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承景已经醉得看不清缩在一边的李姐,他自己上楼,走得急冲冲的。推开房间的门,走到床前,床上却空着。
他退开,去浴室里找,去衣帽间里找,在墙角找,最后腿一软彻底晕倒在了床前。
时承景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最近也压根没在乎过自己的身体,饱一餐,饿一餐,热一顿,冷一顿。他自己是自得其乐,其他人也不敢硬管他。
时承景在楼上没闹出什么动静,李姐也不敢去打扰,他一个人在地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醒过来。
人清醒了,就没去妄想床上会有个人在等着他安抚。他闻到自己满身酒气,看见自己躺在地上。他想起赵长平问他最近在干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安安心心回去。他想起老太太眯着眼睛的脸,想起施乐雅掀翻他手上的碗。
手上一股刺痛袭来。
他抬起手来看,夜灯昏黄也能看出烫过的皮肤和周围皮肤的差别。
时承景捏着眉进了浴室。
李姐先是一直等着楼上的人闹出动静,不敢上床睡觉,结果放心睡到东方发白才被一陈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
李姐心惊,咚咚咚地上楼,敲门。
“董事长,董事长,”
浴室碎掉的镜子前,时承景血红着一双眼睛,眼底是一片在他眼睛里少见的湿。男儿流血不流泪,这是老爷子自小对他的要求,也是他自小早习惯了的规定。
时承景手掌骨流着鲜红的血,沉声回答,“没事,镜子碎了。”
“要不要我进来收拾。”
“不用。你去收拾行礼,今天回江城。”
*
时承景一双手被折腾得不像样。有施乐雅留下的,有他自己砸破镜子换来的。
余北跟沈远都一大早就来了,集团里的事短期的都推给了赵长平,时承景也没管那么多,带着人就回了江城。
他只知道要把人找回来,得找回来。
时承景回江城没有去南山别墅,从机场直接就去了余北查到的第一医院,只是另派了人把李姐先送回去。
昨天曹医生接了人回江城,立刻就安排了病房。一来施乐雅的病还需要住院观察,二来曹医生也不放心施乐雅一个人住在城中村,再受骚扰。曹医生早就跟医院保安室的人打过招呼,有什么特殊车辆进来,就通知他。
时承景到医院的时候,曹医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时承景回来的突然,余北只是查到了曹医生所在的医院,还没查到施乐雅住哪个病房。时承景已经等不及,也不顾忌什么体面,他双手缠着纱布,亲自找。
就是一间一间地找,他也要把人找出来。
她不会就这么翻脸不认人,她不会不愿意见他。
曹医生早在医院走廊上等着他们,总算碰面。
“时先生认识我吧。”
时承景看着来人紧皱眉头。
曹医生也不是什么油滑的人,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浪费周旋,“你是在找小雅。还是先跟我谈谈吧。”
曹医生转身示意了他们方向,自己就走了。时承景默了半晌,才抬脚跟上,看着那个背影他一双拳头握得发白,但眼睛里倒是没有多少愤怒,甚至脚步迟疑。
曹医生从楼梯上了一层楼,拐进一处安静的走廊,推开一间旧办公的门。也没有什么客套,曹医生自己进去坐在办公桌里的一张椅子上。
时承景停在门口,打量了一下这间陈旧的办公室才进去。
曹医生坐在椅子上看着人,来人身材高大,身上的大衣黑森森的。步伐沉稳利落,大衣衣摆带着风,身形端正,自带一份不凡的气度。眉清目深,骨相深邃,还年轻,但身上带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敛之气。
曹医生不相信时家老太太粉饰得太过漂亮的话,也不相信周姨太过失去理智的贬低。会让一个安静不张扬,聪明懂礼的人喜欢,会义无反顾的20岁就去结婚,不会没有原因。
但这个人就算不是周姨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人,他脸上也明晃晃地写着的:不知人间疾苦。这样的人自身就长着刺,扎了人也不会自知。
时承景也没有客套,坐上了曹医生办公桌前通常给来访者坐的椅子上。沈远和余北没进,反而是自觉地将门合上了。
这算是初次见面,也无需再审,曹医生收了审视的目光,先开了口,“我听周大姐说当初是你们家主动派人找到的小雅,是这样吧。”
时承景点头,英气的眉轻压着。
“但是你们家老太太觉得小雅配不上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时承景胸膛明显加深起伏。
“小雅跟你结婚两年,医院里我没见你陪着来过一次。”
“我不在江城,家里也不缺少佣人。”
“但是最近的一年多时间,小雅都是一个人来的医院,再一个人回去,不管天晴还是刮风下雨,还是冬天下雪没有人陪她。”
“那不可能,家里不缺人,那么多人随便谁都能陪她来医院。总不至于来一趟医院还要我从海城赶回来陪。”
时承景的回答几乎有点理直气壮,曹医生有些气愤,到头却是无可奈何地冷笑了一下,“所以你是连小雅平常的生活情况都一点不了解?”
时承景的理直气壮,其实早在昨天老太太的那句话后就没法理直气壮了。
他强绷精神,眉头深皱起来。
他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也不允许别人如此。如果他今天来医院的举动,无头苍蝇一样的举动,换成是集团里的公事,谁要敢这么干,早被他训得狗血淋头了。
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把握,只是凭着一个人在地上躺了半夜,凌晨不清醒的那股冲动来了这方。
时承景在桌子下握紧了双拳,但不管他如何,曹医生没有客气,他继续质问。问他长年不在家,施乐雅是个病人,她遇到问题了找谁,她眼睛不方便生活上遇到困难找谁。要是被家里的佣人穿小鞋了,受了委屈找谁?
夫妻,什么叫夫妻?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携手共度的叫夫妻。既然连一起生活都做不到,又何苦要把人领进家门去。现在既然已经离婚了,就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他又何苦这么折腾人?
曹医生已经问得没法平静,也问得时承景哑口无言了。曹医生说的没错,他们的婚姻其实矛盾重重,只是时承景从没这么想过。
曹医生继续,时承景看着曹医生不停开合的嘴唇晃了神,他想起几个月前施乐雅那天夜里坐在沙发上说什么夫妻应该相互扶持,他们没有。她说那个家太大了,她一个人太难过。
所以她要跟他离婚。
时承景人生28年,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生活。
曹医生所说的他缺席的琐事,只是因为他在另一个地方一往无前、兢兢业业了。他用了一切的时间、全部的精力解决所有挡路石,让一个瘫痪的家族企业改头换面有了今天。没有人不因为他的存在而获益,多少人因为他的抉择在生存,依附他的成就在养家糊口。
他从来没想过这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人有坚定的信念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打破了就会从心底里无依无靠。
曹医生说得没错,离婚才是最正确的,分道扬镳所有矛盾就化了,但他却一手生出了这么多的事。
时承景像被人在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但曹医生不会同情他,再继续往他身上扎上一把更尖的刀。他问他知不知道施乐雅在离婚的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因为害怕打雷,因为躲雨掉进了一条排水渠里,差点溺水死亡。她被好心人救起送到医院抢救,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天才保住了一条命。
如果那天她就死了呢?
如果那天她就不在了呢,他还能不能把她带回家又放任不管,让她再走一次鬼门关。
作者有话说:
这一刀扎得狠吧。
第21章
时承景从曹医生办公室里出来, 门打开。余北和沈远早在等着他,但看清他脸色的时候两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董事长?”余北喊人。
时承景听到那声音,目光聚了焦, 他还保持着深蹙的眉, 一向锐利的眼睛浮着别样的情绪。他看着人,但像是不认识来人, 又像只是无所谓。他干干的张了张嘴,一个字没有, 最后朝余北略点了下头。
沈远和余北顿时感觉不好,时承景的样子太怪,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怪。刚才办公室里医生跟时承景说了什么, 他们没敢去听,但谁都知道决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他们不敢去听。
老牌公立医院, 虽然名声在外, 人才济济,但医院的建筑设施是大不如私人医院。曹医生的办公室不仅旧, 还有些乱,他桌子上资料、档案、小件的医疗用品堆得横七竖八。这是在兴业集团里任何一个办公室也不允许出现的场景, 是被时承景亲自纳入考核范围内的内务工作。
时承景在兴业集团是堂堂一司之尊,出了集团, 就算是行业里响当当的人物见了面也要让他三分薄面。
但他就是在这样一间办公室,被一个在外型上于他而言有些不修边幅的老医生用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刺了。时承景的心口在淌着血, 心底里无依无靠。他脸色不好, 余北和沈远大气不敢出, 人柱子似的候在一旁。
半晌, 时承景倒只是说回去了, 他们两个不敢问找人的事,再多的疑惑也只能老实跟上。
医院住院部,流动人员不多,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在走过的一道门边时,时承景停住了脚步。他侧脸,从没有关的门缝里看到一张脸,一双眼睛。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那双眼睛每天只看他行事,吃饭,走路,没有他她一样也做不了。
“董事长太太该喝水了。”
“董事长太太不肯上床。”
李姐找他的唯一原因就是施乐雅,后来,不用李姐说话,只是一冒头,时承景就知道施乐雅是该吃东西了,还是该午睡。
施乐雅的眼睛很漂亮,不知道他是认识的女人太少,还是那双眼睛确实太漂亮,至少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但现在那双眼睛一看到他就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像见了什么恶鬼一样的惊恐起来。
她应该恨他。
走过两次鬼门关是什么样的经历时承景无从体会,曹医生说施乐雅之所以会糊涂一个月,那正是被他逼的。一个人会被逼到连吃饭、喝水也不会,这种事时承景也无从体验。
他只知道她的确应该恨他。
两双眼睛的对望,被突然合上的门扇狠狠砸断。
门“砰”地在耳朵边甩上,走在时承景身后的沈远惊得一激灵。但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们都看到人了,原来人就在这间病房里。
“要去敲门吗?”余北立刻上前问。
时承景视线从门扇上收回,转看余北。他一个字没有,看着余北的眼睛里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
余北被瞪得一凛。他说错什么话了吗?他们来医院的目的不就是找这个人?
时承景的目光在与他同样高大的余北眼睛上左右流转,恨铁不成钢,余北被看得心虚。刚才被甩上的门突然打开了,周姨从门里出来。
因为姑妈随口编的一句恐吓就放弃要人的周姨,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施家的事,但现在有了一件。一个长年见不到儿子的母亲,没人知道她把什么样的情感寄托在了施乐雅的身上。但是一个母亲自私的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天知道她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
如果这次施乐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周姨会以同样的方式去死。
夜半三更的时候,周姨很认真仔细地想过,如果是施乐雅被她找到的时候,已经煤气中毒不在了,那她或许是跳河、跳楼、开煤气,她肯定会去陪施乐雅。
“你们这些恶鬼,她欠了你们什么,你们要把人往死里逼是不是,她到底欠了你们什么!”
“施家没人了,但还没死绝!”
一分钟前周姨看到施乐雅神色不对,门是她关的。门关上了,但她的情绪起伏甚至超过了施乐雅。像一个懦弱的人要自我救赎,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她打开了这扇门。
从昨天再见到施乐雅的那一刻,周姨就在发誓,如果重来一次,就是陪命,她也会护着施乐雅。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护的人是近在前眼的施乐雅。
周姨朝时承景扑,沈远和余北两个人只能拦着,替自己的老板口水拳头一起挨。时承景像一副定格的画面,大衣深黑,西裤笔直,格格不入地站在从来与他这种人无关的是非中心,目光严肃、平静地看着在面前上蹿下跳的人。
一个人在没有非得不可的欲望的时候,自然无懈可击,一往无前。
反之亦然。
何况他现在欠了一个人两条命。
“你怎么能忍心,她有病,她还病着,你怎么忍心。”
“小雅原来说你气不过,你气不过什么?两年前是你们自己找上的门,她眼睛看不见,她活得有多艰难,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是你们自己来招的她。为什么明明看不上,又要跟她结婚,结了婚又糟践人。”
“现在都离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为什么还要来,她差点没命,她差点又没命了呀!”
周姨在这么一通骂词里的一个又字,在余北和沈远听来是不具任何意义的,只有时承景知道那一个又字代表着什么。
去民政局那天雨下得很大,在会议室开会的时候,雷声大得震耳。天气不好,秘书没有做好会前准备,关上窗户,还挨过他的训斥。
曹医生没有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他说施乐雅害怕打雷,他不怀疑。
时承景甚至想起他在听唐庆汇报行程的时候,沈远跟余北在前排聊的电台新闻,说道路集水严重,事故频发,有行人落水。
“我们董事长没有欺负过太太,没照顾好太太的那些人也全都被撵走了,这一个月都是董事长亲手照顾的……”余北解释。
“周姨,周姨,冷静点,您别说气话,要不你把太太住院的费用给我,我现在去缴……”周姨骂得没错,沈远是不敢像余北那样再替时承景说什么好话。
“呸,”周姨是一个人的话也不接受。
余北被呸得直躲,沈远被呸得眼睛睁不开。
“你们要施舍?施舍我们不稀罕,这里没有乞丐,施家的人更不是!”
“施家船烂还有三千钉,姓时的,两年前我们家小雅去你们家的时候身上是有钱的,那么多钱都花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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