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华突然泪雨滂沱。
这一生,到底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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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轻稚自不知坤和宫正殿都发生何事,她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安慰泪流不止的张春溪。
皇后一共选了四个侍寝宫女,但萧成煜只让选了两人,被选中的自然是最优秀的沈轻稚和最温顺的赵媛儿,剩下的张春溪和戚小秋自然就被刷了下来。
戚小秋倒是还好些,她本就是个闷葫芦,一贯不爱说话,瞧着对去做侍寝宫女也没什么兴致,如今未被选中,她不过就是低下头,似并不觉有何不妥。
倒是一向活泼开朗的张春溪,一直紧紧抿着嘴,待回到后殿厢房处,才委委屈屈哭了出来。
赵媛儿一见她哭,立即就慌了神,她手足无措地想要哄一哄张春溪,可话到嘴边,却又笨拙地找不到词语。
赵媛儿便只得看向四个人里的主心——沈轻稚。
沈轻稚垂下眼眸,她平静看向张春溪,等她哭得脸都花了,开始打哭嗝,这才轻声开口。
“春溪,你当真想要做侍寝宫女吗?”
她的话很轻,轻得仿佛一缕烟,缥缈无踪,却又如同春雨一般落在张春溪的心尖上。
张春溪就连哭嗝都不打了,她茫然抬起头,用那张哭花了的小脸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戚小秋,又安抚拍了拍赵媛儿的肩膀,目光最终落回张春溪脸上。
“我们做任何事,总要明白自己的目的,你被选入候选,自然是好事一桩,但如今落选,也并不如何可怖。”
“所以我问你,你究竟想要什么?当真想要做侍寝宫女?还是只想一步一步往上走?”
张春溪彻底愣在了那里,她似是根本没听懂沈轻稚的话,还是赵媛儿轻轻推了她一把,张春溪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小声说:“我只是……只是觉得丢脸。”
沈轻稚眉目温和,面上虽无笑意,却也无半分得意鄙薄。
她只是淡淡道:“继续说。”
张春溪比沈轻稚小了一岁,她自来了坤和宫,就把沈轻稚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对她的话颇为听从。
如今被她如此一鼓励,那种委屈立即消散不少,略微有些佝偻的脊背也挺直起来,磕磕绊绊继续道:“轻稚姐,我并非一定要做侍寝宫女,可当时能被选中,就意味着我肯定有过人之处,如今又未被定选,总觉得……总觉得特别丢人,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才没叫皇后娘娘看中。”
“可若如此,当时为何要选我呢?”
她如此说着,沈轻稚还未开口,边上的戚小秋却突然道:“对于贵人们来说,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无论我们多好都是一样,难道轻稚姐和媛儿姐被选中,就一定会更好?”
“也不尽然。”
这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倒是眼清目明。
张春溪微微一顿,她眨了眨眼睛,又低头把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才小声说:“是我……是我想当然了。”
她还年轻,对未来总是带着些许期盼的,这种期盼,让她对被选为备选,对被皇后娘娘选中是有期待和雀跃的。
那意味着,在皇后娘娘看来,她比别人强。
沈轻稚深深看了一眼戚小秋,然后才看向张春溪:“小秋说得对,你回去好好想想小秋的话,就不会难过了。”
张春溪立即点头:“是,我知道了。”
说罢,她微微红了脸,显得很是羞赧:“我……让姐姐们看笑话了。”
赵媛儿轻声细语安慰道:“你还小呢,心里委屈便哭出来,是好事。”
沈轻稚他们也不过只能安慰几句,便要各自去忙,张春溪和戚小秋未被选中,定不能在坤和宫多留,沈轻稚让赵媛儿先去忙,自己领着两人去寻了沐芳姑姑,让沐芳姑姑安排两人去处。
而她自己,则轻快回了殊音阁,去忙她自己的差事。
殊音阁中,侍书几人正在忙,见沈轻稚回来,侍书忙放下手中的书本,迎了上来:“如何?”
正殿里的事,若非姑姑们往外说,否则谁都不会知道。
侍书倒是关心则乱,沈轻稚浅笑不语,只道:“前头有了结果,倒是不用我再去听课,今日便赶紧回来给姐姐帮忙,省得把姐姐累病。”
沈轻稚一字不提结果,但侍书从她言语之中也听出话音,不由舒心一笑:“好,这几日都要晒书,可忙得不行,得亏你回来了,要不然啊,得累坏我这把老骨头。”
侍书原也是沉默寡言的,不过这几年同沈轻稚相处,殊音阁又进了不少年轻小宫人,她便也显得活泼一些,话也俏皮。
沈轻稚莞尔一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同她亲亲热热往里走。
一边走,沈轻稚才道:“还是喜欢殊音阁的日子,不用搭理旁人,只用侍弄书本。”
侍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去了哪里都能好过的。”
沈轻稚笑着说:“也是。”
沈轻稚今日其实并非回来帮着侍弄书本的,她是回来重新教导坠儿,把自己原来的活计一板一眼教了一遍,让她牢记于心,这才心中安稳。
如此忙碌一整日,她来不及多想,待得晚上回去收拾行李,她把这几年的体己先收好,除了每月月银加上皇后恩赏,总也存了小一十两银子,头面耳铛也攒了几副,虽并无名贵珠宝,却也算是精巧,这都是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家私,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
沈轻稚一点都不嫌弃,她一样样收好,然后就开始收拾宫装。
她才当上大宫女,宫装只发了两身春装并两匹菱纱料子,春装颜色倒是鲜亮,一件桃红,一件鹅黄,显然是沐芳特地给她预备的。
这两身衣裳做侍寝宫女也是得穿的。
沈轻稚又收拾了两件素雅的冬日袄子,这才把剩下的旧衣留出来,准备送去给坠儿。
宫里的东西,她攒下的其实不算多,很快便忙完。
待到她闲了坐在床沿边,便不自觉看着屋中的一景一物。
她在这逼仄的角房里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冬去春来,她长大成人,成了坤和宫最明媚的大宫女。
沈轻稚伸出手,摸了摸炕柜上她用来记年的划痕,在第四处划痕上轻轻一抚,拂去上面的浮尘。
沈轻稚勾起唇角,她低声对过去的自己道:“再见。”
沈轻稚瞧着外面已经夜色沉沉,宫中各处已经落了锁,安静无声,便准备洗漱睡下。
她刚漱口净面,仔仔细细往脸上抹玉容霜,便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嗓音:“轻稚,是我。”
来者是沐芳姑姑。
沈轻稚忙把瓷盒放下,起身去开了门,笑道:“姑姑快里面请,星夜前来,可有要事?”
沐芳身上带着早春的薄寒,她进了角房,眉目之间门有着浅笑:“就知你还未就寝。”
她说着,被沈轻稚请到了炕边落座,然后才道:“我来自是有事,你也知道侍寝宫女身边可有一名宫女伺候,这个人选,自然要坤和宫替你定下。”
沈轻稚微微一愣。
即便她是皇后特地选出,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如何重要,重要的就连身边的宫女皇后娘娘都要操心的地步。
沈轻稚一时之间门有些失神,她自不会觉得自己不足以被人如此看重,但这份重视却让人无福消受,她扪心自问,如今只是个大宫女的她,确实无法回馈皇后更多。
沐芳见沈轻稚如此吃惊,便知道她一瞬便想明所有,心中不由觉得她当真是冰雪聪明,不需人多言,便能明白所有。
沐芳握住沈轻稚的手,在她略显粗糙的指腹上轻轻一捏,笑着说:“你的手,就不应当做粗活,以后好好养一养,同千金闺秀又有什么不同?”
沈轻稚心中一动,她抿了抿嘴唇,似害羞地道:“奴婢哪里能比得上名门千金,全赖皇后娘娘赏识,奴婢才有如今尊荣,没有皇后娘娘,就没有如今的奴婢。”
一句话,就把态度摆得很正。
沐芳笑容更深,她仔细端详沈轻稚的面容,轻声细语道:“你的容貌性情在整个长信宫都是拔尖的,娘娘喜欢你,知子莫若母,相信太子殿下也一定会喜欢你,你往后的日子,才真正是好日子。”
言下之意,皇后娘娘喜欢她,那么太子殿下就不会薄待。
无论喜欢她人也好,尊重皇后娘娘也罢,她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沈轻稚心中原还有些离别愁绪,如今一听,简直是斗志昂扬,恨不得立即就替皇后娘娘冲锋陷阵。
当然,她的话也适时跟上:“奴婢僭越一回,娘娘真是奴婢的再世恩人,能得这份体面,奴婢感激不尽。”
沐芳便笑了:“有些话,明日娘娘还要再同你说,我担心你还看不清事端,这才过来同你废话几句,得见你懂事,我便放心了。”
她毕竟是沐芳引着进坤和宫的,她能有一份新机缘,沐芳也是颇费心神,如此一看,她沈轻稚这一生倒也算是顺遂。
一路而来,身边总有好心人,即便只是为这一份面子情,这都是极好的缘分了。
沈轻稚便立即又感谢沐芳姑姑,末了沐芳姑姑才道:“春景苑已有侍寝宫女三人,如今你跟媛儿一去,就是五人,纯卉是我老姐妹了,她教导侍寝宫女是很有一手的,但若是伺候人的宫女,还差着一些,思来想去,还是坤和宫的宫女最适合跟着你去伺候。”
沈轻稚若有所思点头:“是,姑姑安排便是。”
沐芳这才笑道:“我同红芹一起商议过,又请示过采薇姐,最后给你定了戚小秋,你觉得如何?”
沈轻稚颇为吃惊:“小秋可是一等宫女。”
沐芳意味深长一笑:“坤和宫定的事,旁人何敢质疑?”
第27章
沐芳话已至此,沈轻稚自无异议,她只道:“若是小秋不介怀,奴婢自是欣喜。”
沐芳闻言便笑:“她自也是欣喜的,好了,你早些安置,明日还有得忙。”
如此说着,她便离开了这间逼仄的角房,而沈轻稚送了她走,则插好房门直接就寝。
她只粗略思忖一番沐芳的话,便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醒来,依旧去殊音阁点卯上差。
殊音阁这几日确实繁忙,小宫人们也无暇旁顾,跟着侍书和沈轻稚把昨日的晒书一一收回书架上,这才得了空闲用午食。
下午自是没有午歇时候,沈轻稚年轻康健,也不觉疲累,依旧在书库中忙碌。
只不过待到金乌偏西,晚霞悄至时,皇后娘娘迎着漫天云蒸霞蔚的晚霞,脚步轻盈地进了殊音阁。
这会儿侍书正领着小宫人们在外面收书,只沈轻稚一人留在书库内,听到门外声响,便忙迎了出来。
只一眼,沈轻稚立即定在原地,屈膝福礼:“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苏瑶华看着她手上的书本,神色淡淡,直上了二楼书房。
采薇自是伺候她直接上楼,采薇身后跟着的大宫女倒是提点沈轻稚:“轻稚,还不快上去伺候娘娘。”
沈轻稚这才仿佛恍然大悟,匆匆跟了上去。
沈轻稚轻手轻脚,飞快来到二楼书房门前,站在牡丹雕花门扉之外,她再度行礼:“娘娘万安。”
苏瑶华已经在圈椅上落座,她手里把玩着一串莹润的蜜蜡佛珠,淡眉轻扫,抬眸看向沈轻稚。
似是一路走得急了,沈轻稚难得显得有些局促,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在她那一贯沉稳的面容上,此刻多了几分紧张之色,那双深邃的桃花眸此刻轻轻闪着细碎的流光,欲语还休。
这丫头,面对这般大事,还是有些慌张了。
到底还年轻。
苏瑶华如此想着,觉得她如此倒也还算好事,若是当真完美无缺,才叫人无法放心。
她对沈轻稚道:“进来说话吧。”
沈轻稚便悄无声息进了书房,在采薇搬来的圆凳上浅浅落座。
苏瑶华未急着开口,她只端详沈轻稚年轻娟丽的面容,看着她桃花目上的卷翘睫毛轻轻翕动,好似蝴蝶落在湖面,在心湖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美人无双,无风自香。
苏瑶华就这么安静瞧着,眉宇之间似无任何情绪,直到把沈轻稚的鼻头都瞧出点点汗珠,这才作罢。
“轻稚,”苏瑶华声音温和,“你是否知晓我心事?”
这话好似亲人之间的安慰呢喃,却亦是冬日里锋利的冰刀,狠狠刺入沈轻稚心中。
沈轻稚心中微颤,她双手不自觉在膝上紧握,攥成牢不可破的营垒。
苏瑶华眼眸微垂,立即看到了沈轻稚的动作。
她微微叹了口气:“轻稚,你莫要害怕。”
沈轻稚平日里皆是成熟稳重模样,行为做派丝毫不乱,即便在前殿侍奉时偶遇陛下和太子,她都未曾如此慌乱过。
此刻,她却显得过于紧张。
但这紧张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却恰到好处。
只有瞧见她身上这份紧张,苏瑶华心中才是安然的。
苏瑶华知她为何如此,也正因此,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贵人们问话,宫人必要回答。
沈轻稚似乎盘桓许久,才细声开口:“回禀皇后娘娘,奴婢隐约……猜到一些大概,但奴婢浅薄,处世不深,不敢妄议娘娘,总觉僭越不端,这是奴婢的罪过了。”
沈轻稚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苏瑶华,见她鼓励地对自己抿唇浅笑,这才尝尝舒了口气,眉目之间的紧张也略微舒展。
“依奴婢之见,娘娘选中奴婢,是想让奴婢替娘娘做眼睛,看着春景苑的那些人。”
她小心翼翼问:“对吗?”
沈轻稚说到这里,就连声音都轻了,说到最后,几乎要说不下去。
但苏瑶华却并未训斥她,听完她自己的“浅见”之后,竟还轻笑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会猜,不过……”苏瑶华预期一顿,“你的眼睛看得太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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