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顺面上带笑,声音温和,似乎根本就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样的忤逆之言。
德太妃面色微沉,她沉着眼睛看张保顺,也突然勾唇一笑。
“张保顺,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张保顺躬了躬身:“谢娘娘嘉奖。”
德太妃冷哼一声,道:“景玉宫沈昭仪行厌胜之术,有尚宫局吴姑姑和林盼两人做证,有那个纸人做证物,我问一问张大伴,这如何不能作为证据,还需要大伴再详细审问?”
众人早就看出,今日之事甚是也不是蒋莲清主导,桩桩件件皆是德太妃在后面操控。
她根本不管前因后果,不管是否是一家之言,也不管那证词和证据是否确凿,她就要在太后和皇帝不在宫中时,把苏家这个留下的纽带拔除。
有沈轻稚在,皇帝永远都不会偏向蒋家。
人人都说皇帝冷心冷情,从小就作为储君被教养长大,通身上下一点人气都无,但德太妃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她很知道这位新皇帝其实很念旧。
念旧又孝顺,苏瑶华根本不用安排苏氏女,也不用让苏氏如何替皇帝办事,她只要有养育皇帝二十年的恩情,有苏家为萧氏忠心卖命的忠心,便能屹立不倒。
她亲自选出来的女人,皇帝也不会薄待。
这宫里面的争斗,永远都不是为了宠爱,男人的宠爱如同镜花水月,有时候一阵风就能吹散。
如她,如贵太妃、如贤太妃,也如太后。
她们要的从来都是权利。
家族屹立不倒,她们高高在上,自己的儿女天潢贵胄,才是最好的人生。
情爱那都是话本里的故事,只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才会相信。
这一场争斗,为的本来就不是沈轻稚这一个小小的昭仪,归根结底,是蒋氏跟苏氏的权利之争。
从前这后宫里要听姓苏的说话,如今姓苏的出宫养病,是其他人最好的机会。
一个未来的苍天大树,要在秧苗时被连根拔除。
沈轻稚是微不足道,但她是太后选了四年才拿出手的人,光看萧成煜的表现,就知道沈轻稚拿捏人的手腕极强。
只要能拿下她,太后又在养病,短时间宫里就再不能有苏氏的人,到时候宫里的情形就会扭转。
德太妃要的就是这个。
德太妃跟蒋莲清不同,蒋莲清不过是为了脸面,想要打一顿沈轻稚,但德太妃却想要她死。
只有死人不能翻身。
德太妃的目光逐渐冰冷,她垂下眼眸,看向张保顺:“大伴如何看?”
张保顺顿了顿,却偏过头看向沈轻稚:“沈昭仪娘娘,此事关于你,你有何要说?”
德太妃把话说到点子上了,若是蒋莲清还好,但她一出面,就不是张保顺能压制的了。
沈轻稚冲他点点头,然后便恭敬向德太妃开口:“回禀德太妃娘娘,想必娘娘已经知晓此案经过,案子最初,便是我宫中的迎红去尚宫局取了两次纸,此纸并非书写所用,大多为补纸窗,擦拭桌椅以及如厕使用,对于景玉宫的人数来说,一月取一次即可,因此迎红取了两次,吴姑姑才觉得疑惑。”
沈轻稚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却皆很清楚。
“吴姑姑,是这样吧?”
吴姑姑没有立即回答,缓了缓才道:“是。”
沈轻稚便笑了。
“根据吴姑姑的证词,她逼问了迎红,迎红慌张说了是我要她取纸做纸人,对否?”
吴姑姑点头:“是。”
沈轻稚淡淡笑了。
她面容精致,在一片奢华的宫室里依旧熠熠生辉,夺人眼目。
光凭这张脸,她就能夺得荣华富贵。
德太妃眸色微深,她定定看着沈轻稚,从她身上,她没有看到任何卑微,任何胆怯,她似乎很笃定自己不会出事,一字一句为自己辩驳着。
清晰、冷静又聪慧。
多好的苗子,只可惜啊……德太妃垂下眼眸,只可惜她不姓蒋。
沈轻稚继续道:“吴姑姑,若迎红真的说我要做纸人,那倒也没错。”
沈轻稚这话一出口,明间内便有些细微的声响。
那是众人惊讶的抽气声。
沈轻稚神色不变,继续道:“不过,她年纪小,人也有些不够灵光,可能说得有些错误。”“我不是要做纸人,我是要拿来做纸样。”
沈轻稚垂下眼眸,唇畔是浅淡的笑意:“回禀娘娘,我的景玉宫人少,自然好管一些,故而每个人每日用纸都有定量,而且一一登记在册。”
“很巧的事,我宫中有专门侍奉账簿库房的宫女,极是擅长此事,每月支领用度皆有登记,若是派人查,一目了然。”
“纸张用量一直也同其他宫室一般无二,每月支领一次,一共二十刀,每月给付没有盈余。”
“这个月多领的十刀,有两刀都做了纸样,剩余八刀还在我景玉宫中。”
沈轻稚此刻才抬起头,半阖着眼眸看向德太妃。
她温柔道:“娘娘也知道,前些日子柔佳公主病了,一直在寿康宫养病,陛下不便探望柔佳公主,正巧臣妾要去看望淑太妃娘娘,便领命也去看望柔佳公主和贤太妃娘娘。”
“回来之后,臣妾觉得大公主年纪小,一直养病也不甚趣味,便想着做些布偶给公主玩,这纸样就是用来打板的。”
沈轻稚说得清清楚楚:“纸样一式两份,景玉宫中那一份还在库房里,另一份则已经呈给了贤太妃娘娘,若是娘娘首肯,也可去贤太妃娘娘那问一问。”
“如此,我想问搜出这纸人的林盼,我宫里又上哪里有多余的纸,来做这纸人。
这纸人看着极为扎实,瞧着并非空壳,应当是实心的,这么看来,这个小小的纸人若是用浆糊黏制,怎么也要用上一两刀纸。
一两刀纸虽不多,宫里也不缺这点东西,但若景玉宫所有用纸都能对上,那这一两刀纸就很多了。
尚宫局的纸都是由吴姑姑掌管,沈轻稚若是又从她这里额外得纸,她怎会不说。
沈轻稚这一番清晰供述,就是等德太妃亲自来,她才会说出口。
德太妃面沉如水,待这些都听完,她才幽幽开口:“你倒是治下严谨,不亏是宫女出身,宫中的东西都如眼珠一般盯着。”
沈轻稚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德太妃一时间没了言语。
整个明间里也安静一片,只有蒋莲清有些坐立不安,她心中突突直跳,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林盼。
难道都是林盼胡说的?实际跟沈轻稚所说一般,都是林盼嫉妒她故意陷害?
可她一个宫女,胆子也太大了!
蒋莲清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开口,倒是她身边的德太妃,端起茶盏,品了品熟悉的凤岐。
悠然的茶香钻入鼻尖,德太妃晃神之间,似乎回到了少时在清溪的日日夜夜。
她缓缓放下茶杯。
“沈昭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德太妃唇边勾起冷酷的微笑:“可这宫里,不是你一个人谨慎便可以安稳度日的,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德太妃拍了拍手:“来人,把迎红带上来。”
她垂眸看向沈轻稚,眼眸里有着冷酷的血意:“你让她亲自动手办的腌渍事,怎么会以为她不会良心发现,供出你罪责?”
德太妃舒心一笑,眉宇之间皆是笃定。
“太后娘娘一贯仁慈,总是不肯教导宫女要心冷一些,这一课,本宫替你补上。”
“沈昭仪,只有你宫里的人才会背叛你。”
第44章
沈轻稚心中轻叹,看来德太妃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不过她今日离宫前,已经安排好迎红留在宫中哪里都不能去,没想到德太妃还是敢入她宫抓人。
沈轻稚抬起眼眸,这一次她脸上不再有端方模样,反而带了些凌厉。
“太妃娘娘,长信宫规,无召不得入后妃宫中捉拿宫人,”沈轻稚一字一顿,“第一,臣妾未被定罪,尚无任何罪责,第二,迎红自也没有犯错。第三,迎红应该就在臣妾宫中,今日并无外出差事。”
“臣妾想问德太妃娘娘,是从哪里寻到的迎红?”
德太妃如今只是协助管理后宫事,陛下并无皇后或者贵妃,因此掌管后宫事的依旧是太后。
只是如今太后不在宫中,便由德太妃等四位太妃暂管宫事。
但她们毕竟是太妃,同当年四妃时到底不同,在宫中行事,必要师出有名,也要有诏可循。
若是太后命人拿人,宫中上下自不敢有二话,但德太妃不是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后宫的女主人。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德太妃没想到沈轻稚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强硬,心中略有些怒气,但面上却依旧挂着浅淡笑意。
她到底在这宫里沉浮二十载,什么场面都看过,沈轻稚这般顶撞,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权当孩子年轻不懂事。
德太妃如此想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慈爱来:“你们还是年轻,本宫命尚宫局捉拿宫人,自是有罪证,证据确凿。”
“沈昭仪,你宫中这名叫迎红的宫人,可是背着你做了许多事。”
“你还不知道吧?”
沈轻稚面上淡淡,她似在思索德太妃的话,一时间竟忘了反驳。
德太妃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她道:“把迎红带上来。”
话音落下,两个高壮的管事嬷嬷便架着瘦小单薄的迎红进了望月宫明间。
迎红低垂着头,瘦小的身躯好似风中的柳叶,被管事嬷嬷肆意拽动,毫无反抗之意。
待管事嬷嬷们进了明间,便把迎红一把扔到地上,迎红便颓丧地跪爬在那,整个人颤抖起来。
德太妃脸上依旧端着慈祥笑容。
她道:“你叫迎红?你可知尚宫局为何捉拿你?”
她眼里皆是志得意满,待得此时,即便有违宫规,即便得罪张保顺,即便日后会被太后报复,她也一定要把沈轻稚踩下去。
迎红缓缓抬起头,她头发凌乱,巴掌大的脸上只有一双惊恐的眼眸。
她一瞬便看到了德太妃。
作为三等宫女,她是从来都未见过德太妃的,但她毕竟在宫中多年,一路上又被管事嬷嬷教训,一下子便知道主位坐着的美妇人是谁。
迎红的目光瞬间从德太妃身上挪开,她下意识在殿中寻找,直到看到沈轻稚那双熟悉的绣花鞋,她才松了口气。
迎红强撑着跪坐起身,冲德太妃磕了几个头:“给娘娘们请安。”
倒是很知道规矩。
德太妃越发满意了,她的目光同其中一名管事嬷嬷碰了碰,然后便看向身边的蒋虹:“虹姑姑,你来问。”
蒋虹恭敬答是,然后便看向迎红:“你叫迎红,是沈昭仪身边的三等宫女,可对?”
迎红小声答:“是。”
蒋虹见那管事嬷嬷对自己点头,心中略定,便继续问。
“迎红,你入宫也有两年,因勤勉谨慎,才被尚宫局选中送入景玉宫,你应该懂宫中规矩,自也明白要如何行事。”
“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家人,你万不能撒谎瞒骗,包庇罪魁祸首,你可明白?”
迎红哆嗦了一下,却根本不抬头看沈轻稚,她只沉默地给德太妃磕了个头。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实话实说。”
蒋虹那张冷酷的面容也渐渐有了笑意:“好,那你说,这月你为何两次去尚宫局领纸,尚宫局的吴姑姑问你,你是否回答说是沈昭仪要做纸人。”
她话音落下,迎红突然直起身,露出张带着惊讶的仓白面容。
“姑姑,奴婢不曾说过。”
蒋虹刚刚勾起的唇角瞬间便掉了下来:“你仔细想想,仔细回忆,然后再开口。”
迎红弯下腰,给德太妃又磕了个头。
“回禀德太妃娘娘,奴婢确实曾两次去尚宫局领纸,”迎红顿了顿,才道,“第二次时吴姑姑确实问过奴婢为何这个月多领一次,奴婢当时说的是,我们娘娘要做纸样。”
迎红深吸口气,坚定道:“方才太妃娘娘教导过奴婢,奴婢自不敢撒谎,以上皆是实话实说。”
沈轻稚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双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瑞澜的眼光就好,选的人都是最好的。
迎红的话跟沈轻稚的话严丝合缝对上,要么是这主仆两人撒谎,要么是尚宫局的姑姑和宫女撒谎,这一场大戏,无论怎么看都不能随意收场了。
德太妃面色微沉,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管事嬷嬷,管事嬷嬷也有些慌了。
惊慌之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人在场,抬脚就往迎红背上踢了一脚。
“小贱人,你莫要撒谎,来时路上你是怎么同我说的?现在竟敢当着这么多娘娘的面翻口供。”
迎红被她一角踹爬到地上,单薄瘦小的身躯趴伏在地上微微颤抖,可她咬紧牙冠,一声痛都没呼。
明间里安静极了,此刻没人敢开口。
倒是张顺宝看了一眼那瘦小的宫女,终于抬头看向了德太妃:“德太妃娘娘,如此各执一词,必定有人撒谎,不如就按德太妃娘娘的意思,让此三人下慎刑司招供吧。”
德太妃的脸沉了下来。
这个迎红竟是个硬骨头,管事嬷嬷拿着她的把柄威逼利诱,她都没能供出沈轻稚,去了慎刑司只怕也不会开口。
反观那个林盼……一看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怕是还没用刑就要招供。
德太妃面沉如水,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什么尊荣体统,直接冲蒋虹点头。
蒋虹眸色一沉,道:“迎红,你莫要忘了自己都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你也要想想家人,想想你的母亲。”
沈轻稚心中微叹,原来德太妃等人竟是拿着迎红这个把柄,可她们实在太过急切,没有问清前因后果便贸然行事。
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们一样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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