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摩挲着书页,门外又有通报:“女郎,谈女郎与林女郎来看您了。”
周寅抬起眼,眼里满是喜悦:“烦请她们进来。”她语速难得稍微快些,便带起密密的咳嗽,听起来好可怜。
妙华忙弯下腰为她拍背,又使眼色让担忧的宫人们倒了水来。
周寅咳声渐止,因咳嗽面上飞红霞,险险沁出泪来。她就着妙华的手饮了两口水,委顿地靠坐着。
谈漪漪与林诗蕴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二人说实在到现在也不是很熟,但为了周寅却能凑在一起。
谈漪漪偷偷看林诗蕴一眼,见她依旧不紧不慢走着,自己再忍不住,奔向床前。
“今日怎生还咳得这样厉害?”谈漪漪关切问道,顺势往床头一坐,占据周寅最近的位置,小松口气。
她只觉得周寅纤细荏弱,像是枝头最娇嫩的花苞,又像是翅翼如蝉的蝶,需要人慎之又慎地对待。
“方才说话说快了,喝了风才咳嗽,今日感觉好了许多。”周寅细细弱弱地答,为了让人安心。
林诗蕴缓行到床前,瞧瞧周寅面色,语声清透:“今日要学么?”
“要的。”周寅温声道,“多谢你,阿蕴。”
她病以后,林诗蕴日日散学后来为她讲魏夫子课上所授。谈漪漪闲来无事,时时旁听。
“我为你抄了夫子所讲的重要内容。”谈漪漪不甘示弱,偷偷较劲。
周寅掩唇轻咳一声,带了笑容:“多谢你,漪漪。”
谈漪漪开心了:“阿寅,不要客气。”
妙华挪了椅子让林诗蕴在床前坐下好为周寅授课,又拿了书本送到周寅手中。
林诗蕴瞧见周寅枕旁的佛经,目光定了定,又很快没兴趣地挪开眼去。她心神脆弱,是该读些能增强精神的东西。
林诗蕴为周寅讲起课来,与魏夫子相比,她讲课更加简洁,出口便是课上重点。若要科举,她定是很适合的人选,因为抓重点能力很强。
周寅与谈漪漪窝在一起,专注地听林诗蕴讲学。
林诗蕴交代重点,她认为不会考的便不与周寅讲。周寅尚在病中,精神脆弱,不能太费神。
并未用多久时间,林诗蕴收了话头,依旧高不可攀的清冷模样:“便是这些,可听懂了?”
周寅认真对着手中所记一一比较,问了几个问题,林诗蕴都认真为她解答。
周寅这才对林诗蕴腼腆地笑:“没问题了,多谢阿蕴。”
林诗蕴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周寅微垂眸看了眼手上纸页,略带羡慕地真诚看向林诗蕴道:“阿蕴,我好羡慕你。”
林诗蕴微微扬眉,不解其意。
“你好聪明。”周寅夸赞,“聪明人很值得人羡慕的。”
林诗蕴微微愕然,想到什么后很快沉下脸来,但并未将情绪带到周寅身上,依旧用冷静语调:“有什么用。”
“有用的。”周寅点头,还未说完,外面又来通传。
“戚女郎与许女郎来看望女郎了。”宫娥传道。
戚杏与许清如和周寅的关系不如林诗蕴与谈漪漪和周寅的关系来的密切,但日常她们也偶有交集。周寅说话好听,总能说到人的心坎儿中去,加上性子和软,人人都喜爱她。
周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红晕,可见是非常喜欢大家来的。她弯了眸温声道:“劳烦请她们入内。”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叫人听着像在春风里舒适。哪怕宫人自己都觉得为主子服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周寅依旧在拜托别人为自己做事时依旧会用到各种敬语,仿佛旁人并没有义务为自己做什么。
林诗蕴转眸看向一旁,窗下烛火摇红,依旧未灭。她头一次来这里时那些灯便亮着,到如今依旧明亮,似乎不曾灭过。
她不擅长向别人提问,因而心中虽有困惑却也未曾言明,只是多看了一会儿白日烛火。
周寅却细心留意到她的目光,叫了一声:“阿蕴?”
林诗蕴回过头来。
周寅神情一下子变得慈悲:“那是长明灯,为人祈福所用。”
林诗蕴了然,思及她身世,便有些了然。周寅如此单纯善良,燃灯想来是为了父母,虽然她实在是点了许多盏灯。
戚杏与许清如相携而来,踏入房中,见这样热闹也是惊了一惊,没想到人这么多。
见到林诗蕴,许清如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很是在乎道:“她,她怎么也在?”
周寅仿佛以为她是疑惑,很快作出解释:“阿蕴来给我讲学堂所学内容。”
许清如面色稍霁,小声嘀咕:“她有这么好?”
周寅端水端得十分公平:“大家都很好,愿意来看我,我很感激。”她随话露出万分感激的神色,叫人不得不信。
她们各自与周寅关系都不错,准确来说春晖堂里没有谁和周寅关系不好的。但几个人分别来说倒不是那样亲密。
周寅像是纽带,将她们连接起来。为了周寅,大家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而非被皇权召集起来。
许清如与戚杏之后,沈兰亭终于拆完钗环,姗姗来迟。
满室好风光,春晖堂中的女孩子们在散学后重新聚齐,在周寅这里。
担心自己将病气渡给旁人,周寅面带不舍地将众人劝离。看着她一脸舍不得又为了众人身体考虑的样子,女孩们都深深产生一种被需要感,决定多来瞧瞧她。
倒是沈兰亭说自己千金之躯,不怕病气侵袭,不肯离开。
她少来自己宫中的客居,陡然一来这里还觉得新奇。哪怕周寅物质之欲不重,并未改变什么陈设。
同林诗蕴一样,沈兰亭也问了那模样实在招眼的酥油灯。周寅一样答了她。
她看到房中佛学气息浓厚,尤其是周寅穿得单薄便露出腕上的佛珠手串,顿时明白三皇兄送的念珠礼物。
三皇兄哪里是不懂,他分明是太懂了!
沈兰亭捧着周寅的手腕细细端详她腕上佛珠,忽然丧气起来:“阿寅,我同你说个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她在这扭捏半晌,果然是有心事。
“你们下去。”她挥退宫人,房中只剩下她与周寅二人。
周寅很慎重地点头:“好。”
沈兰亭本就相信周寅不会外传,只是走个过场,当即要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话一股脑说给周寅听。她只觉得这么说不够亲密,便对周寅道:“你向里面躺躺,我也想躺床上。”
周寅从善如流地向床里去去,给沈兰亭腾出一片大大的地方来躺。
沈兰亭将鞋一除,爬到床上,贴着周寅躺下,求道:“给我些被子?”
周寅将被子分她一半。
沈兰亭合衣钻进被子里躺好,仰脸看着靠坐的周寅道:“阿寅,我母妃病了,可我不能去看她。”她后面重新说起皇家森严,不让母子接触之事,看样子只是倾诉自己的伤心之情。
她已然忘记在一颗珠摆宴的夜里自己曾与周寅提起过一次这事,在毫无记忆后她依旧选择再度相信周寅。
周寅像是从未听过一样认真听她说完,怯怯地伸出手去,为她轻轻将额上碎发拨开,未说什么。
沈兰亭反而伸出双手捉住周寅的右手,将脸贴了上去,身子一抽一抽地要哭。
“为什么我不能和母妃亲近?”沈兰亭带着哭腔问。
“因为害怕。”周寅忽然接话。
沈兰亭只是发泄情绪,没想到真能从周寅这里得到答案,一时间愣住,呆呆地问:“什么害怕?”
“你是你母妃生的,与她亲近是血脉相连,也是本能。”周寅不紧不慢道,像是换了个人。
作者有话说:
可爱的你,节日快乐!
第52章
沈兰亭握着周寅的手怔住, 听她语声不由悄悄抬起头看她。只见她依旧是苍白羸弱的模样,明明是阿寅啊,可是。
只听周寅慢条斯理道:“他怕母子合谋, 害他性命, 图谋江山。怕母子连心, 子继父位,重用外戚, 江山改姓。但这些都不是他最怕的。”她未说明他是谁, 他是皇上, 也是每个他。
沈兰亭双手颤抖,带着周寅的手也在颤抖。她不知道说话的是不是周寅,也不知道周寅接下来要说什么。她该将耳朵捂上, 心却是想听下去的。
周寅感受到她的颤抖,对她温柔一笑以做安抚,婉转道来:“他怕你意识到母亲与父亲间的奇怪之处。”
沈兰亭下意识低声接话:“奇怪之处?”
周寅颔首, 下巴尖尖:“是。你明明是母亲所出,却不被允许与母亲亲近, 难道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沈兰亭心已经乱了,分辨不出究竟奇不奇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向来如此。”
周寅怜悯地垂眸望着公主, 像是观世音俯瞰芸芸众生。她柔柔开口:“人人都由女人所出, 男人并不能生子,但说来却是男人来传宗接代, 不奇怪吗?”
沈兰亭跟着她的话想, 也顾不得大逆不道不大逆不道, 从心应道:“……或许奇怪。”她听着周寅说起这些心跳如擂鼓, 心乱如麻但脑中却很澄明。
“我有一位医术了得的朋友,他告诉我在夫妻之事中,女子多无大碍,男子行与不行却很难说。”周寅说起这些话时依旧是最纯澈的神情,让沈兰亭的羞耻感少了很多。
“男子行与不行十分难说,且并不能生育,却口口声声说着由他们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真是一种奇怪的人。”周寅语气真诚,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他们奇怪。
“他用嫁娶与冠姓将真正传宗接代者抹杀,把名头套在自己头上,好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他深知一切建立在谎言上,是偷来的。所以他怕你认识到母亲与父亲的不同,索性让你从小只与父亲接触。但假的总是假的,总有奇怪之处,只要你静下心思考。”周寅慢吞吞地说着,字字烙在沈兰亭的心上。
沈兰亭被狠狠冲击,一时间无法理解全部,只觉被深深震撼,甚至感到害怕。
她轻轻歪了歪头,莞尔一笑:“很好理解的。”
她将右手从沈兰亭手中抽出,为她将因颤抖而黏在唇上的发丝拨去,语调奇特:“女子只要春风几度就能有自己的后代,但他想有自己的后代却要经过成亲这一件事。”
沈兰亭恍然大悟,却又陷入更深的恐惧之中。她知道的越多,越是害怕,越是不甘。
她看沈兰亭太过紧张,在脑海中翻转出曾经有人给她讲过的奇怪笑话来调节气氛:“再譬如说女子可以确定孩子一定是自己的,男人则不能。”
沈兰亭没笑,乱糟糟的。她像是完全懂了,又像是害怕懂了。
周寅调节气氛失败,便端详着她的反应,并在心中模仿她面上的恐惧神情。
“好可怜。”周寅瞧了一会儿,端出平日悲天悯人的神色,“睡一觉吧。”
沈兰亭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自己无法控制的事,忙抓紧时间问道:“你究竟是谁?”
周寅非常诧异,娇娇怯怯:“我是周寅啊,公主。”
沈兰亭陷入一瞬间的自我怀疑,看周寅和平日无异,不免感觉是自己出了问题。难道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周寅从容将腕上佛珠手串褪下,捻着佛珠在沈兰亭眼前轻晃。
自她将手上珠串取下,沈兰亭便闻到一股清冷幽香。幽香直贯天灵,本该让人清醒,她却越闻眼皮越沉,再忍不住睡下。
她听到耳畔有空灵的女声在说着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声音,但脑海中有如水洗,记不住女声说了什么。
沈兰亭沉沉睡着。
周寅从床尾下床,趿上鞋子披上外衫坐到床前椅上翻起床头放着的佛经。
沈兰亭一睡便到了夜里,醒来时只见满屋烛火明灭。
周寅正坐在桌前用晚膳,她手捧一碗粥,另一只手拿瓷勺在碗中搅拌。她身披外衫,侧颜在灯下显得分外温柔。
房中只有周寅一人,因宫人们都是被沈兰亭屏退,没她吩咐,此时还都不能进来伺候。
沈兰亭脸不由一红,她还记得自己是来看望周寅的,结果她自己鸠占鹊巢,在病人床上睡得好香。
“阿寅。”被衾温暖,沈兰亭并不想一下子起来,便蒙着半张脸叫人。她开口后心中泛起细小涟漪,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些细小的畏惧,真是不明所以。
周寅回过头来,面上露出羞怯的笑:“公主,您醒了,睡得可还好吗?”
沈兰亭点点头:“明明是来看你的,我却自己睡着了。”
周寅面露怜惜之色:“公主辛苦,该好好歇息。”
沈兰亭便想起她睡前的事。她同周寅说了母妃之事,周寅软言安慰她许久。她伤心垂泪,最终哭睡着的。只是不知为何,她脑海深处还多出很大逆不道的想法。
沈兰亭不敢深究脑中想法,她稍想一点都感到可怕,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
周寅看她怔忪,叫了一声:“公主?”
沈兰亭面如金纸,努力挥退脑海中想法,看向周寅:“嗯。”依旧魂不守舍的。
周寅将碗放下,很关切地向床前来,在床上坐下:“怎么了吗?”
沈兰亭瞧瞧周寅,看她柔弱,生怕那些话将周寅吓坏,到底忍住没说,只摇摇头:“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
周寅对她微笑,安抚着她:“为公主排忧解难是我分内之事。”眼露询问。
沈兰亭犹豫着不知该开不开口。她并非不信任周寅,但脑子里那些话一来她都不敢仔细去想,二来她实在怕吓到周寅。
但她也需要有人为她分担这些古怪念头。
于是她开口:“如果你实在听不下去,或者害怕得太厉害,就捂上耳朵。”她一面说着一面撑床坐起。
周寅看她煞有其事的样子,一脸茫然,却还是很听话地认真应道:“好。”
沈兰亭便示意周寅附耳过来,这样的话即使房中只有两人,她也不敢安心地大声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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