王。
虽是封王,却无藩地,不过空有名号,待祭天大典之后,还需进京谢恩。
*
书坊开张这日,御史中丞王清早早就到了,戚横元亲自将他迎到二楼静室,又等了一刻钟,长公主的马车才姗姗而来。
车上下来的却只有一个云翳,王清见他时略有怔忡,探问道:“昭宁殿下她……”
云翳矜持一笑,“这等场合,殿下不好亲自出面,王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跟咱家说,定一字不漏带到。”
长公主自益陵归来后,便成日足不出户,明显是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低调行事。
王清先前两次出力,眼下却不可亲自登门求见,原想借书坊开张见一面,谁知长公主竟谨慎如斯。
“也好,也好!是王某想得过于轻忽了。”
王清捻须轻叹,“实际前些日,某还去见了二殿下一面,哦,如今该称宁王了。”
云翳不动声色笑道:“宁王读书向来刻苦,鹿铭山离得益陵又近,咱家听殿下来信说起了,与书院众学子相谈甚洽。”
“某在书院教经史那两年,还曾拿殿下的文章给他们做过范例,那时殿下不过刚满十岁,便已熟读四书五经,这两年越发进益了,实在是天赋异禀,难得之至。”
王清夸赞一番,大有未得英才而教的遗憾。
云翳微一挑眉,“听闻前些日,太后择了管献宇老大人给陛下讲经习典,不日就是太傅了,可惜……管大人到底年岁大了些。”
朝中论文才经纶,王清可为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年纪也才刚逾四旬,正该是文臣大展鸿图的最佳之年。
原先正熙帝也曾起意,待陆瓒年过十五立为太子后,便由他来做太子少傅的。
王清笑得谦逊,面上一点看不出端倪:
“呵呵,如今某这中丞也成了个闲职,倒是能多得些时间,时常去书院走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正是。”云翳与他一同展颜,各自心照不宣,趁机又提了一句荐姚子玉去书院的事,在王清来说,自是小事一桩,当即应允。
“哦,还有一事,恐怕王大人还未听到消息。”
探完王清的口风,云翳这才说道:“耿太傅出事了。”
王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沉稳的面容一瞬青白交加,“太傅他……?”
云翳沉重点点头,“未至徐州便遇害了。”
“可查出是谁人所为?”
“山匪。”
王清默然不语,抬首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幅《伯远帖》,遗诏他是亲眼看过的,已然猜到长公主此番用意。
半晌,他嘿然冷笑,“太傅乃士林之首,文心所向,放归山林之日竟遭宵小戕害,将来真相大白之时,这天下的读书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干戈将起啊……”
意思点到,两个明白人便不须再多说。
其实陆霓今日是要来的,车至半路,却被季以舟给截住。
“上哪儿去?”
他就是明知故问,陆霓挑起车帘,诚意邀请,“本宫的书坊今日开业,你不是老惦记甘霖先生,走,随本宫去见见。”
季以舟上了车,擒住她皓腕一声冷笑,“小白脸有什么好瞧的,臣带你去见个人。”
不由分说拖她下来站定,季以舟微一愣神,目光在她身上徐徐逘巡。
她今日衣饰华贵,一身晚烟霞曳地云缎裙,宽大裙摆上绣满金丝牡丹,极尽妍丽夺目。
原来,她不着孝时,一颦一笑是这般动人的妩媚风韵。
两只大手合住的腰肢不盈一握,几乎令他不忍挪开,随后轻轻一托,把人放到马背上。
陆霓是会骑马的,但今儿穿的这裙子只能侧坐,蓦地被搁到上面,险些向后仰栽下去。
季以舟随后翻身上马,大氅一扬将她裹在怀里,轻夹马腹疾驰而去。
“诶……”这人已是霸道得没边儿了,陆霓愤愤掐他手背,“你要带本宫去哪儿?”
今日他要说不出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回头她就命吕良把府门围个严实,再不叫他进。
季以舟在她耳边挑衅一笑,故意要卖个关子,“西九巷。”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阿柏,你说谁们感情不怎么样?
阿柏:额滴好大儿,跟妈妈说话温柔一点。
季以舟:本相的温柔只给裳裳。
阿柏:……你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相爷。
季以舟:妈……
第50章 遇刺
绕开坊市闹街, 季以舟纵马上了护城河西堤。
一路驰骋,曳地长裙猎猎飞舞,如牡丹摇曳风中, 更显倾城。
陆霓气急败坏, 仰头冲他大声吼,“本宫才不稀罕去瞧你那外室……”
一口风直接灌进喉咙,顿时呛得她连连咳嗽。
季以舟大手一按, 把她脑袋侧过来抵在胸前, 迎风朗声提醒一句,“别抬头。”
薄唇已不可自抑高高扬起。
陆霓手忙脚乱扯过他的大氅裹住自己,还得防着跌下去,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对着他, 死死揪住衣襟, 头埋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她今日本是要去为书坊添彩,特意盛妆出行, 眼下钗横鬓乱, 形状狼狈至极。
刚走的急, 披风也落在马车上,九月的天儿秋风萧瑟, 借着他的大氅才不至于冷得瑟瑟发抖。
她觉得眼下这出, 像话本里写的, 土匪下山打秋风,掳个民女回去做押寨夫人。
软香在怀,还是长公主主动投怀送抱,季以舟眼中的笑更加得意, 低头伏在她耳畔, 悠悠说道:
“殿下……吃醋了。”
哈哈哈, 陆霓只能在心里仰天大笑三声,失了这份气势,说出的话听来像带着幽怨。
“季督尉想纳多少娇妾美婢,本宫哪儿管得着?”
历朝公主出降,驸马不得纳妾,但她这是下嫁,又当别论。
再说,昌国公府的男人,姬妾成群那都是标准配置。
季以舟下意识收紧揽在她腰身上的手臂,抿了抿唇,没接这话。
便听她语含嘲讽,“哦对,如今你加官进爵,已是司徒大人了。”
“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季以舟嗤声回应。
西九巷这边,大多是城中富商的宅邸,无一例外院墙高耸,巷宽且深。
临近秋月湖,湖畔座落几方小院,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看来季以舟置的这座金屋,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陆霓心头微微泛酸,这会儿倒起了些兴致,想瞧瞧那美人儿长什么样儿了。
谁知还没瞧见美人儿,先迎来一伙刺客。
光天化日下,数十个潜伏在湖畔大石后的黑衣人突然出现,朝着季以舟围了上来。
陆霓只觉腰间一紧,他已提起马缰,健马陡然扬起前蹄,希律律打了声长长的呼哨。
紧接着四蹄飞踏,在原地打了几个转,伏身前冲的黑衣人步伐顿时被打乱,队形一时聚不起来。
听见这声动静,小院里急速奔出一队人,院门太窄,有些径直跃墙而出,斜斜插进黑衣人群,两相顷刻间动起手来。
陆霓尤自惊魂未定,季以舟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跃下马时,神态一派淡定,仰首问她:
“能坐稳么?”
“啊……什么?”陆霓反应迟钝地点了下头,双手握住缰绳。
他在马颈侧拍了拍,马蹄微踏几步,稳稳站定不动,这才自鞍旁抽出长刀,再看了她一眼,缓声道:“乖乖待在上面,别怕。”
话中隐含笑音,似藏了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对厮杀的渴望。
杀戮这种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对他而言,反而像一种慰济。
他手中刀刃窄长,向着刀尖弯出一抹弧度,似晦暗夜晚的下弦月,锋芒如雪,纤尘不染,被鲜血映照时仿佛活了一般,如灵蛇吐息,形迹诡谲。
陆霓看着他从容踏入重重敌袭,刀锋过处,必带起一道腥红血光。
院子里出来的那些人,打头的竟是霍闯,身上的玄甲与陆霓见过的不大一样,因未骑马,这样的半身甲更显轻便灵活。
对上黑衣人的进攻明显占据优势,几乎是以强凌弱,人数虽少,不一会儿功夫,已稳稳压住黑衣人的冲势。
这里面唯独季以舟一身华服锦袍,仿佛翩翩文士误入冲锋战场,显得格格不入。
偏生他的刀最凌厉,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已有数人或死或伤,从他身边败退逃开。
陆霓目光紧随在他身上,这时心下稍安,才有余暇去关注那些黑衣人,皆是黑布罩面。
她心头一动,莫名想起蕴秀殿里的那伙黑衣人。
再联想到假漪妃那弱柳扶风的身段,以及可疑的身世,她隐约明白过来,季以舟为何会从醉风楼赎出个女子,养在这处了。
忽然,湖岸的方向传来尖锐的破空声,几处高耸的山石上,又出现数名黑衣人,个个手持长弓,箭矢无差别地向着激战的人群射来。
陆霓惊讶回头之际,瞳孔骤缩,数支羽箭疾飞而至,她身在马上,甚至能看清箭势的轨迹,却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早在第一支箭射出时,季以舟便已回身向她望来,离得数丈远,他撮唇打了声清脆的唿哨,马匹应声朝他奔去。
陆霓在马上歪歪斜斜,就要颠下地时,被他长臂一抄,拦腰接在怀里。
霍闯在那头杀得兴起,箭来了只背身一挡,手起刀落,切瓜一样劈翻周围几个黑衣人,这才带了几名手下朝湖边放箭的人奔去。
玄天骑配备的手|弩,射速可比长弓快多了,他朝后喊了声:
“督尉,那边交给属下,你……”
守着长公主吧。
季以舟自不必他说,回身一脚踹飞个扑来的黑衣人。
收了他的兵权,解知闻这次派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是想掂量他如今的实力。
霍闯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过来的,早脱了玄天骑的编制,自然是他到哪儿便跟到哪儿。
再加上解斓睁只眼闭只眼给他放水,玄甲武备马匹一应俱全。
解斓还不知,拿这些来对付的,正是他老爹。
便是兵权还在他手上,在这城里也不可能派出大批军队,这些人手,够他跟解知闻耗上一阵的了。
他这边收拾残局,回首望向陆霓。
她一身华丽红裙,立于腥风血雨,眼前这幕,有种异常冲击视觉的冶丽凄美,令他莫名心生旖旎。
恰此时,一个断了条手臂的黑衣人,踉跄后退着,正朝她撞去。
“小心!”
陆霓立在马下,一步也挪不动,放眼望去,四五截残肢断臂就在不远处,血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勾勒出一地腥红,黏稠满溢上来,很快流淌到脚底。
她两手提着裙子,露出金丝缀绣的蝴蝶鞋,已被血水染湿大半。
从前在行宫遭遇过禁军捉拿刺客的现场,这种程度的打杀,在她来说并非头回见,在季以舟这边占据上风之后,早就镇定下来。
这会儿却被脚上鲜血浸透的凉意,搞得有点心惊胆寒。
她正低头看脚下,余光瞥见一个黑色身影朝自己撞来,惊呼一声,想也没想抬手推开。
面前这人想是受伤过重,根本没什么力气,这一推,立刻把人搡得向前扑去。
刚好跟过来的季以舟撞个满怀。
他的脸有点黑,大概是想起同样的一幕来。
这女人,遭遇危机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来祸害他么?
虽然知道,眼下这情况是有点冤枉她的,不过总归旧怨难消。
他泄愤似的,长刀一旋,蓦地捅进身前这人的侧腰。
就听扑哧一声,刀尖从另一侧贯穿出来,随后握刀的手腕一掀,刀身略微倾斜角度,利落退出。
那黑衣人几乎被腰斩,鲜血狂涌出身体,带出大团血肉模糊的内脏。
刺鼻的血腥气浓郁至极,这一幕就在离陆霓不到两丈的距离发生,她只觉胃里翻腾得厉害,差点当场吐了。
一颗心疯狂跳动,没忍住脱口尖叫出声。
周遭鲜血斑驳,季以舟一步步踏血向她走来,浅色袍服上血迹殷然刺目,鲜血在他白净脸颊及脖颈溅洒出朵朵赤梅,让他看来仿佛一尊嗜血罗刹,美艳与恐怖并存。
持刀的手鲜血淋淋向下滚落,混合了刀刃上的,凝结成串挂在刀尖。
他神情冷戾,漆黑的眸闪闪发亮,在陆霓身前两步的地方站定,染血的刀向着她斜斜抬起。
陆霓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只觉下一刻,他就会上来把她脖子抹了。
季以舟抖手甩落刀上血污,至鞍前归刀入鞘,将她打横抱起。
陆霓拼命眨了几下眼睛,确定没成他刀下亡魂,这才身子一软,瘫在他臂间。
季以舟看一眼她湿辘辘的裙摆,翘着的小脚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唔,身处这样的环境都没吓哭,看来长公主还是有几分见识。
“让你在马上坐稳了,下地来就是这么个下场。”他轻描淡写,好像还有点埋怨她。
陆霓脸色很白,一多半是被他吓的,这时定下心神,又有了勇气,“你让本宫骑在马上,给你当箭靶子?”
到底咱俩该谁抱怨谁?
“有我在,怎会让殿下涉险。”
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搞得陆霓好生气闷,“本宫看你就是故意的,不然为何硬要带本宫来这里。”
战斗已然结束,霍闯带着人从湖边赶回来,手里拿着几把刚缴获的长弓,“督……老大,这弓一看就是……”
话说一半,就见他们老大抱着长公主,早就走远了。
霍闯:“……”
李其那小子的话他这会儿信了,老大现在跟长公主感情好着呢,一时半刻都离不得,没见打架都带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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