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鹿鸣便开口道:“许大人这是……”
众人竖起耳朵去听。
“疯了。”尘埃落定的两个字。
所有人不由倒抽一口气, 惊讶地看向疯了的许尚书,心中颇为微妙。疯了的许夫人方好起来, 许大人怎么又疯了?
许夫人眼前一黑似的向后倒去,像是接受不了这回事一样。众人见她如此更是感叹她与许尚书间鹣鲽情深,纷纷出言来安慰她。
许清如自她背后将她接住, 关切地喊道:“母亲!”
许夫人这才幽幽醒转过来, 一张开眼就是满眼眼泪, 看上去可怜极了,任谁来看都觉得她对许尚书真是情深似海。
而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也不负众人所望, 问的是许尚书的病情:“郎中, 我夫君他怎么会突然疯了的?同我当年一样……”她忧心忡忡地发问, 完全不提当年之事, 如同根本不知背后隐情一般。
众人听她提起当年,又这么说,不由同样在心中嘀咕起来。二人一个接一个疯了着实是有些玄乎,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缘由,难不成是许家风水不好?想到这里有些宾客的神情都变了,不免担心起自己在许家待了这么久万一也被晦气的风水影响,是不是也会变疯。
然而鹿鸣很快做出解释:“他受了刺激,惊惧过度。有个词叫做魂飞胆丧,夫人可听说过?”
许夫人一愣,在口中念了一声“魂飞胆丧”,怔怔地道:“听过。”她是戚太傅的女儿,自小多读诗书,虽疯了十数年,可学到脑海当中的知识只会褪色却并不会忘记,在此时被鹿鸣提了一声便显示出本来的颜色来。
“许大人如今这样,就是魂飞胆丧了。”鹿鸣淡淡道。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有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好像不是很明白。
许夫人便代表众人问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抱歉,我大病初愈,脑子还不算很灵光,烦请您将话说得再明白些。”
在场大多数人在心中悄悄附和了声许夫人这句话,是该说明白的。
鹿鸣直言:“容我问一句,许大人在发疯之前可是受过什么刺激?”
他这么一问,人们有些恍然。若说受刺激,许尚书还真如他们想的那样,对许夫人好起来之事并不知情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许夫人深吸口气,颤声回答:“受刺激?都是我不好!”
鹿鸣静静看向她,等她回答。
许夫人抽抽噎噎地回答起来:“我好似在前些日子做过一场梦,梦里观世音菩萨赠与我一瓶琼浆玉露,我将之饮下,醒来后脑海便渐渐清明了。”
众人听她这么说起来不由得半信半疑的,疑是因为她将此事说得太过玄乎,让人难以信服。但信又是因为疯病多是没的救了,而许夫人十余年的疯病竟然能够自愈,除了神仙。很难让人想到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至于鹿鸣,他们就更没想过了。许夫人和鹿神医显然并不认识,她还一口一个郎中地叫着。
鹿鸣听着她分享梦境并没有什么意见,对于梦中病愈之事不置可否,让许夫人的病好起来更具有一层神秘色彩。
“因疯病突然好了,我既兴奋又不敢相信。想将此事广而告之,又怕不过是老天开的玩笑,是以除了那日来看望我的清如以外我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此事,怕病情复发,成了空欢喜一场。而我后来见日日都清醒着,大约观音大士的灵丹妙药是很有用的,正巧又逢着清如的生日,便想给老爷个惊喜,也正好在众人面前宣布我已病愈,谁知今天竟然出了这档子事!这可如何是好呀!”她说到后来越发心虚愧疚,仿佛真情流露。
她和鹿鸣要为治她疯病之事而保密,但许夫人病一旦好一定会叫所有人对此惊奇不已,她需要一个理由来搪塞此事,而一场梦就是个好借口。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众人听了她这解释倒是彻底信了,因她前言后语都能对得上,且理由十分充分。
许夫人哭得很是体面,在此时也没忘记戚家礼仪嬷嬷所教的规矩,哭有哭相。而戚大人见她虽嫁人又疯了也没有忘记规矩,心中不免满意起来。
旁人见她哭得伤心,难能可贵地劝了两句,引得她感激不已。
鹿鸣听她哭了一会儿也如冰雪消融一样肯说上两句话来安慰她:“夫人不必太过自责,许大人突然疯了,最重要的还是被吓,也就是说与您的惊喜并不是关心很乏,他的魂儿是被吓跑了。”
“怎么会被吓到呢?老爷是被什么吓到的?不是只遇着这一件事吗?”许夫人喃喃问。
许清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将嘴闭上,什么也没说。
有心人见了她这副表情很快举一反□□应过来,有的还能管住自己的嘴,还有的心直口快,脱口而出:“说不定就是被夫人突然好了给吓着了。”由着这句话众人仔细回想起方才的蹊跷之处来。
许尚书见着许夫人好起来的第一眼确实不像是惊喜,而是惊吓。
这就是了,可许夫人明明是他的爱妻,他见爱妻好转怎会有惊无喜?这就值得人深思了。
许清如蛾眉颦颦,看似在为父亲说话:“我母亲好了父亲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被吓住!”
鹿鸣淡淡的:“我不知道。”
许夫人轻斥:“清如。”意思是许清如不该向鹿鸣质问起来,人家不过是个郎中,没有理由承受她的火气。
许清如在母亲面前也听话,很快道歉:“抱歉,鹿神医,我……”
鹿鸣却不大在意:“无妨,关心则乱。”他看上去冷情冷性,倒是十分通情达理。
而许清如那句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众人心中,许尚书过去明显那样在乎许夫人,怎么如同叶公好龙,龙真活了来了,他怎么还吓丢了魂儿?
这也好解释,说明他不是真爱龙,只是嘴上说说。
而他这份畏惧也实在耐人寻味,许夫人这样好脾气,如此爱他,他怕什么呢?再结合起许夫人没出来时他求人包容的眉飞色舞和许夫人镇定出来时他的惊愕,似乎一切不言而喻了。
再想想许大人是受刺激才疯的,而许夫人当时疯得才是莫名其妙,似乎没有缘由,就那样疯了。懂了什么的人突然感觉有些冷。
众人想着,许夫人却贴心地为许大人转移话题,神色却难掩失落,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郎中,求你救救老爷。”她似乎也觉得再追问缘由并不是自己想听的那样,于是开口求医,这等掩耳盗铃的举动让人唏嘘不已。
鹿鸣抿了抿唇,正色道:“疯病,我束手无策,您可以另择名医。”
这才是众人意料之中的回答,至于另择名医之类的话倒是让人不由有些想笑。谁不知民间医术最高的就是鹿神医,还能如何再寻旁人?
许夫人却心慌意乱地点点头,看样子还是要为许尚书再请别的郎中来瞧病的,可见她真是刚好,还不清楚近些年来京中的变化。
阎王要你三更死,慕虎馆可留人到五更。慕虎馆说了没的治,那就是真没治了。这是京中近些年来人们达成的共识。
只是许夫人不明白这一点。
见她如此铁了心要治好许尚书,有些人心生感慨。
“可否求您开个方子,叫他不要这么难受了。”许夫人再次出言恳求,姿态放得极低。
“好。”鹿鸣这次没再推辞,开了道安神汤,而后在许夫人的千恩万谢中离开。许夫人的感激之情表达得十分真实,因为她的确很感激鹿鸣。
她从许清如口中得知这就是治好她的那位神医。
鹿鸣一走,许夫人并未将众人从房中请离从而叫许尚书能够好生静养,她依旧让众人留在房中观赏许尚书此时此刻的狼狈,而她在一旁唱作俱佳地表演,赢得了众人不少好感。
或许她如今在旁人眼中是个痴情的傻女人,但这样也很好,愚弄大家实在很有趣味。
许夫人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床上她一靠近就剧烈挣扎的许大人,就像疯了的她一样,被他靠近就会剧烈反抗。
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为刀俎,他为鱼肉。过去她疯了时的一桩桩一件件她都会一个不落的悉数奉还。
许夫人在偶尔清醒时也会想如何去报复许尚书来得痛快,那时她只想将他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如今看来哪里还有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更让人痛快的报复了?
许夫人耳边是众人宽慰与夸赞她的话。
“夫人,您莫太过伤怀,许尚书如今倒了,许家都要仰仗您了。”
“是啊,您大病初愈,还是要保重自身。”
“夫人坚贞善良无人能比。”
……
许尚书听到这些应当要被气死了。
第190章
送走宾客时已是天将要黑, 许夫人心善好客,特意将客人们留下用晚食以表歉意,席上自然又要真情流露出一番, 泣声不止, 哭诉起许尚书这样好的人怎么就遭了这难。
宾客们一番安慰, 同时在心中惋惜起许夫人来,好端端的好不容易自己好起来, 结果夫君又疯了。
对于许尚书疯了之事各人心中都各有看法。
而宾客散尽, 还有人不曾离去。
许夫人送客归来, 对着花厅中坐着的戚太傅行了一礼,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父亲。”
戚太傅端详她许久, 才抬抬手,一时间也没有说什么,或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尚书, 你打算怎么办?”半晌,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问。
许夫人本是病好以后初见父亲, 有许多委屈想说一说,不过所有话都被她父亲这句话堵了回去,心也渐渐冷了。
她整理心情, 端出防备的得体笑容来, 垂下眼睛道:“自然是要请天下所有郎中来为老爷诊治的, 怎么也要试一试。”她完全不对父亲说出心里话,如对陌生人那样虚与委蛇, 没有半分真心。
戚太傅不知她心中变化, 反倒认可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很满意她的做法:“他是你夫君, 你该如此做的。何况他是你家中顶梁柱,他一旦疯了,家中只有你与清如,焉能过得好?”他这话倒是句句发自肺腑,为真心所言,也是从自己的角度真心为许夫人想了的。
许夫人一言不发地将手指蜷缩起来,越攥越紧。她不由想起自己清醒后女儿对她说的那些顾虑,也正是因为那番话,她在清醒后第一时间并没有同戚家递消息或告状,而是认同了女儿所言。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如今看来她也是对的。
若她与父亲说起许尚书的所作所为,看她父亲如今的样子,哪里会信她所言。纵然信了,又哪里会对许尚书出手?
她简直要将满口银牙咬碎,最后平静地道:“父亲说的是。”没有半分反驳,温和顺从得不像话。
而戚太傅听见她就这么听进了他的话,一时间有些恍惚,又有些讶异,最终不可思议地看向许夫人,见她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更是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虽说他已经十余年没见过正常的女儿,但她张扬泼辣的性子他却不曾忘过。那时候女儿常常与他意见不合,二者那时候时常爆发争吵。
也正因如此,许夫人渐渐不往娘家去了。后来不知多久,许夫人便疯了。
戚太傅没想到她这一疯再醒过来,性子竟然大变,也不像以前那样又臭又硬了。说句诛心的话,他倒觉得许夫人这一疯比原来讨喜许多。
或许见许夫人安分许多,戚太傅难得和颜悦色了些,问道:“你如今如何了?”只是他语气依旧高高在上,听起来十分严肃,不像是嘘寒问暖,倒像是在质问。
许夫人简直要冷笑起来,她本就不是什么变了性子,只是暂时蛰伏下来,示弱能获得更大的好处。她脾气半分没变,直想直起身来同她父亲吵上一架,好不容易才忍住。
她暗自磨了磨牙,努力平静下来道:“已经叫今日来的那个郎中看过了,说是应当无碍,只是身体底子这些几十年来被毁了,要养着些。”
戚太傅听了点点头,尤其是听她说到应当无大碍时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之前没指望许夫人能好起来,但见她好起来了,他心中虽然有些欢喜,但更多的却是担忧。他更怕许夫人再疯一次,让许府再蒙羞一次。
“好好养病吧。”戚太傅沉吟道,“明日我叫人送些银钱与补药来。”
许夫人在心中道了句谁稀罕,脸上却什么都不显,低声道:“多谢父亲。”
戚太傅顿了顿又道:“这两日我也去提请圣上,能让圣上赐个太医最好。”
许夫人几乎坚持不下来,她不记得她疯了后父亲可曾为她请过太医,应当是没有的。她父亲大约是看药石无救后想立刻与她划清界限才是。
“多谢父亲。”许夫人应付道,完全对她父亲没有什么期待,只想回去看许尚书疯了的模样。
戚太傅察觉到她无话,自己也没什么好说,于是问道:“戚杏呢?我带她离去。”
许夫人终于抬了抬头,不卑不亢道:“阿杏许久未来,我也许久不曾见过她了。难得有这个机会,让她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吧,我也想她了。”
戚太傅犹豫了一瞬,想着许夫人到底病情刚好,万一一个不同意再刺激了她就不好了。于是他点点头,但还是道:“在外留宿到底不规矩。”试图以此说服许夫人。
许夫人充耳不闻,皮笑肉不笑:“我这里又不算外。”
戚太傅没再说什么。
许夫人犹豫着看他一眼,被戚太傅发现,问道:“还有何事?”
许夫人抿了抿嘴,最后道:“父亲,我当初为何会疯,您可有头绪?”她问罢紧张地深吸两口气,等候答案。
事实上她一直想问这句话,但又矛盾地不敢听到答案。她不信许尚书做事没有露出一点马脚,她父亲究竟知不知道些什么?
究竟是知道但隐而不发,还是毫不知情!
戚太傅一愣,忽然严肃起来,审视着许夫人:“什么意思?”
许夫人不动声色:“没什么,只是问问父亲。想到老爷今日是因惊惧过度才疯的,我倒是想不起我当时受了什么刺激了。”
戚太傅偏过眼去:“你如今都已经好了,过去种种不必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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