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房门,王大人什么也没说,只闷头行走,且步速飞快,饶是他自己走得都有些气喘吁吁,完全罔顾王栩腿脚不灵便之事。
而王栩也未提跟不上父亲步子,让他走慢一些之类的话,拄着拐杖一步步跟着王大人走,显示出坚持的执拗来。多年来的拄拐经验让他如今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拐杖行走,但这自然无法与正常人相提并论。看着前方父亲的身影,王栩咬紧牙关低头追赶,眼中一片阴郁。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下人们看了觉得怪异,却也什么都不敢说。今日府上本就出了大事,两位主家举动古怪也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了王大人的书房,这场闷头行走才算停止。
王栩因为要追上父亲的快步行走此时已然有筋疲力尽之感,只不过有拐杖倚靠才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他从门槛上跨过,王大人后脚立刻将门关上。
房中放的有冰,加上门窗皆关,不见阳光,反而有些森然。
王大人静静看他半晌,见他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出口是自己都难以琢磨的复杂语气,但其中严厉之意倒是清晰:“跪下!”
王栩轻轻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一条腿缓缓屈膝,双手扶着拐杖使身体保持平衡,慢不可言地渐渐跪下,待跪好以后才将拐杖横着放在地上放好。
王大人便看着他狼狈下跪,自始至终都没叫停,哪怕王栩真跪下了,他依旧一言不发。
他不言不语,王栩也是挺直脊背跪着。只不过他有一条腿是断的,跪在地上显然很不好受。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坚持着,没说过一句软话。
王大人见王栩什么也不说,心中更加气闷。在这股气闷之下他冷笑开口:“你倒是跪得利索!也是知道自己理亏!”
相比于他的暴跳如雷,王栩简直如同死水一样平静,与他形成了巨大反差。他不咸不淡地开口,断腿因跪地而传来的疼痛让他自虐地感受到一种愉悦,在这种变态的愉悦中他道:“父亲的话我听不懂。之所以跪得利索,是因为父亲要我跪,我作为子女怎能不听。”
他淡然的回复将王大人完全激怒,只觉得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王大人胸膛剧烈起伏,手指不住指着他,才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好!能言善辩,巧言令色!好极了!”
王栩默默承受着王大人的怒气,对于他气极的反话并不搭腔。他是害了王雎,但并没有打算在今天把他父亲气死。
王大人怒了一会儿,但王栩不搭理,他一个人生气也没多大意思,顿时泄了那股心气儿,颓然地倒在椅子里,一下子如同老了十数岁。
王栩定定抬眼看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王大人感受到他的目光,回看过去,带着些痛心疾首道:”王栩,你为何要害你大哥?”
第210章
王栩看上去很震惊, 但也让人觉得他不是十分震惊,介于一种装模作样的震惊里开口:“父亲怎么这样说?”他的语气也颇浮夸,有些想兜着面子, 却又不怎么耐烦演下去的意味。
王大人默默看他, 无言。他为官数十载, 从细微表情便能分析出旁人大致想法。如今分析到自己的次子投头上,他既感到心寒, 又不明白自己的教育究竟是哪一步出错, 王家竟然能落个无人继承的下场。
他何尝看不出王栩此时此刻的神情是有多么的虚情假意, 而偏偏他问到这一步了,王栩依旧傲慢地不愿承认。
傲慢。
王大人看着这两个儿子从小到大,有时候却也很难搞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什么。二人性格迥异, 共同之处是与家中都不亲近。相比于长子,次子似乎还和家中热络一些,这也是他一开始有意将此子选为王家继承人的原因。
随着年岁渐长, 他的两个儿子都出落得越发出色,他心中那股隐忧渐渐散了。虽然他们都与家里不是十分亲近, 但他们可不都是王家的人?身体里流的都是王家的血,总要为王家着想的。
长子做了太子伴读,次子做了三皇子伴读后王家的确荣耀起来, 但事情在圣上寿诞之后急转直变。
次子驯马摔断了腿, 还连累王家得了皇上一段时间的厌恶, 他战战兢兢之余也为次子可惜,他是他钦定的继承人, 又是他的儿子, 无论于公于私, 他都心如刀割。既为次子受苦而悲痛, 也为王家失去继承人而惋惜。
继承人定然是要四肢健全头脑清楚的,王栩断了一条腿,无论他脑子多么清楚,也都已经失去继承权。
王大人不知道是不是从此时起王栩便存着害他兄长的心思,但他的确自此以后性情大变,有时他的言语与作为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瞧了听了都胆寒不已。但他依旧觉得王栩只是因为受伤变了性情,总不至于害他家人。
祸从此生。
这之后王栩虽然开始对家中事务表现出上心之态,王大人看在眼中却更是叹气连连。若没有摔断腿之事他还能如此上心家中事务该有多好?
他知道王栩对家中事务的热情来自于他的害怕,他的次子聪明,意识到自己在家中地位的变化,正在由继承人变成家养闲人。他担心未来,所以想与家中势力为自己铺一条好走的路出来。
王大人体谅他的担忧,放手让他这么做,但如今看来反倒是他助长了王栩的贪心,让他生出害他兄长的歹心出来。
想到这里王大人有些上不来气,既为自己疏忽导致兄弟相残之事发生而懊丧不已,又为王栩的冷血而胆战心惊。
再看看现在王栩仍无悔改之意,甚至傲慢地不愿演得生动,装都不愿意装得真切,王大人不知说什么好。
他口舌发苦,老态龙钟地开了口:“我既然这么问你,自然是有缘由的,你何苦惺惺作态?”话中充满疲惫,他都不知该如何向长子,向老妻交代这一切。
王栩反倒一讶,一时半会儿之间没能想到自己在哪里露馅,压下眼睫思索起来他是哪里露出破绽。
然而王大人却不给他思索的机会,步步紧逼:“你还不承认?”
王栩有些意兴阑珊的好笑,即便他父亲知道了又如何?不还是私下将他带到房中质问,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惩治于他,不也正是证明了他父亲不想将此事闹大么?
一念及此,他也懒得再做伪装,在他做事之前对结果的推测当中最差就是被游戏中的父母发现。但即使是这最差的结果,却也是他能应对的来的。
毕竟现在他和王雎是在同一起跑线上,他自信自己比王雎在管理王家上能做得更好,家中不会因此而放弃他。
所以他无可无不可地好奇发问:“父亲,敢问我是哪里出了纰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样他下次害人时就能做得尽善尽美了。
突破了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的道德水准明显断崖式下跌。害一个人也是害,害一群人也是害,所有为他眼中钉肉中刺者,令周寅不快者,他都要除之而后快。
王大人对上他好奇的眼,心头不由一颤!他只是从事情得益者与王栩的神情之中大胆推测,将王栩带到这里问话也是因为他对事情答案并不是有十足把握,因而不想公之于众,而是在私底下诈他一诈,没想到真让他给诈出来了!
王栩眼眸微眯,不放过王大人脸上的每一寸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油然而生出一种被耍弄的恼羞成怒,心浮气躁且不服气。没想到游戏中的npc智商不低,竟然把他也骗住,让他交代事实。纵然他也是因为太过高高在上且并不是很重视结果才会上当,但这一诈将他诈出,使他的优越感完全粉碎,甚至气急败坏起来。
“还是父亲技高一筹,是我输了。”他连认输都格外不平。
王大人听出他语气中的愤懑,深以为他完全偏激,不知悔改,连话都不想再对王栩多说。他不知王栩究竟被什么蒙蔽了双眼,只是看他从玉雪可爱的小人儿长成现在这样,他身为父亲当真是痛心极了。是他错了。
输赢输赢,父子之间哪里有真正的赢家与输家?即便他诈出事情是王栩所为,知道了事情真相,他又哪里能称得上是赢了?
他的次子要毁了长子,他何赢之有?
王栩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脸上丝丝变化的神情,忽然有些不敢再看,下意识挪开目光。不过是游戏而已,一个npc还真把自己当成他爹了,未免可笑。
他想着可笑,却并不能笑出来。
这该死的游戏未免把npc做得太过真实人性化,现在的王大人简直就像他现实中的母亲在知道他做了错事后自省的那样,让他看了心中发堵。
一个游戏而已,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王大人混沌地过了半晌,在王栩因为跪着腿疼而不得已略动一动时终于回了些神,慢慢开口:“同你大哥道歉。”
王栩看了一眼父亲,被他这个道歉的命令弄得更加好气又好笑。他不要向王雎道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以他很果断地回答:“不。”
王大人被他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连连咳嗽,听在王栩耳中十分刺耳。
王栩下意识将拳头捏紧,试图说服王大人,而不是真把他气死:“父亲想将事情真相告诉兄长?”
王大人道:“你害了他,难道不应该告诉他事实?你兄长人情淡薄了些,但他不是傻子!”
王栩听了他父亲这话心中暗暗好笑,他父亲已经潜意识开始向着他说话,果然一切如他所料。什么父子亲情,正义公道,哪有家族间的利益来得可靠?
王栩慢慢开口:“只要您不说,兄长便是怀疑也没有确切证据。”
“你害了他!我为什么不说?”王大人冷冷逼视着王栩,此刻他不再是父亲,而是为官多年的上位者。
陡然感受到父亲身为大官的气势,王栩一下子有些喘不过气,这才知道他走这一步能成究竟是赢在哪里。
赢在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顾念骨肉亲情。赢在王家别无选择,王雎能不能从打击中振奋起来另说,王家现在只有他能选。
如果父亲拿出为官态度对他,他这些心思完全不够看。
王栩领略到巨大差距,不敢再小看游戏当中的npc,更为自己过去大胆所做一切捏一把汗。
王大人似乎察觉他所想,审慎开口:“你以为你过去那些花招有多精明?旁人都察觉不了?若非我在背后为你善后,你以为你能风光多久!”他字字如刀,杀人诛心。
王大人此时是真的悔了。王栩先前所做的一切他并非一无所知,在他暗算别人时他甚至多次出手为他扫清痕迹以免让旁人追查出来。过去他一直偏疼王栩一些,认为他断了条腿更加可怜。所以在他出手暗害那些人时他明知道王栩做得不好,却想着或许是他们招惹王栩使他不快,他才会这么做。
是他错了。若是他在王栩暗算第一个人时便加以制止,事情说不定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王栩终于肯显示出一些服气来,低头不语。他完全没想到一个全息游戏中的npc比他还要聪明老练。他自诩已经是聪慧非常之人,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人工智能比人类还要更有心眼儿。
王栩心中不爽,却很懂变通的道理,此时他该低头,于是诚恳认错:“父亲,我知错了。”
王大人岂会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得他无药可救,可偏偏他又是自己的儿子而非什么别人,所以他并不能狠下心来。
王栩成了如今这样他也有责任,王栩错了,他也错了。
不等王大人说什么,王栩继续可怜兮兮地道:“父亲,你让我与大哥道歉我道歉便是。只是若我一道歉大哥知道是我所为,反而陷入狭隘走上歧路,一心只想报复于我,岂不是又不好?”
他努力辩驳,似乎很为兄长着想的样子,实际上字字句句皆是私心:“自然,即使大哥报复我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是我有错在先。但若要大哥后半辈子陷入仇恨当中,且王家兄弟相残的事情传扬出去始终不好,父亲您觉得呢?”
他最后又着重补充一句:“事情全凭您定夺,您怎么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
在意识到自己的谋算与权力都不如对方后,王栩变化极快,几乎是立刻服软。而他这么快的认错反倒更让王大人感到心寒,他心术不正又识时务,反而不是好事。
第211章
王大人本心是想让王栩为兄长道歉再重罚他, 让他与王家继承权无缘,也算是处罚了他给王雎公道。但他从未想过将王栩扭送官府让官府处置于他,因王栩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护短。正因为护短, 他才害了他的长子。
但王栩方才的话却是点名了他的另一层隐忧, 让他不由自主的犹豫不决起来。他分明知道次子巧言令色不怀好心,却依旧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甚至发自内心地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王大人认为的有道理之语不是什么别的, 正是王栩方才所说的将事情真相向王雎和盘托出以后难免王雎心胸狭隘, 从而走上歧路。
他已经有一个心术不正的儿子,长子不能再从正道上迷失。
他并不能确定王雎知道是王栩害他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他完全没有把握保证待王雎知道一切后心境还能一如既往不会变化。
王大人深知长子的喜好为何, 正是抚琴,这也是长子的长处。而次子所为不可谓不毒辣,他毁了长子的右手, 无异于毁了他的琴道。
一个人此生梦想被毁,哪里还能保持本心?
所以王大人的确怕了, 他不敢赌,他无法确认王雎是否会因此事性情大变,尤其是得知事情真相以后。
若只是意外说不定他还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知道他的悲剧来自于人为, 王雎岂能不怨?岂能不恨?
王栩所言让他动摇。
王大人深吸口气看向王栩, 明知他主要是为了自己才加诸这样冠冕堂皇的狡辩,他却还是在潜意识中对他的话产生妥协。
王栩察觉到气氛不再如刚才那样压抑, 令人窒息, 在心中暗送口气之余察言观色继续哄骗道:“父亲, 我错了, 我不是人,害了大哥。若不是怕大哥因我余生过得不痛快,他要杀要剐我都悉听尊便。”
王大人看着他一言一行,未说什么。
王栩继续道:“父亲,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兄长。哪怕此事不揭破,我也会自责万分,日后百倍千倍地对兄长好。他要什么,我绝对会让。他寻什么,我便为他去找。一切都是我欠兄长的,我愿意弥补兄长。”
王大人恨恨道:“你已经铸成大错!”
王栩不敢反驳,加倍认同,低眉顺目,小心翼翼:“我知道,我亏欠兄长太多。兄长日后要打我骂我,我绝不反抗,都是我活该。”他一片虚情假意道。既然已经认清自己处于弱势,他滑跪得极快,着实是有强大的审时度势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也的确不大在意尊严,该认错就认错,表面上看上去态度极好,只是不知道有几分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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