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想起这位,也不过抱着死马做活马医的心态。然而让韩平去查,此人倒真有几分本事,据说还曾有官员举荐,都让他给推了。
这史大夫闻言问道:“敢问大人家中可是仅他一人有此症状?”
陈知璟道“是”,又与他说:“府中一旬请次平安脉,也未瞧出有何征兆。”
“有些奇怪,这病灶都当有因,许是老朽学艺不精,未曾遇到过这等症状。”韩平在一旁将煮好的茶送来,史大夫轻抿口方道,“不过若真大人所说,许由外力所致也不一定。只未曾见过病人,不敢妄言。”
陈知璟笑道:“谨慎是应当,不瞒大夫,我也是担忧步了长辈后尘,这才请您来。若您不介意,我这宅子空着,能否请您留在京师几月,替我把几回脉。”
无论好与不好,待到明年便知。
“大人您特意请了我过来,总不是听我这两句话的。”史大夫却也应得痛快。
韩平听得一头雾水,国公爷何曾有个不良于行的长辈,但国公爷既如此说了,只按着他吩咐做便是。
他跟在陈知璟后头出了院子。
陈知璟仅带了他一个出门,他扶着人上去马车,等陈知璟坐稳了,方问道:“国公爷,咱回府么?”
“不回。”陈知璟的音自帘后传出,顿了顿,“买些煼栗,再绕路去万胜街。”
韩平本就猜到爷要去万胜街,否则爷的宅子不止这处,怎偏选了个离万胜接极近的。
不过小主子进府这些时日,自己也常在前院伺候过,倒不知道他喜欢吃煼栗。
“回去还教人看着陈知瑞吧。”陈知璟又嘱咐道。
韩平一一应下。
不过卖煼栗的巷陌街离这儿还隔了好些路程,韩平绕了小半个京师才到了梁称玉的铺前。
外头已是暮色,称玉铺子早歇了业。
陈知璟让韩平去停了马车,自己抱着煼栗走到后巷。
男人微有些后悔,也不知一时冲动买了这栗子作甚,让人瞧见他拎着吃食,不免太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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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玉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院子里头杀鸡,那鸡被她利索地抹了脖子,放完血扔在沸水中埋一会儿,才开始拔毛。
田氏在灶上忙活,兰香刚收拾好东西,这会儿闲得无事蹲在称玉边上。宸哥儿刚也在一旁要跟着看,叫称玉赶进去屋子里头,怕把他给吓着了。
兰香道:“娘子,你可真能干,我瞧没有您不会的。”
会制伞,会画画,也认得字,这些活计更不在话下。
“就养了你个吃白饭的丫头。”称玉扭头看了她眼笑道,“也不知学了谁,竟会说些好话哄人。”
“我看娘子爱听得很。”兰香看她笑了,又道,“娘子,我觉得你在这处开心些。”
称玉一怔没说话,她满手的血污,也不怕烫似的,径自在桶里洗了洗:“赶紧去把这水倒了,重新汲桶水来。一会儿绪哥该来,他最怕这个,别再被吓着。”
她这话刚落,院门便被人推开了,来人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却不是称玉口中的陆绪。
兰香看了一惊,忙搁下水桶给他行礼:“国公爷。”
陈知璟“嗯”声看向称玉,称玉还坐在那儿未动,手里拎着白花花的鸡,她侧身看他,面无表情道:“您怎么来了?”
他怀里栗子还有些温热,男人看着她这鬓发散乱卷着袖的模样,下意识蹙了瞬眉。他一脚进了院子,站在那处道:“怎不见宸哥儿?”
称玉不答,兰香只得出声:“国公爷,哥儿在屋内练字。”
陈知璟点头:“玉娘,我与母亲说过,你们回来住几日,过两天我来接你们。”
他又唤兰香,把煼栗递给她:“这栗子吃多了积食,让夫人少用些。”
男人说完转身便要走。
刚往前走了两步,忽背肩处传来一阵痛,几颗栗子从他身前落下,纸袋子炸开,栗子四处滚着。
陈知璟揉着额角,不欲跟她吵。
那妇人就拧着死鸡站在他身后,许是怕吵了屋内哥儿,音刻意压低了不少,不过这院里院外都能听见便是。
“陈知璟,我们和离罢,你要觉得不妥,休了我也成。还有,我爹早死了!你算哪根葱,来近我身就心肝儿乱哄,下床恨不得一天训我三回。你何曾把我当作你妻子,你家门楣那么高,任谁去吧,老娘不干了。”称玉骂道。
她骂这话时,院外便已又站了个人,那人大概觉得尴尬,进不是退也不是,生生听了这番墙角。
陈知璟抬头看见,这下脸是彻底黑了,他木着脸与陆绪作揖:“陆大人。”
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称玉觉得自己那话就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男人连瞥都不屑瞥一眼。
她拎着鸡站在那儿掉泪。
陆绪不好上前劝她,还是兰香接了她手里的鸡,劝道:“娘子,你莫哭了,我看国公爷也是……”
话没说完,让称玉骂了回去:“你这丫头白养了你,你帮谁说话呢你。”
她自己跑到井边洗了手,又抹了把脸,过来迎陆绪:“绪哥,叫你看了场笑话,你进屋坐会儿陪宸哥儿吧,我去灶上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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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国公爷喜欢听故事么
陆绪看着梁称玉半天没说话。
昨儿她让她那小丫鬟兰香来他这儿送信,他就觉得有些怪异,好端端的怎么又回来了,还是领着宸哥儿。
不过称玉既然不想说,他也不勉强她。
他进屋去寻了宸哥儿,宸哥儿正坐在案前写大字,字迹虽稚嫩,却已经有几分他父亲的影子。
“舅舅。”宸哥儿起身行礼道。
陆绪颔首,拍着他头顶发髻笑了笑道:“哥儿可是认真,以后也去当个状元郎如何?”
“父亲说我长大了要同他一般,舅舅,什么是国公爷?”宸哥儿歪着头望他,“还有我娘说以后就跟着她了,那我爹呢。”
陆绪一时竟让小儿问得哑口无言。
“你听你娘的便是。”最后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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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平在马车上等了没多久,就见陈知璟一脸铁青走了过来。
“国公爷。”他忙迎上前去,扶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万胜街上已有一会儿,这街巷不算宽敞,好在这会儿天色渐暗,铺子陆续关了门,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在走动。
韩平方才已问了陈知璟是否要回府,但是国公爷未应他,只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车内,韩平也不敢再问。
韩平打小就跟着陈知璟,这主子的脾气他最是清楚。后来主子失踪几年回京,越发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自国公爷成婚后,这动怒的次数愈发频繁,几乎回回都与夫人有关。
陈知璟背倚在车厢中,无意识在左手腕间佛珠上摩挲着,男人只觉头疼得厉害。
从开始他便知道这妇人秉性不行,连趁着他失忆诳人成亲的事都敢做出来。但木已成舟,她前世怕也受了不少苦,他并未在此事上多苛责她。
她生下子嗣,他也娶了她,自然想着她以后能护着宸哥儿撑起门楣,只她这动辄闹脾气的做派,陈知璟委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何曾遇到这么荒诞的妇人。
但那天夜里她抱着他呜咽,不肯他往母亲院子里去,那泪尚还在心口留着。所以今日他过来,还带了煼栗,她似乎就爱吃这些零嘴儿。
外面天完全黑下来。
韩平终于唤了声:“爷,我们这……”
他等了会儿,厢内才传来男人低哑的应声:“去后巷守着罢。”
韩平:“……”
他闹不懂国公爷。
这一屋子的女眷小儿,陆绪并没有久呆,吃过饭就打算回去,称玉亲自送他到后巷。
陆绪虽不晓得她跟陈知璟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称玉竟带着宸哥儿跑回来,怕是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想也知道,国公府里虽人口并不算多,但只那些规矩怕就能让她吃一壶的。
如今离开了正好,那府里危机重重,一不小心怕就会送了性命。他那日也是为了称玉才提醒陈知璟杨大夫有问题,也不知他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没。
陆绪想了想与称玉道:“他给你气受了?既不想呆着回来也好,国公爷高门绮户出身的,终归与我们两路人。你莫担心,有什么事来寻我便是,我会护着你们的。”
又从腰间荷囊里取了两锭银子出来交给称玉:“这银子你先收好,我如今也用不上。”
称玉哪里肯收:“绪哥你自己留着,以后娶嫂嫂还要花不少银钱呢,偷偷跟你说,我走时拿了他不少银子呢……”
陆绪轻笑了下,几乎同时,不远处巷口骤然传来声咳嗽,将两人给吓了一跳。
称玉举着灯笼抬手望去,依稀辨认出来人:“韩总管?”
“夫人。”韩平尴尬地站在车旁躬身向她行礼。
他刚出声也是没办法,夫人与这陆大人的话越说越离谱,却将国公爷比作烂板乌龟。他听不得也不敢听,国公爷人可还在车里,回头把身子气坏了。
梁称玉没想到陈知璟人却没走。
她不自在地拽着衣角往那处看了眼,又瞬间扭过头去,手里灯笼轻晃着,险些拿不稳。
陆绪见她这样,心中已明白大半。
身边这小妇人性子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根本藏不住任何心思。
想起方才出门时,许是兰香没有将地上栗子拾干净,让她踩到个差点儿扑倒。她却将栗子捡起揣入怀中,还偷抹了下泪。
“我明白了。”陆绪忽出声道。
称玉听不懂,她怔怔地抬头看他。
陆绪笑了笑:“玉娘,我说过,我在这世上只你一个亲人,无论如何,你想要什么,我总会帮着你的。”
见过那样惨烈的景象,他只盼着她这世能顺顺遂遂,旁的说再多,哪有她的命重要。
陆绪转身往巷口走。
梁称玉僵了瞬,还是退回院内,锁上院门。
“明初。”
陆绪走到巷口附近时,那马车里的人唤了他声。
他停了步子:“国公爷。”
“上车罢。”那人道。
陆绪并未推辞,入了他的马车,车内并没有燃灯,待他进去,陈知璟才令韩平将角落里的兽灯点上。
两人对看眼,谁都没有开口。
车又往前走了几步,陆绪掀帘望着外头沉声道:“去我那处吧,我有话与您说。”
陈知璟看了他眼,道:“也好。”
陆绪赁的院子不大笼统就三间屋子,不过他一人住在这儿足够了。
他领了陈知璟进屋,连茶水都未给他沏,径自拉了椅坐下,指着对面:“国公爷请随意。”
陈知璟坐了道:“明初找我有何事?”
陆绪一脸讳莫如深,目光自他身上略过。其实他前世与陈知璟相交多年,倒真有几分将他引为知己。
可惜那时两人间横着称玉那条命,陆绪一日都不敢忘。
“国公爷喜欢听故事么?”
陈知璟觉得陆绪当下有些怪异。
他蹙起了眉,敲着扶手道:“明初有话不妨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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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玉娘那痴傻丫头一心都落在你身上
陆绪眼神空洞,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透着他在看着别人,那骤然狰狞的面容让陈知璟恍惚了瞬。
倒叫陈知璟想起了件事。
前世陆绪常来他府上做客,有一日却是来晚,他看他神色落寞,便多问了句:“明初可是碰上难处?”
当时他也是这般看着自己半晌,最后方道:“今日是我一故人的忌日。”
陈知璟此刻念及,不知怎的,突然觉得那故人怕就是他认识的。
或许就是那妇人。
那边陆绪整理了心情,已冷冷开口:“……这娘子所托非人,相公一去不返。她肚里怀着子嗣叫贼人杀害,可叹她惦记的相公早忘了她,早另定了高门妇……她那兄长看不过,本想与这负心汉同归于尽,谁料却有人主动找上了他……”
陈知璟一直未开口,只等着他将话说完,那握着扶手的掌僵硬得厉害,险些把那处捏凹陷下去。
陆绪语毕,忽大笑了声恨声道:“你可知这书生如何死的,眼看着仇人断气,他没两日也呕血而亡,谁道不是报应。”
他在那世上,也陈知璟一至交而已。
他已笑出泪来,对面那人却丝毫无反应,也是,这般荒谬的事若非亲身历经,谁会轻易信了。但他言尽于此,对陈知璟道:“这也不知哪朝哪代的旧时浮尘,国公爷权当作故事听了便是。”
然而陈知璟却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明初,你我相交十数载,我倒不知你心中藏着这事,只以情谋事,终归不是君子所为。”
陆绪闻言,目瞪口呆望向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音:“陈知璟,你竟也是……”
陈知璟不置可否。
陆绪如今总算都明白了,他冷笑道:“我枉做了回跳梁小丑,你既已知内情,要杀要剐我别无二话。只,玉娘那痴傻丫头一心都落在你身上,你当善待她,否则我既能从地狱里爬出一次,就不愁没有第二次。”
陈知璟蹙起了眉,道:“有酒吗?”
陆绪一愣,摇头:“没有。”
陈知璟沉默不语,起身去吩咐了韩平几句。
韩平听了他的话忙跑到街上,很快去而复返,两手还拎着几坛子酒。
陈知璟径自开了封,问:“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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