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息竟然毫不拘谨,实话实说:“我想这么做。”他说完便低下头去专注为她倒茶,不敢看她神色, 难得说出真心话。
他垂下眼貌似在专注泡茶,其实耳朵机敏地竖起来,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然而周寅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重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维持现状。”他听到她低低说了一句, “多难。”
沈兰息敏锐地品出来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将茶壶放下,抬眸看她询问:“怎么了?”
周寅垂眼笑笑, 轻轻摇头。
沈兰息顺势坐在她一旁, 又苦于不知道事情内幕,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默默陪伴以作安慰。
周寅忽然抬眸看他, 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我舅父有意为我大表姐招婿。”
沈兰息看入她深沉的眼, 明白过来后自耳根开始, 整张脸瞬间红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大约是想到日后她也要成婚。
“……招婿?”沈兰息反应了一下疑惑问道。
周寅微笑点头:“是,招婿。日后我大表姐要掌管谢家,不好嫁与旁人,所以舅父决定为她招婿,让旁人入赘谢家。”
沈兰息很快接受这回事,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你表兄的病不是好了么?”
周寅颔首:“是好了。”
沈兰息眨眼望着她,虽没说什么,话都在眼中。他想问的是既然谢琛好好的,谢家怎么会让谢荇继承。
周寅看上去有些懵懂,却读懂了他的想法:“可是舅父想让大表姐继承谢家,有什么问题吗?”
沈兰息被她这么看着问,哪里还能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被她问什么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没问题。”他补充道,“大雍并没有女子不能继承家族的道理。”
周寅闻言兴致勃勃地看向人,展颜一笑:“是这样的。”
沈兰息看她笑起来便不受控制地盯着她不放。
周寅似乎没有感受到他热切的目光,继续道:“大雍好像也没有女子不能做皇帝的道理哦。”
沈兰息一愣,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嘶。”他明白她说的什么话后倒抽一口凉气,有些错乱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周寅会说出来的话。
周寅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等他反应过来后是什么样。
“是没有这个道理。”沈兰息干巴巴地顺嘴道,周寅说什么他都只会赞成,哪怕是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第一反应也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周寅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颇有同感道:“你也这么觉得?”
沈兰息觉得她这话有些问题,但是看着周寅带笑的眼睛便什么都不太说得出来。
他表示出赞成她就会开心,他就该赞成。即便这样的话说出去很是大逆不道,但此时没有旁人,他只想她开心。
何况她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这世上的确是没有女人不能当皇帝的道理,虽然这世上也没有女人做过皇帝,但说起道理的话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也这么觉得。”沈兰息如是道。
周寅不由笑起来,很惊喜道:“你同我想的一样,我们很心有灵犀。”
沈兰息因为她这一句“心有灵犀”心狠狠跳动一下,应道:“是,我们心有灵犀。”他似乎被周寅一句句话洗脑,她说一句,他便认同一句。
“若是旁人,定然不会这么想,要怪我说话大胆。”周寅这么说着很是单纯地叹了一口气,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并不太对,但还是在他面前说出心里话。
她这样毫不避讳让沈兰息完全没有身份被冒犯之感,但冲着他对周寅的感情,即便他真的被冒犯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作为皇权的受益人,沈兰息属于对身份认同比较差劲的那一部分人。因他从小到大并不是在宫中长大,享受到的身份特权并没有其他人那样多而直接,所以他只是为周寅的安全问题捏一把汗,想的是她这话切莫说给别人听,若说给别人让别人听到难免有对她有歹心的人传扬,她的性命就有危险了。
所以沈兰息待她高兴完后郑重同她说:“周女郎,这话不要说给旁人听。”
周寅偏过头看着他,沈兰息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目光,只觉得奇异无比。
“我不会说给旁人听。”周寅慢条斯理道,“因为是你,才会说的。”
沈兰息心头一动,心中一下子欢喜得不成样子。他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因为是他,所以她才会说出没有忌讳的话。她不将他当作外人,所以才会这么做。
而既然她不将他当作外人,是否意味着她将他当作自己人?
周寅慢吞吞地补充问道:“你会把我的话说给旁人听吗?”
他怎么会。
“我怎么会。”沈兰息急忙正色解释道,颇有种真心被人误解之感。
周寅唇角弯弯,眉眼也弯弯:“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然也不会在你面前说起这些。”她说起这些话时很有些自作聪明的得意,仿佛他是经过她考察后的自己人一样,反倒让沈兰息更加不由失笑,觉得自己是经过她考验,心中暗暗有些欢喜。
沈兰息只好说上一句:“好吧。”无奈中带了大半宠溺,知道她只会在他面前说这些就好。
他将茶往她那里推了推,示意她喝些茶润润嗓子。他喜欢听她说话,但她若因为同他说话而哑了嗓子他便宁愿她对他一言不发。
无论何时,沈兰息都将她视为最重要的。
周寅也顺从,捧起茶杯浅抿一口,笑着看他。
沈兰息看着她笑,自己便也开心,不由跟着笑起来,与她对笑,笑得都不像他自己了。若是让皇上瞧见这一幕,定然觉得是见鬼。
周寅在他灿烂的笑容里轻描淡写道:“大表姐后便是二表姐,然后就该轮着我了。”
沈兰息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第206章
沈兰息笑容还挂在脸上, 只是眼中没了笑意,于是便形成了一副奇诡的神情。他明明在笑,却又没在笑。
周寅该成亲了。
刚才他还能用轻松的态度思考这件事, 但周寅主动提起, 再加上她提出她大表姐也将要招婿之事, 沈兰息立刻感到火烧眉毛,急迫感涌上心头。
她要成亲了。
沈兰息陡然感到坐立不安, 想到她可能嫁给旁人……
他轻轻抿唇, 并不想再继续向下想去。他只是有这个想法, 便忍不住要生出发疯的冲动。
周寅要嫁给谁?
他并不想去想这件事,但这似乎又是无法回避的,因为她注定要嫁人。只要他想一想日后她或许要另嫁他人, 不能再与他畅所欲言,甚至连见面都只能遥遥相望,他便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过去他并不在意她会嫁给谁, 只要她幸福便是。
可其他人能给她幸福么?
沈兰息心中微动,不由去想她嫁给谁他总是担心的, 担心对方会不会全心全意对她。若换做是他,他定然将她当作月亮一样捧着。
若换做是他——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沈兰息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顿时乱了一拍, 慌张地抬眼去看她。而她对他内心中的龌龊一无所知, 还单纯地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啜饮。
他心乱如麻, 压下眼睫整理心绪,反而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也可以”这个想法枝枝蔓蔓地蜿蜒生长开, 占据了他一整颗心。如果她一定要嫁人, 嫁给他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会对她好的。
沈兰息这么想着犹豫地抬头看她, 她察觉到他的不安, 直直看过来,柔声问:“怎么了?”
他的所有想法在她这一问之下都显得龌龊不堪,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没什么”三个字已经在嘴边,但这次他却说不出口。
过去他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都能说出一句没什么,这次不然,还是有什么的。这次他想争取一下。
所以他鼓起勇气,有些紧张道:“我会对你好。”他的话夹杂在风中,让人乍一听听得并不太明晰。
周寅似乎没有听清,笑着重新问了一句:“什么?”
沈兰息并不怀疑她是不是没有听清,看着周寅反问一句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一定是他说的声音太小她才会没听清楚,但让他再说一遍他反而失去勇气。
“没什么。”他含糊道,实在是失去刚才的勇气,又变成了没什么。
周寅很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并没有强求他再说一遍,这件事就这么被她一带而过。
沈兰息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他庆幸于她的通情达理,但也会想她如果再多问一遍,只一遍就好了,那他一定会有足够勇气告诉她他会对她好。
但世上没有如果,她没有再多问一遍。
实际上周寅是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同沈兰息捅破窗户纸的时候,况且她的最终目标也并不是沈兰息,他越界了。
而沈兰息似乎确确实实被她那一句话所困扰,哪怕没勇气对她说那一句,却满心想着周寅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每次对他笑一笑他便觉得她对他与对旁人是不同的,但他的确不认为自己会是她心仪的类型。
沈兰息偶尔会觉得周寅什么样的人都不喜欢,他所定义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因她对谁都是一样,悲天悯人的态度。
他自取了茶盏一斟一饮,略平静些后才以周寅朋友的口吻问:“话说回来,你……对什么样的郎君会有些好感?”他说完自己耳根先是发烫,不免暗怪自己指向或许太明显,问得或许太突兀。
周寅轻飘飘看他一眼,眼神中未带任何色彩,却轻而易举让沈兰息心虚不已。然而她却很坦荡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沈兰息反倒讶异,没想到她的这个答案。
周寅认真点头,此时却又不好意思起来:“是,我也不大清楚我会对什么样的郎君更有好感。”
她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绵长,似乎在回忆或是思索着什么,最终很羞涩道:“好像没有什么特定的要求,全凭心意。”
“嗯?”沈兰息不太明白。
“没有具体的要求吧。”周寅慢条斯理道,“说不上来,如果遇到适合的人,无论面貌、性格是什么样都没关系的。”
沈兰息手指攥紧。
周寅笑看向他,半真半假道:“譬如说我见了你就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她这句话并没有说得十分明显,却又带有十分的暗示意味。她觉得他好,说明他是不同的,但她只说他好,却没有说对他十分有好感。
沈兰息一颗心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
周寅又及时补充一句:“不过人一定要心地善良。”
沈兰息及时自省,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
周寅又反问他:“你呢?”
沈兰息没反应过来,问:“我什么?”
周寅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呢?”
他险些要脱口而出喜欢你这样的女郎,但为了不让周寅困扰,还是硬生生改口:“同你一样。”他这句同你一样说的十分有水准,不知道说的是标准与周寅方才说的一样,还是标准就是周寅这样的。
周寅似乎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一看便是理解成第二种意思。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冲着他善意地笑笑。
她的最终目标虽然并不是沈兰息,但一切皆有意外。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所以她要给他一些希望,让他对她始终上心,但又不能对他将话说绝,免得他去做蠢事而给她带来麻烦。
准确来说沈兰息已经是这些人中很让人省心的一个,其中最能带来麻烦的应该要算崔骜与司月。
但没关系,无论是谁会带来麻烦,一旦让她困扰,她会解决带来麻烦者本身。
所有人都不重要,在她的目的面前都可以被优化掉。
……
王雎的生辰正巧在下月旬假时,与许清如的生辰的确是一先一后。
然而许清如生辰带来的谈资却还没有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中变淡,反而是经过口口相传以后越演越烈。
许尚书是确确实实疯了,他虽然疯得突如其来,却不像部分人想象的那样只是浅浅地疯一下子,而是真真正正地一疯到底。
而至于能让这件事一直在人们口中一直保持热度的缘故还是多亏许夫人清醒后为了巩固与过去夫人们的交情,日日邀请夫人们到府上做客。
每每夫人们前来做客,她忆往事后便会垂泪,说起她太过苦命,自己的病情刚刚好转,夫君却又疯了。
夫人们自然是对她百般安慰,而这时候她就会带着夫人们去瞧一瞧她那疯了的丈夫,表示即使夫君如此,她也一定会尽心竭力遍寻名医将他治好,衬托出她的坚定忠贞,同时又叫旁人瞧见她那个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夫君如今有多狼狈。
夫人们见到这副场景后话便传开了,称赞许夫人的言辞滔滔不绝,自然对于许尚书评头论足的话也少不了。不过都是说他今非昔比,如今与过去比简直不成人样儿,说他现在多么多么狼狈多么多么可怕。
最终话题还是落到多亏许夫人不嫌弃他,对他不离不弃。
许夫人这么玩了一个月便厌烦了,再看许大人只觉得恶心,平日里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她算是浅浅报了仇,许尚书余生都要落到她手里任她宰割,她还是觉得这么不太过瘾。
若是他能意识里清醒着,表面上又疯着就好了。
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狼狈不堪应当比让他死了还要难受。
可惜鹿神医说了,没有这样的药物。鹿神医说的那自然就是真理,许夫人得知是鹿鸣将自己治好的以后简直要对他生出些病态般的膜拜之心,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鹿鸣将她治愈也无异于给了她一次新生的机会,她这么反应并不为过。
因有许清如生辰宴上发生的大事,众人对王大郎君的生辰宴处于一种兴致缺缺的状态。论精彩,再精彩难不成还能够比许尚书疯了一事还要精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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