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颜色,给我来三尺。”
黄春花回过头,吓了一跳,她们身后站着一个抹了不少粉的女人,脸上惨白惨白的,女人身上穿着的是红色的旗袍,头发似乎还卷过,整个人……
黄春花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对方也看了她们三个人一眼,却立马移开了视线。
服装店老板却开口道:“对不起,我们店的布不卖给□□。”
那女人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仿佛这句话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反而摸了摸布匹,说道:“也不算卖,这本来就是你们家里的钱,你可以当我把钱还给你了,然后你把布送给我。”
老板这下子都顾不得有其他客人在,拿着布匹就要打人:“我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出去!”
那女人反而更高兴了:“生气做什么,我又不准备强买强卖,你不卖给我,我去别人家就是了。”
三个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遇到传说中的“那种女人”,心里都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黄春花从小就希望能够进城,她决定进运输队以后,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小心被人骗了,卖到城里去当□□。”
而李振花要离开城里,同样也是被这样警告过。
就更不要说生活阅历更广,被卖给地主后,又经历过逃亡的胡寡妇了。
那女人走了以后,老板娘道:“让你们见笑了,你们想要卖什么布料?我到时候再送你们两尺。”
三个人都很沉默,只字不提刚才的事情,赶紧把任务完成了就离开。
等她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女人正在跟几个男人说话,女人看上去笑得花枝招展。
下一秒,城乡交流大会的负责人就出现了,直接把人拉走了。
城乡交流大会的负责人正是当初在香金镇组织大家运粮的女人。
她之前是香金镇妇联的主任,现在已经是平城妇联主任了。
黄春花说道:“我之前听说的事情看来是真的。”
“什么?”
“她们说要把之前的那个废旧不用了的仓库改成收容所,妇联正在负责改造那些救出来的女人。”
胡寡妇心里一直都想想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对方有点脸熟。
很快,大家买好了东西,主任把胡寡妇叫到了一边,道:“妇联主任有事找你,她在四楼教室里。”
胡寡妇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找自己,但她还是快步走了上去。
四楼的教室里,一群女人正在整理货物。
妇联主任见她来了,把她拉到了一边:“唐丽娟同志,我这里有一个事情需要麻烦你,不知道你这边方不方便。”
“方便!”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个女孩子叫古兰,她是雨兰镇的姑娘,以前遭了难,现在想回去,我想着正好你们也要回雨兰镇了,我想把她托付给你。”平城这边暂时离不了她,她只能找个值得信任合适的人。
古兰的情况特殊,妇联主任也是思考过后才选择了唐丽娟同志。
雨兰镇过来的人中,黄春花和李振花太年轻了,粮仓主任是男人,唯独唐丽娟同志合适。
“我保证完成任务!”胡寡妇学着平时李振花接到任务时说的话那样。
妇联主任又把胡寡妇叫到了一边,吩咐道:“她家里还有人,前段时间发了电报,家里人也想要她回去,但我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你在雨兰镇的粮仓工作,希望你能够多注意她的情况。”
妇联主任把姑娘是哪一家的人说了。
本来胡寡妇听到对方姓古,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古先生家,可又觉得不应该,现在一听女孩父亲的名字,不就是古先生的二儿子吗?
胡寡妇惊到了:“这……”
可她记得这个二儿子的确有一个女儿,可是那个女儿是在几年前就落水死了。
她没有见过那个女儿。
“是不是这家人有什么问题?”
胡寡妇也不瞒着,道:“他们家的大家长是我们镇上私塾的老师,几年前,我就听说他们家的孙女落水死了。”
按照年纪来算,应当就是里面的古兰了。
胡寡妇觉得对方信任自己,把古先生的那些行为都说了一遍,道:“依我看,回去不如不回去。”
妇联主任皱了皱眉头,也无法放心让人走了,道:“我跟她说说……”
但姑娘还是想回去,她在外面吃了苦受了难,那个时候就只想回去,现在好不容易被救出来了,她想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家,于是她保证道:“我们家跟爷爷关系不好,我想回去找父亲母亲。”
“这件事也只能托付给你了。”于是乎,这件事只能拜托胡寡妇了。
胡寡妇慎重地点头,她明白对方的意思。
“如果有什么问题,立马跟我们这边联系。”
她说完就把古兰叫了出来,古兰有些紧张地走了出来,她其实很怕看到镇上的人。
胡寡妇并不认识古兰,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这个姑娘可能和平安认识,于是胡寡妇又说道:“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平安的妈妈,你可以叫我唐妈……”
古兰听到了这话,一下子没有那么紧张了,抬起头仔细看了看胡寡妇,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我以前见过你,你是平安的妈妈。”
胡寡妇领着人回了雨兰镇的队伍,对于多了一个人,胡寡妇只是说:“这是镇上的姑娘,跟我们一起回去。”
回去坐刘馥天开的车,大家一人一个小凳子,坐在大车后面,车子转弯的时候,大家都得赶紧抓紧了车壁。
众人因为满载而归,心情愉悦地唱起了歌。
古兰紧紧地挨着胡寡妇,可能是这样轻松的氛围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点,也跟着小声唱了起来。
胡寡妇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
另一边,妇联主任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眼里满是担心。
身后走来了一个女人,她嘴里叼着一根烟:“你也是作孽,让人回去做什么,以后还得把人叫回来,多麻烦。”
妇联主任把她的烟拿掉,已经不想问她是从哪来的烟了:“回去继续学缝纫机。”
“不学了,学不会。”女人道。
“你没有认真学,怎么可能学得会?”
对方笑了一声:“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天生的贱命,除了伺候男人其他的什么都学不会。”
妇联主任听了这话也不生气,而是说道:“半个月学不会,你就学半年,半年学不会,你就学一年,总能把你教会。”
女人听了这话,笑得肚子疼。
妇联主任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要是处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有多好笑了。”
妇联主任不跟她说了,直接把人拉回缝纫机上。
这个女人现在只有四十八岁,跟妇联主任差不多的年纪,可这个女人却做了四十年的□□。
妇联主任对她总归多了很多耐心。
作者有话说:
民国时期,官方禁止未成年幼女接客,但老鸨会以不卖身作为借口,就算幼女接客被抓到了,也只是老鸨处于罚款,幼女被送去济良所。《近代中国娼妓史料》
也别骂这个女人态度消极,因为她这四十年经历了七八次禁娼了。
第30章 禁娼(二)
胡寡妇这段时间都在忙着城乡交流大会, 并不知道平城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平城响应新中国的号召,关闭了一切妓院,没收了妓院财产, 妓院的老板都被抓了, 有两个大老板情节恶劣, 被处以死刑,其他的也都被判了刑。
当天晚上, 黄春花偷偷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胡寡妇, 她是从王大姐那里知道的。
王大姐在振兴机械厂上班, 她是城里人,对城里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
“我听王大姐说,她们厂接收了七个改造过后的妇女, 手脚都很利索,就是有些不合群。”
□□们被送去治病改造。
这些被改造成功的□□,有家可回的就回家去了, 无家可回的就送去工厂,大多数还是去了纺织厂和服装厂。
还有一些是不服改造, 也不愿意去学东西。
“咱们那天遇到的那个女人,叫李松青,本来也送她去振兴机械厂帮忙缝补衣服, 她不肯, 在厂里闹了一顿, 最后还是妇联主任把她带回去了。”黄春花叹了一口气:“唉,在改造所里面学一门技术出来自力更生多好啊。”
胡寡妇想起了在布店遇到的那个女人, 原来那个女人叫李松青。
李松青此刻正在平城的改造所里, 她躺在床上睡懒觉, 不肯起床, 也不肯做早操。
妇联主任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一直在想她的问题。
最后觉得李松青情况特殊,让她直接学习技能,她不愿意很正常。
妇联主任决定让李松青跟着特殊班一起学习。
特殊班是被解救出来的幼女,她们年纪小,还不适合学习生活技能,又怕她们在妓院呆过,放回学校融入不进去,于是就请了女先生过来让她们慢慢识字明理。
这也是延续过去的方式。
李松青听到对方这话的时候,有些恍惚。
“去……读书?你让我这个年纪,一个48岁的人,去读书?你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
“没有拿你寻开心,读书这个事情本来就不分年纪,我也是二十几岁才开始识字。”
妇联主任道:“读书识字能够使你明白很多道理,能让你知道你过去的生活不是你的错,而是以前的那个社会的错误。”
这一番话,如此的熟悉。
一瞬间,这个四十八岁的女人只觉得像是回到了三十几年前。
民国4年,当时也是兴起了禁娼运动,彼时,十二岁的小玫瑰听着姐姐们紧张地谈论着这一次禁娼有点严,她还不懂什么是禁娼,只是隐隐约约地明白是要把她们都关起来。
她们被抓起来的时候,她害怕地跟在大姐的身后。
大姐把她拉了出来,交给了那些人,又对她说道:“她们说你年纪还小,可以去读书识字,你要好好识字,不要贪玩。”
“我不要出去,我怕。”她以前也被这样拉出去过,每一次都很疼。
“这一次不是以前那样了,这一次出去是去读书知道吗?等你读了书,明了理,长大了就能嫁好人家过好日子,不用再吃这些苦了。”
李松青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去读书识字明理的人,道:“别费功夫了。学了也没用了,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就不能让我舒坦几天吗?”
“李松青,你现在舒坦吗?”
“当然舒坦了。”李松青说道:“我和你不一样,一日是□□,这辈子都只能是□□了,其他事情都不适合我们了。”
妇联主任最怕的就是这句话:“一会儿你去上课,班上其她的都是苦命的小姑娘,她们好不容易走出魔窟,你不要当着她们的面这样说。”
很少见的,这一次对方居然没有跟她继续往下吵。
李松青反而是用一种我是在为你好的语气跟妇联主任说道:“我觉得你说得对,可我这张大嘴巴哪里管得住,她们年纪小,还能救一救,我这个年纪,你也别折腾了,我看着你跳过去跳过来的折腾,我都觉得累。”
“那你稍微配合我一下。”妇联主任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读了书就会知道,你现在想做这些事情,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真正想做。你只是习惯了,你在那里面待了那么长时间,你也看到了其他人的下场了,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你完全可以尝试一下新的谋生方式。”
李松青原本还刻意地板着脸,做出一副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到后面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笑。你每次笑的时候都像在哭。你有什么顾虑,你可以跟我说。”
“我哪有什么顾虑,我就是不想去学东西,我也不想去做其她的谋生方式。”
妇联主任见她思维就是转不过来,叹了一口气:“这样吧,你认真听完一节课,我还你一件旗袍。”
李松青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布麻衫,道:“好。”
妇联主任突然想到了和她相处的方式了,立马乘胜追击:“你这么喜欢漂亮衣服,那你要不要去学刺绣和做衣服?到时候你就可以穿着你自己做的漂亮衣服了。”
李松青:“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做那些事情。”
“那你先去听课,听课不累人。”她还是太心急了。
妇联主任怕她答应了又反悔,于是把人送到了学习的地方。
她看着李松青往里走。
李松青转过头:“你每天就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
妇联主任心说,还不是因为其他人压不住这个人,所以她每天都在抽空来监督这个人:“你进去了我就走,我还要去振兴机械厂那边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李松青只能走了进去。
妇联主任哪里放心,这是个老油条,而她们的女先生才二十几岁,妇联主任怕她欺负先生,也怕她乱说话影响其他小姑娘,所以就一直在外面看着。
李松青在课堂上面对女先生,居然认真了很多,不仅没有像在她面前那样满身都是刺,也没有再说那句口头禅了。
“新来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台上,年轻的女先生问道。
“李松青。”
民国4年,改造所的女先生穿着淡雅的旗袍,头发盘了起来,她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她牵过小玫瑰的手,送她去登记姓名,登记那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玫瑰。”
她说完名字的时候,登记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小玫瑰脸一下子涨红了,在她还不懂什么是羞耻的时候,她已经被羞耻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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