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却没停下,继续道:“这手串是我母亲过去常戴,她走之后我为作纪念,便贴身戴着,又在上面刻了她最爱的经书。”
女孩子们面面厮觑,总觉得这时候该出言安慰她。可是看着她温柔的眼,她们又觉得她此时并不是太需要安慰。
谈漪漪心中着急,不知道该怎么陪着周寅最妥帖,于是脑子一热问:“是你亲手刻的吗?”
周寅乖巧点头。
这下反倒是女孩儿们大吃一惊,没想到佛珠上的蝇头小楷竟然是阿寅亲手所刻,一时间不由心酸起来,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周寅见她们黯然伤神,脸上顿时写满愧疚,俨然要急哭了:“你们莫想太多,都过去很久很久了。”她语气轻渺柔缓,像是在唱最让人放松的安眠曲。
“真的很久很久了。”她温柔笑着,“我已经能不为此伤心难过了。”
她上面说了种种,只有上一句说了假话。
她从未因为此事而伤心难过过,算是她一手促成的事情,哪怕不是,她也不会因为这个难过。
周寅根本不会难过。
但她方才说的佛珠手串以及手串上的刻字都是真的,她母亲爱读《心经》也是真的。
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记得,她母亲做的一些事情以及说的一些话,周寅认为还算有必要记得。
虽然很愚蠢。
在周寅的记忆里,谢琬的生活苦得要时时刻刻读经书来自我开解,但她看得出哪怕手不释卷,谢琬依旧没能从中得到真正解脱,读经只能让她暂时从苦痛的生活中的痛苦里稍微得到缓解。
谢琬不是苦在物质上,而是心里,她的心无一处不是苦的。
这样一个时时用经书来自我排遣的女人却勇于拿起屠刀,挥刀向人,完完全全放弃她的信仰。
周寅当时难以理解谢琬的这种行为,她当时年纪还小,见过的人不多,从未收集过这种对应情况。
后来她知道这叫母爱。
谢琬爱她,是她母亲。只可惜她错付了,周寅无法感受到爱。但也不是全然错付,周寅虽然感受不到爱,但她可以感受到谢琬的精神。
如果那时在谢琬身边的是现在的周寅,或许她不用死。当时的周寅观察得来的样本太少,她不知道一个拿书的女人敢于拿刀。不够准确,准确来说是她算到了谢琬的举动,却自负地认为谢琬不敢杀人。
谢琬敢的。
周寅再抬眼时眉眼盈盈,像是终于想出对策,很笨拙地岔开话题:“不是还有一个人吗?王二郎君,对吗?”
第199章
许清如还沉浸在提及周寅伤心事的懊恼中, 闻言略惊讶地抬起眼,下意识应道:“是,还剩下王栩。”
说到王栩, 女孩子们倒暂时从伤神的情绪中脱离, 精神一振。这诚然是件让人不得不精神一振的事, 但事情既不是周寅的错,更不是沈兰亭的错。若说有错, 那就是王栩的错。
是王栩先对沈兰亭亲近有加才使得沈兰亭误会他心中有她从而加以靠近。若他不给出错误信号, 她才不会对他主动。她可是大雍的明珠, 不需要对谁假以辞色,永远骄傲任性。
后来他又转向阿寅,竟然向阿寅示好。尽管这个“后来”是否是真的后来尚且存疑, 至少他没在人前表现出脚踩两只船的倾向,所以倒也不好十分地去抨击他,但是看不惯他也就是了。
总之若说女孩子们对春光堂中哪个人印象最不好, 除了崔骜以外就是王栩了。
之前的王栩如果姑且说还在众人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但如今的王栩就俨然到了一种让旁人想要绕着走的冲动。
自打皇上寿诞上他驯马失败失去了一条腿后, 他整个人气质大变,似乎陷在那场意外中无法脱身,完全失去灵魂, 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经历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间他一直躲在殿中无法出门, 生怕别人会用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条坏了的腿。
最终还是因为周寅遇刺他才关心则乱, 舍得走出房门去看望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外人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对周寅的感情,他未免太关心她, 且还因为周寅遇刺之事去与崔骜争执, 他的心意不言而喻。
只不过时光并没有将他治愈, 反而让他在过去的意外中纠缠不休, 永远也走不出来了一样,人变得越来越阴郁。
他像一只在暗中生长的藤蔓,因不见阳光生得越发苍白,也因为与正常藤蔓完全不同,格格不入的他惹人白眼。
他偏激地看不惯旁人,旁人也看不惯他,于是成了一套恶性循环。他越发看不惯旁人,旁人也越发看不惯他。
对王栩来说,只有周寅是不同的。如果说一开始周寅只不过是他的攻略目标的话,现在攻略周寅已经让他整个人彻底魔障,连系统旁观着也觉得害怕。
沉没成本。
他为了攻略周寅自己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但他非但没有因此恨上周寅,反而更加珍视她。
他已经为她付出了一条腿,便更要求她爱上自己,不然他这一切岂不是白做?一条腿岂不是白费?
再加上周寅的确对他关心有加,甚至会抽出不少时间去看望他。在旁人或同情或指点的大环境下,周寅的与众不同便让王栩由功利心转作真心实意。
更何况她对他来说的与众不同还不止于此。
在他腿还未长好的日日夜夜,疼痛如附骨之疽一样伴随着他,唯独在见到周寅时那股疼痛会减弱甚至消失,于是他越发渴求与她的相见。
需求上的渴望以及任务上的要求,尽管是要他去攻略周寅,他反而先一步对周寅死心塌地。
他如今就像一条阴冷的蛇,而周寅就是舞蛇人,手中有控制蛇的笛子,让蛇对他言听计从。
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流露出脆弱情绪,再说明是谁招惹了她,他便会暗中出手为她出气。
而她会在困扰解除后“无意”地向他提及这些时间老天都在帮着她,为她解决了她的烦恼。
王栩看到她笑颜如花,便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值了,他在她心中有着和老天一样的位置,这让他感到愉悦。
付出总要得到价值或者情绪价值,周寅的反馈让他感到自己收获了情绪价值,他便更加乐意为她做事,想让她更加高兴。
系统自然不会对他这样完全讨好的行为置之不理,忍着不适苦口婆心地开口劝了。
但崔骜哪里听得进去,他已经完全不听系统的话了,热烈地渴求着周寅。
“王二郎君他很可怜。”王栩怎么也想象不到周寅此时此刻正在用他最厌恶的语气同情着他,“他断了一条腿,是很让人同情的事情。”
众人见她低眉顺目的慈悲,隐隐有佛像。
“可是他现在很可怕。”谈漪漪认真道,“当然,过去也很讨人厌。”她一贯看不惯人玩世不恭的模样,总觉得人心悬浮,很不可靠。
周寅闻言微微一愣,轻声道:“他毕竟没了一条腿,性情大变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虽然出言为他解释,却并不让人感觉是为了私情才有此语,反而更像是对弱小者的袒护。
在人们眼中周寅既强大又弱小。她的弱小在于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再加上她看上去总是一贯的身体不好,从体力上来说她的确是个弱小的人,哪怕一只小猫小狗都会吓到她。而她的强大则是因为她悲天悯人的心,她像云层后的观音向着人世间俯瞰一眼,为老弱病残者而心痛,同时也会力所能及地向之伸出援手。
与她亲近的人都知道她不爱吃穿,唯一上心的就是看书。她对书以及知识有着无比的敬畏,在人看来她是那样的虚心。而除去这一项开销,她似乎在平日里也没有什么需要花用的地方,但她手中的银钱一向不是许多。
所谓银钱一在开源,二在节流。开源在于多种多样的赚钱方式,进项多,钱财来的便多。节流则是花销,开销少,银钱积攒得也就越多。
而周寅是开源与节流都做得很好的人。谈漪漪与她亲近,硬缠着她在自己稳赚不赔的买卖里入了股,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入周寅手中。再加上她除去必要外并不爱花销,且总是有人来讨好她于是根本不需要她在什么地方上用钱,她该是很有钱的。
然而她依旧没什么钱,因她将钱大多都捐了,只留下自己够用的部分。
西北边境缺冬衣,她便想办法弄来大量冬衣送去西北。这个弄来冬衣的过程也十分有趣,因她并不是靠着大量买入低廉棉衣来输送大量物资。整个大军的需求太大,并不是她一个人能够负担得起的,便是她变卖家财,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只是杯水车薪。
是她与沈兰亭聚在一处时发现的。
沈兰亭宫中富丽堂皇,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更是不少。她整日做完课业时不是烧烧这个,就是调调那个,见着哪个有趣便做哪个。
她胸怀宽阔,便是一直毫无建树也不骄不躁。因她不是从功利心出发,得失心并不强,反而总能发现新东西。
谈漪漪在京中开了数家卖甜水的铺子,很受女郎与老幼们的喜爱。沈兰亭也是热烈追捧的一员,不过她手中宽裕,位高权重,自然是不必去铺子里排队喝的。
谈漪漪毫不吝啬,直接将方子交给她让她吩咐人去做。
沈兰亭独爱喝的这一款甜水中的底料是羊奶,于是玉钩宫里养了一头羊。她天马行空地觉得羊奶好喝与否和羊的心情也有很大关系,于是命人悉心照料着她的羊。毕竟人开心的时候干活也会事半功倍,推人及羊,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总之无论对一头羊有多好上限也就放在那里了,它只是一头羊,不会有什么强烈的物质需求,甚至那些需求还是沈兰亭强加给羊的。但是众人都疼公主,也就由着她来了。
沈兰亭的羊被养得白白嫩嫩,膻味极淡,很容易让人心生喜爱摸上两把。而沈兰亭又因为为了让羊开心每日无论多忙都会来看望一眼她的羊,而动物掉毛又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她抚摸小羊时总会不小心薅一手羊毛。
但没关系,她的羊又香又白,羊毛也轻柔绵软,怪好玩的。
她带着一手羊毛去寻周寅,因为与周寅在一起时她的心情总是很平静,不会有什么大喜或大悲,这是她很喜欢的感觉,所以她爱与周寅在一起。人人都爱与周寅在一起。
沈兰亭将心爱的雪白羊毛送给周寅做礼物,并表示她如果喜欢的话自己那里还有许多。
周寅将绵软的羊毛握在手心,颇幼稚问羊身上这样多的毛夏日会不会很热。她连羊都要共情。
沈兰亭想了想觉得羊顶了厚厚重重的一身毛大约的确会很热!她冬日穿了厚衣服在殿中就会燥热,何况羊一身毛!
于是她想到她的羊或许会因为太热而不开心,赶忙拉着周寅叫人去将羊身上的毛剃了,好让它松快一些,但千万不能伤到羊。
于是有着白毛的羊被人摁着把毛剃了,一堆羊毛和天上的云一样蓬松柔软。
沈兰亭见了羊毛又动起主意,想着羊毛能不能用来做些什么,便命人将毛洗干净送到她那里去。她本就爱折腾,宫人们也都见怪不怪,老老实实按着她的话去做就是了。
她收获了一堆香喷喷白花花的毛,开始想着怎么处置这些毛。
周寅见她看毛发呆,软绵绵地为她出谋划策。
羊毛在羊身上羊会热,在人身上会不会暖和。
第200章
沈兰亭听了周寅“羊毛若在人身上会不会暖和之语”后当即花容失色, 很震惊地看着周寅结结巴巴同她认真分析羊毛长在人身上的不合理之处,试图委婉劝诫她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在当前的环境下很难得到实现。
阿寅怎么能想到人身上长羊毛呢?未免太有难度!而且也不大好看。
周寅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不明白公主怎么会将用羊毛制衣这件事看得那么复杂。
她略听了一会儿意识到症结所在, 温和同她解释, 她并不是想让羊毛长在人身上,只是想着羊毛能否做成衣裳, 也算能够物尽其用。
沈兰亭松了口气, 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嘎嘎直笑, 笑完当即沿着周寅的思路向下思索下去。
她兴趣广泛,对各行各业都有所涉猎,刺绣制衣方面亦然。听了周寅的话后她开始翻来覆去或捻或拽着羊毛来了解这一材料好能更加发挥它的价值。
她将不规则形状的羊毛捻成细长条, 在心中做出易改变形状的判断。一样东西的形状容易改变,就代表它可以被做成许多样式的东西。
但只是肉眼看、用手接触、嗅其味道对于沈兰亭来说还不够,她架了灯, 将羊毛放在火上烧。
羊毛被烧后气味难闻无比,整片舒展的毛蜷曲起来不说, 还会冒烟冒泡。
这一举动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她无论新得了什么东西都喜欢先拿去用火烧一烧,看看被烧后物品是什么模样好将此记住, 下次遇到同样的物品她可以通过同样火烧的方式来判断是不是一样材质。
望着一堆白花花的羊毛, 沈兰亭很快找出新的道路。
术业有专攻, 就让专业的人来做这些事吧!
她叫绿枝去尚服局挑了几个技艺高超的宫中裁缝来,她觉得相关方面裁缝一定比她更了解该如何发挥羊毛的用途。
沈兰亭本就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 随意传唤两名做衣服的宫人属于是合情合理, 完全没有引起什么注意。便是有人留意到她叫了尚服局的宫人去, 也只当她是又要做新衣了, 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沈兰亭言辞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诉求,即需要将这些羊毛做成衣裳。
在宫中为人处事,下命令也是一门学问。
首先让旁人为自己做出一件羊毛制成的衣裳,需要下的命令是“我要一件羊毛做的衣裳”,而不是“这堆羊毛能不能做成件衣裳”。
如果按照后者的方式来问,那么得到的大多数回答会是不能。
但按照前者的方式来说,即便是不能,他们也会想办法做出一件羊毛衣裳出来。
只要没有逼迫,宫人多是不愿意多生闲事,能躲懒务必躲懒。
晋陵公主有命,他们便是绞尽脑汁也要有个答复上去。何况沈兰亭要的不止是一件衣裳,她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譬如关于他们制衣的思路,是从哪个方面入手,怎么想到这个方面的。
叫人难以招架。
宫人们焦头烂额地应付她,反而不敢怠慢,慎之又慎地回答,倒让沈兰亭真的从中得到了些灵感。
最后在与沈兰亭的商议之下宫人们给出两种方案。一种是如做棉衣那样将羊毛填充其中,第二种则复杂一些,像平常打络子那样将羊毛先搓成线再编织成衣裳。后者他们全然没做过,需要费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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