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玉说的当初在虞城县骗他的事,她知道自己犯下大错,要不是当初她一念之差,两人根本不会有交集。
陈知璟哑然失笑,他摸着她的肚子未说话。
那时他只是失忆,却不是痴傻了,就是一时半会儿让她父女俩给唬住,后头两人一起生活,总该起疑心。
可他并没有,当真一心一意跟着这妇人窝在虞城县过日子,要说没放在心上,完全是自欺欺人。
男人悄悄喟叹了口气,自己这辈子怕是栽在她身上。
他“嗯”声与她道:“我不怪你。”
又俯身亲了亲她的唇:“你莫多想,安心将孩子生下,让丫鬟来伺候你起身吧,一会宫中太医该来了。”
不多会儿,周太医来府上为陈知璟把脉,如前世一样并未瞧出任何症状。
“国公爷,下官学艺不精,未能瞧出症结。”周太医拱手道,“也许经脉压迫,休息一两日便好了。”
陈知璟勉强笑道:“如此最好不过。”
然而五六日后,他身子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刘氏不知儿子怎突然得了顽疾,哭得眼睛红肿,顾不得旁的亲自去了宫中求太医。
先见她的却是正和帝。
“老夫人,元娘她身子不好,迄今不晓得三郎的事,你去见她还要隐瞒一二才行。”赵慎令人赐坐,对刘氏道。
刘氏抹泪说:“元月未过,照理老身不该来叨扰官家,但老身这辈子就生了这两个,着实放心不下。圣人有您照拂着老身自是安心,三郎那儿……”
“老夫人宽心,我待三郎如半子,回头再令人去替三郎把脉。”赵慎劝慰道。
陈知璟毕竟是正经国舅爷,官家有令,太医局里专替官家圣人诊治的翰林医官正使来了鲁国公府上,依旧一筹莫展。
国公爷不曾好转,不得不坐上四轮车,连圣人娘娘生的两位皇子都前来探望。
如今最得意的怕要属大房夫妻。
陈知瑞素来厌恶陈知璟不可一世,虽这府里的爵位也轮不到他头上,却叫他高兴地连喝了好几盏。
“你只知道喝酒睡妇人,累得我在老夫人面前伏低做小,原她应了帮萱姐儿说亲事,现也顾不上了。”孙氏忍不住抱怨道。
陈知瑞瞥她眼:“妇人之见,如今陈三成了废人不能入仕,他那小儿还年幼。那位再不喜我,我终究与她血脉相连,国公府是她娘家,她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衰败。姐儿年后才十五,拖上一拖也可。”
孙氏一想,确有些道理,当初陈知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陈知瑞倒是更受官家器重些,圣人还赏赐了她不少东西。就是老夫人那儿,待大房也亲近些。
孙氏照常去暮春居请安,但明显没有以前那样尽心尽力,刘氏如何瞧不出她的变化。
“那个孽障,我当孙氏懂事些,不想三郎还好好的,他们却先按捺不住了。”刘氏气得骂道,又忍不住对着金嬷嬷叹气,“你说三郎命如何这般苦,这京中世家,有哪家郎君像他这样遭罪的。”
金嬷嬷在她身后拭泪,道:“您莫着急,宫里太医不都说查不出病症,国公爷许过几日便好了。”
刘氏沉默了会儿:“这前前后后看了几十个大夫,都说不出个缘由来……他媳妇儿下个月可就要生……”
“您放心,先前奴婢还在疏竹院那会儿,国公爷已将稳婆、医女和乳母都安排妥当了。”
陈知璟每日在疏竹院内,无事便给称玉读话本子。
“你这样要到什么时候啊?”称玉窝在陈知璟怀里,偏头问他。
陈知璟单手揽着她,道:“说实话,我也不知。”
称玉笑了笑:“总归也不愁吃喝,你多陪陪我也好。”
三月里头天暖和了起来,医女每日都来给她号脉,说发作就这两天的事,她身边四个丫鬟寸步不离守着,几个稳婆就住在疏竹院后罩房内。
这日,称玉刚用完午膳,她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慢慢走,今儿才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称玉忽停了,对身边丫鬟道:“春梅,你扶我去厢房,再让人唤稳婆来,我许是要生了。”
她生过宸哥儿,懂得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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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容姐儿
春梅被唬住,夫人手劲大得厉害,隔着衣物掐得她肉疼,她低头往下一看,称玉身下长裙湿了大片。
她惊叫一声,又忙捂住嘴。
厢房里头一应物件早早备下,几个稳婆面色匆匆跟着丫鬟赶至,称玉人躺在床上,小腹一阵又一阵地抽着疼。
称玉虽说已生了宸哥儿,但这生孩子哪就像鸡抱蛋那般容易,妇人生子,回回都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兰香蹲在床踏上握着她的手:“娘子,你莫怕。”
“你个小丫头家家的,在这儿作甚。”称玉勉强扯了扯唇道,“快些出去罢,这么多人,哪用得上你。”
这厢才将兰香劝出去,那边陈知璟坐在四轮车上由个婆子推了进来,屋内稳婆不敢劝他,可又觉得不妥:“国公爷……您如何进得,您放心吧,夫人便交给我们。”
“无妨,你们自忙你们的,我说句话便走。”
称玉额上冷汗直冒,就这还有心思骂人,没好气道:“你们诚心不叫我好过是不是,这才撵了一个,你怎又进来了!”
陈知璟让人推近,他略倾身摸了摸她汗湿的发,道:“上回我听你那小丫鬟讲,你生宸哥儿时吃了不少苦,今儿你莫怕,我就在外面守着。”
梁宸出生那会儿,称玉在挺着个大肚子带着十岁出头的兰香,连房子都赁不到。
都说“借死不借生”,屋主怕刚出世的孩子借了屋子的运气,看她肚子大了,不肯将房子赁给她,最后还是个独居的寡妇见她可怜,将屋子借了她些时日。
当年称玉生宸哥儿时来不及去喊稳婆,还是那寡妇忙前忙活帮着接生,兰香一直在灶间烧着热水。
而这会儿屋里屋外丫鬟婆子十几个,单灶房上烧水的就有好几人。
“你出去罢,别在这处碍事了。”
陈知璟又看了她眼方出去,人也未曾走远,就在院子里坐着,宸哥儿由兰香领了来,站在他右侧,咬唇唤了声:“爹爹。”
院子里都时不时听见娘娘的哭声,宸哥儿问兰香,兰香告诉他这是快有弟弟妹妹了。
“你母亲无事的。”陈知璟牵过宸哥儿的手,才发现他自己手也颤得厉害。
疏竹院内,老夫人刘氏和大夫人孙氏都赶至。
丫头婆子忙伺候主子们入了正房,刘氏信佛,这会儿眯眼坐在榻上,手上捻着佛珠未停。
“母亲莫忧心,三郎媳妇儿身子一向好,定能稳当无碍的。”孙氏在一旁道,“却是三郎,方才听人说他连产房都去了,您说这污秽之地要沾染……”
孙氏话未说完,让刘氏冷冷瞥了眼。
她瞬时噤声,心中暗啐声道:“要真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才好!”
厢房内本就比外头热,称玉疼得受不住,这疼比刚才更急促了些,一波又一波,她咬着唇鬓发全湿了,婆子在她身边不停地帮她擦着汗:“夫人,您水破了,已开了两指,奴婢刚才看过位正着。”
称玉忍着痛点头。
不多会儿,那婆子又掀了被褥往她身下探,称玉疼得直哆嗦,好容易方忍下将人一脚踹开的冲动。
“夫人,开了三指,您忍耐些。”
稳婆话刚落,便听得床上夫人扯着嗓子,口中骂道:“周进宝!你个老贼!怎每次都让我受这个苦,你自己倒是快活了!”
屋内稳婆们一听,险些吓得给称玉跪下。
夭寿哦,这是什么话!且这周进宝又是什么人?
外头陈知璟听见,只教兰香把宸哥儿耳朵捂了,面上几不可见笑了下,温声道:“还有力气骂人,想来精神不错。”
孙氏出来瞧热闹,在廊下立着,不曾想听到了这番话。
她手掐着朱红色的廊柱,几乎要弄出印子来。
自打梁称玉进府,她便不待见那妇人,出生乡野碰到这等泼天富贵就算了偏嫁进来后从不夹紧尾巴谨慎做人。
整日闹腾出些事,她那婆婆和叔叔也不管,叔叔还几次因得纳妾同婆婆起了些龃龉,怎她梁成玉这般好命。
屋子里越骂越不像话。
“平日在床上就晓得哄我……再也不要同你困觉……”
陈知璟忍不住扶额,摸着腕间佛珠,召了个婆子道:“去,给夫人带句话……”
屋内骂声一会儿才停了。
天色渐暗,直到日夕之时,厢房内传来声响亮的啼哭。
那稳婆将襁褓里的幼儿裹严实了,出来报喜:“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夫人生了,生了个小娘子。”
陈知璟方才松口气,道:“赏。”
正房里头,刘氏与孙氏都听到了,孙氏脸上微喜,忙去看刘氏,就见她蹙起了眉。
孙氏笑道:“母亲,这可是好,三郎如今也算是儿女俱全了。”
刘氏不曾说话。
孙氏回了自己院子,喜得给身边侍奉的丫鬟另赏了二两银子。
天成六年三月初八,陈容出生。
容姐儿的名字是随着她兄长梁宸取的,小娘子被稳婆们擦干净,再用襁褓裹了放在称玉身边,只等她瞧上眼,那边乳母便要抱着去喂奶。
称玉精神看着不错,等陈知璟从外头进来,看她眸子瞪得圆圆的,丝毫没有睡意,男人摸了摸她的脸道:“姐儿生得粉雕玉琢,像你,这会让乳母抱走了,你怎不歇着?”
称玉噘嘴:“你方才让婆子来骗我的不成?”
陈知璟万想不到她竟是在惦记这事,失笑道:“随你骂,也得等你身子好了才是。”
称玉嘀咕声,她实在累极,让陈知璟哄了句,扯住他的袖子歪着头一会儿便睡去。
梁称玉再醒来时,身上已让丫鬟们收拾清爽,姐儿不用她喂,几个丫鬟捧着洗面汤及虎骨刷牙子伺候她梳洗,又端了米汤来。
她这月子做得好。
陈知璟“不良于行”,便也在屋中陪着她。
容姐儿洗三那日,鲁国公府中好生热闹,与府上有来往的人家皆收到喜讯,连官家都令人前来赏赐下对玉如意。
第七十一章 我只盼着她好
陈知璟身患顽疾,可有宫中圣人和三位皇子在那儿,谁都不能越过他去。
众人给足了鲁国公府面子,只是见陈知璟坐着四轮车从屋里出来,看了仍免不了心觉惋惜。他如今正三品礼部侍郎,这可是个有实职的差遣,依着官家对这内弟的倚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但若这病治不好,他这一辈子怕就只能空有个一等国公的爵位。
陆绪人也来了,他虽九品小官,却有状元之名,又是这国公夫人的兄长,被鲁国公府中下人引至主座。
席上众人官职都比他大,年纪当得他祖父的也不少,但看这上科状元生得丰姿潇洒,年方二十四,然举止投足间,丝毫不见局促,倒像是沉浸官场多年。
宴罢,陈知璟嘱咐韩平领了陆绪至疏竹院前头书房。
陆绪见这人坐在四轮椅上,不由捏紧了指,陈知璟笑着让他坐了,又令韩平去煮茶:“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明初见谅。”
陆绪抿唇盯着他的腿,犹豫片刻道:“不会真废了吧?”
陈知璟摇头:“不过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陆绪并不清楚他的具体打算,待韩平端了茶上来,他吃了口,道:“依我的意思,直接……也省得玉娘额提心吊胆过日子。”
陈知璟没说话,睃了他眼道:“国公府百年清誉,断不会做弑君之事。”
且更重要的是,官家再如何都是陈姝元枕边人,是三位皇子与她腹中孩儿的爹爹,他并不想让她走上前世的路。
陆绪嗤笑一声:“你倒是还想做忠臣,可惜无人给你机会,旁的我不管,若你护不住玉娘,我自会领着她母子三人走。”
陈知璟擎着茶的手微顿,淡淡道:“她晓得前世是你替她收殓,当日你遇到她时,她虽与我有婚约,若你执意要娶她,她怕是会应的。”
然而陆绪却未这么做,只玩笑提了句,称玉没应,他便不曾再说过。
“我只盼着她好。”
过了很久,陆绪轻声道。
她幼时村里人就说她生错了地方,这样好颜色当养在闺中当个娇娘子才是,可后来这小娘子连好日子都没过上几天人就没了。
陈知璟神色一凛,他知道陆绪对梁称玉的心思,断想不到陆绪会说出这番话,反倒显得他自己心思龌龊。
他坐着对陆绪作揖道:“明初,我不及你,她欠了你大恩,我谨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陆绪握着茶盏未吭声,想来那话里几分真假只有他最清楚。
“陈大人,玉娘是我妹子,我待她是应该。”陆绪抬脚往外头走,“你还是好好养着身子罢。”
陈知璟嘴角抽了抽。
临走时看到挂在陈知璟书房中的那幅“虞城县风俗画”,他顿了顿,侧身望去。
“那是她画的。”陈知璟在后面道。
但陆绪认出上头字却是陈知璟题的,甚至还落了玉娘的印章。
陆绪自嘲一笑,转而又面无表情出了屋子。
称玉晓得陆绪人来过,还送了对银镯子,在这赤金长命富贵锁、青白玉镯、璎珞项圈中毫不起眼。
她将银镯子套在了容姐儿腕上。
陈知璟如鲠在喉,仍笑道:“倒叫他破费。”
“也无妨,等绪哥以后生子,咱再还他便是。”称玉笑道,亲了容姐儿一口。
男人爱听她这话,坐在一旁笑道:“还是你考虑周全。”
又低头看着小娘子:“她长得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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