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热水烧开了,和还生硬的米一同咕咕噜噜地响。门开着,窗户上结了一层霜,叶光晨犹疑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又沉默地去拿了白菜来切。
“我就不该安排你们睡隔壁,”叶光晨说,“晚上——”
说到这里,叶光晨顿了顿,又说:“夏夏什么时候回北京?”
他的神色已经渐渐恢复,显然已经从那种情绪中及时抽离。
那巴掌虽然没有真正打在叶迦澜脸上,但在叶光晨心里,也算已经打过了。
叶迦澜说:“马上快过年了,你让夏夏一个人回北京?你还记得许阿姨怎么和你说的?”
“那是大人之间的事,”叶光晨提高声音,“和你没关系。我是答应过你许阿姨,送夏夏读大学,她现在有没有好好读大学?嗯?”
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一声落地的响,叶迦澜不说话,探身看,空荡荡的,没有人,是电视柜上的一个雕刻小葫芦,跌了下来。
叶迦澜捡起,重新摆好,回头看,确认不是许盼夏下楼。
重新回到厨房时,叶光晨已经咚咚咚切好白菜丝葱姜蒜,锅里倒了点花生油,掂着锅润了一遍锅底,烧热,已经打算起火炒菜。
叶迦澜拉上厨房的玻璃门,压低声音:“您好好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去年在北京一个人生活,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的脚本身就有冻疮,去年她舍不得花钱租房,连暖气都没有……”
叶光晨捻了几粒晒干的花椒壳丢进锅里,油已经烧热了,被这么一刺激,噼里啪啦要溅起油,房间里呛起一阵香味儿,辛辣刺鼻。
他说:“我知道夏夏是个好孩子,也很可怜。”
新鲜的姜丝和葱丝、青椒丝混合在一起,带着未干的水滴一块儿下了锅,冷水遇热油,炸了锅,一滴油溅在叶光晨手上,他转身,将白菜丝下锅,翻炒:“但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夏夏是你妹。”
呛人的油烟味儿在厨房中迅速扩散蔓延,辣椒的焦香,花椒的麻香,还有葱姜的特殊气味,热油一激,全都一股脑儿涌出。
“你没和许阿姨登记结婚,”叶迦澜说,“我俩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是你觉得,”叶光晨开了油烟机,他说,“我拿夏夏当亲女儿。”
“有人会让亲女儿大过年的走?有人会让亲女儿孤零零在外一个人过年?”叶迦澜问,“爸,您这样做,许阿姨如果知道,也会——”
“我是为你好,”叶光晨皱眉,他说,“那事闹得多大?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嚼舌根的人那么多,一点儿破事能从年头传到年尾。你以为咱们这次回家,就没人碎嘴?你以为我这几年都不带夏夏回来是为什么?”
叶迦澜说:“根本不是她的错。”
“怪就怪你那个嘴碎的大爷和大娘,小小一件事闹成这样……”叶光晨叹气,“我当然知道不关夏夏的事。但她毕竟是个女孩,你知道,现在这个风气。”
叶迦澜说:“当时我就不该带着夏夏回来。”
叶光晨骤然沉下脸:“行了,你给我收敛点,后来不是也道歉了?夏夏已经说不追究了,你也别再提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只为了你堂哥一时鬼迷心窍,你还真打算把自己亲兄弟送到监狱?那时候你把他打个半死不说,这些年,他脸也丢尽了,也搬走了,算受惩罚了吧?最重要的一点,迦澜,你爷爷奶奶老了,身体不行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叶迦澜说:“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那个出租屋过年。”
叶光晨哂笑:“我知道你们都还很年轻,总觉得没什么事能难倒你们……但,迦澜,再有几年,你们就该毕业了。找工作,结婚生子,你们再怎么不情愿,还是要安安稳稳地走。”
“你要是不信,尽管放手去做,”叶光晨专注炒菜,“以前我不信命,后来我信了。有些东西,你再怎么努力,那也不是你的。我不干扰这事,腿在人身上,我拦也拦不住,能走多远是你的本事。我只提醒一点,藏好了,我能理解青春期荷尔蒙的荡漾,我也年轻过,冲动过,我理解,但老人受不了这刺激,别把事搞到像上次那样难看。”
“还有,”叶光晨说,“出去的时候把厨房门打开。”
叶迦澜不欲再同父亲沟通,他去了卫生间,又去洗把脸,重新回到自己卧室,许盼夏还在隔壁的房间休息。现在这个房间也装了空调,吹得人脸干燥的热,叶迦澜在床边安静坐了一阵,直到被打湿头发上的水蒸发、变干。
到了快吃早餐的时候,许盼夏才起床下楼,她规规矩矩地和爷爷奶奶、叶光晨打招呼,坐下来吃饭。爷爷兴致勃勃地和她聊:“等过几天,最后一个集会,我带你们去看,这几年比前几年还热闹,听说还请了舞狮子的,还有……”
许盼夏说:“爷爷,我买了车票,明天就走了。”
叶迦澜安静吃饭,面色沉郁。
爷爷一愣:“咋?不搁家过年啊?”
“不了,”许盼夏匆匆扒了几口饭,对爷爷笑,故作轻松,“我来就是看您的。其实我那边寒假里有工作,得去公司加班……”
“不加班,加什么班!”爷爷说,“听爷爷的,咱们不去,啊?留在家里面,好好地陪陪爷爷……公司付给你多少钱,爷爷给你出双倍的,给咱乖囡囡包个大红包……”
许盼夏眼一热。
平心而论,爷爷对她真的很好。
她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人生的前十几年,没有外公外婆,没有爷爷奶奶,只和妈妈相依为命,因而对老人、对长辈的感情概念并不清晰。
但爷爷是个好人,真把她当孙女疼。
虽然……
爷爷也真的尽力了。
许盼夏放低声音:“爷爷,这挺重要的,关系到我的学分考核,还有奖学金,未来的工作……”
她扯得越来越远,其实那些话也就哄哄这些不了解的老人罢了。
餐桌上唯二能揭穿她明显谎言的两个人,一个叶光晨正吃饭,没有丝毫参与规劝的意思;而叶迦澜——
“夏夏说的对,”叶迦澜对爷爷说,“您让她回去吧,她那份工作挺不容易的,也很需要这份工作经验。爷爷,今天晚上,咱们就当提前过年了,行吗?”
有他加入,爷爷顿时失落不少:“行吧。”
他已经老了,以前还有十几颗牙齿能咬动东西,现在只剩下几颗,为了戴假牙,全都拔了。取下假牙的时候,嘴唇瘪瘪的,只有空荡荡的牙床和苍白到只剩几根黑丝的头发。
爷爷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夏夏几次。
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他是真想疼她,也是真的对不住她。
但说“提前过年”,爷爷还真认真准备了,提前张罗着让叶光晨和叶迦澜把买好的对联全都贴上——正常情况下,要等到二十九或者大年三十才贴。他不管,一定要提前大扫除,贴得亮亮堂堂红彤彤的福和春。下午也咚咚咚地剁肉剁白菜,做白菜肉馅儿的大饺子,做红烧鲤鱼,去饭店里买酱肘子买烧鸡买四喜丸子……
“提前和咱们夏夏吃年夜饭,”爷爷说,“你回北京值班,有作伴的吗?”
许盼夏继续撒谎:“有同事。”
爷爷点头,将厚厚的大红包往她手里颤巍巍地塞:“这个你拿着,啊。”
许盼夏被厚度吓了一跳:“不行不行,爷爷,这个太多了,您——”
“还有前几年的,”爷爷执意要塞给她,不容置疑,“听话,啊?前几年你都没回来,我攒着呢,给你的压岁钱,都搁这里面。还有剩下的两年,也在里面。”
他说:“爷爷老啦,也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年,也不知道还能见你几次。见一次少一次……你拿着,拿着。”
除了压岁钱,还有奶奶给她准备的吃的。冬天,家家户户都要蒸干粮,蒸豆包,蒸菜包,炸肉丸子丸子菜丸子炸豆腐,奶奶找了几个干净的塑料袋,夹了炸好的东西放进去,还有苹果,梨,柿子……装了半截,爷爷说:“你净挑这些沉的、不好拿的干啥?那边不是有龙眼?苹果和梨别装了,装龙眼,给夏夏补眼睛!”
叶迦澜一言不发,掂了掂奶奶打算给许盼夏的那个袋子,绳子勒手。他不声响,将自己书包里东西倒出来,拿着给许盼夏盛奶奶装的零食和食物。
许盼夏第一次提前过年。
晚上大家聚一块儿吃年夜饭,乡镇上禁燃令不严格,叶光晨又去买了礼花,轰轰烈烈放了半小时,引得一镇上人都来看。
再好的烟花也有放完的时候。
许盼夏走得静悄悄,爷爷奶奶还在睡,叶迦澜也在睡,她不声响地拎着行李箱走,叶光晨送她去车站。
叶光晨面色如常地和她聊了生活近况,只字不提让她留下继续过年的事。
许盼夏心里也明白。
这要是在叶光晨那个家,过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是爷爷家,尤其是年关,亲戚朋友都会来。
她不在这里,也挺好,至少也不用遭受那些异样的眼光。
许盼夏长长伸个懒腰,轻松地想,多好,过个清净年。
北京已经渐渐有了些节日的氛围,但和热热闹闹的小镇比起来,大城市好像总是少了丝年味。许盼夏哼着歌,拉着行李箱、背着沉甸甸双肩包从地铁上艰难挤下,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
这个小区大部分都是北漂,一多半的人都放年假回家了,冷冷清清,好像气温也降了不少。
许盼夏打开自己空荡荡的房间,她哼着欢快的歌,打开电脑、手机,放歌,放好运来啊祝你好运来,放一些地方台录制的春节联欢晚会,放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发财……
直到电脑因为耗尽电量自动关机,手机也弹出低电量模式提醒。
许盼夏翻出数据线充上电。
房间中一片死寂。
明明有暖气,但还是这么冷。
她安静地打开一路背来的书包,里面是爷爷奶奶装好的包子,方言叫做菜馍馍,用剁碎的白萝卜、猪肉、木耳碎、红薯粉条儿、大葱等等做的馅儿。
许盼夏赤着脚,背靠着茶几,她坐在地板上,翘着两只光脚,在万籁俱寂的黄昏光中咬了一口凉透的包子。
嗯。
就算凉了也很好吃。
许盼夏乐观地想,嗯,就算一个人也能继续好好过年,又不是没有一个人过年过……她今年过年要去外面逛街,要奢侈一把地买加两个鸡蛋两根肠还有肉松的烤冷面,她还要……
“叮咚。”
骤然而起的门铃声打破许盼夏的思绪,她把咬了一口的包子珍惜地放在茶几的一个白瓷杯上,抽了湿巾擦擦手,往门口跑去。
许盼夏没有开门,谨慎地隔着猫眼往外看。
她看到叶迦澜。
如雪的白色羽绒服,拉着银色的行李箱,高高大大,站在门前。
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发红,肤色映出冷白。
他抬起手指,又按门铃。
“夏夏,哥哥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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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许盼夏(十四)
三个小时多一点的高铁。
叶迦澜老家所属的城市,每天往返北京的高铁不过三次,最早的也就是许盼夏所购买的这一班次,可惜叶迦澜买的晚,已经没有余票。
他已经尽力买最早抵达的班次。
叶迦澜等了一分钟,才等到人开门。
幸好。
许盼夏穿着灰色的运动套装,扎着头发,一看就是顺手抓起来的,头发上乱的可以让可爱的小鸟来做个巢再下几枚小巧的鸟蛋,耳朵边还有一缕倔强的、不肯下去的头发,还是在老家时的模样,干干净净一张脸。
“哥。”
“嗯。”
叶迦澜拉着行李箱进门,门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拉开羽绒服拉链:“家里冰箱还有什么?”
许盼夏:“呃……”
叶迦澜脱下羽绒服,里面是件圆领的浅驼色羊绒衫,有些惊讶:“你别告诉我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许盼夏:“……这个嘛……”
叶迦澜:“你回家后什么都没买?”
“……”
“那你晚上打算吃什么?”
“……”
很好很好。
叶迦澜叹气:“一问摇头三不知,饿不饿?我要不来,你打算怎么办?辟谷?修仙啊你?”
“爷爷奶奶不是给我装了菜包子和豆包嘛,”许盼夏说,“我想着热一热就能吃。”
叶迦澜转脸,看到空荡荡茶几上,透明玻璃水杯上顶着的可怜小包子,只被咬了一口。
叶迦澜不说话了,他拿起羽绒服重新穿上:“你先看会儿电视,我下楼买个菜。”
许盼夏说好。
他又问:“有想吃的水果吗?”
许盼夏说:“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她喜欢说“什么都行”。倒不是真的什么都爱吃,她是这样习惯了,“寄人篱下”四个字好像深深刻在她骨子里。哪怕许颜没有教过她委屈求全,但那种环境……她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学会把自己的真实喜好藏起来,小心翼翼到什么都不敢说,担心多一点要求会被认为“娇气”“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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