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连日来的严刑拷打。要不是小石头山寨的二当家毛财旺想要从他口中问出赤玉原矿的具体位置,可能他早就被一刀砍死、曝尸山林了。
许是见他嘴硬,无论如何刑讯都不肯说出赤玉的秘密,毛财旺失去了耐心,这两天把他丢在土牢里不闻不问,也没人再来送水送饭。钟晋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支撑不了几天了。
他懊恼、悔恨、满心不甘,同时也深深担忧。
想不到自己这么没用,守不住她交给自己的山寨……
想不到竟然无法再见她一面、再传一句话给她,无法助她避开危险……
昏昏沉沉之间,铁栏外传来“啪嗒”一声轻响。钟晋用尽气力睁大眼睛看过去,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瞪着眼睛打量自己,好像是一只鸟……
钟晋陷入了昏迷。
正在他意识涣散,恍惚犹如沉入不知名的浓重黑暗中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钟晋!钟晋!醒醒,快醒醒!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钟晋!”
伴随着逐渐清晰起来的呼唤声,还有脸颊上传来的钝痛和可疑的“啪啪”声响。连番刺激让钟晋不得不强打精神,凭着本能抓握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
“小宁……真的,是你……?”
他看着仿佛隔着一层面纱并且变了形状,只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少女的面庞,露出艰难的笑容,如在梦中。
少女的表情又惊又喜,激动地湿了眼睛:“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钟晋没说“要是再晚一天可能确实已经死了”这种话。他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干裂得厉害,刚才短短几个音节几乎让他咳出血来。
如果还有力气说话,他想问宁茯苓什么时候回来的、如何得知了山寨的变故、又是怎么潜入山上找到了自己……
可他的体力实在已经到了极限,只能有心无力地人搀扶着,爬上一个陌生青年的背。嘴里被塞了几个熟透的浆果,甘甜爽口的汁水给他带来重获新生之感。
宁茯苓轻声对他说:“事不宜迟,没法给你疗伤。下山的路不好走,你忍一忍。这位兄弟是跟着元攸回来的,是自己人,别担心。”
他轻轻点了点头,印象最深的却是她直呼而出的“元攸”二字。淡淡的失落感犹如被秋风卷起的落叶,刹那间掠过心头。
他被杨广桢驮在背上,艰难地沿着陡峭狭窄的后山小路逃离。一路上险象环生,他听到过楚元攸的惊呼,听到花豹的低吼,也听到过陈飞的大声示警……
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宁茯苓鼓舞士气、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清丽嗓音。少女的话语中不见沮丧,冷静沉稳,莫名令人安心。
尽管一路上的颠簸和碰撞让他的伤口裂开、疼痛不已,尽管对自己拖了后腿感到无力而愧疚,体力和精力均已达到极限的钟晋还是渐渐失去了意识。
只不过少女那令人安心的声音,即便失去意识仿佛留存在脑海中。
再醒来时,钟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虽然胀痛,热度已经消退,伤口也都清理过,不那么难受了。
窗边传来“扑棱棱”的声音。他费力地扭头,看到一只小猫头鹰歪着脑袋瞅着他看了一阵,展开翅膀从半敞的窗户飞出去了。
片刻之后,伴随着几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匆匆推开,宁茯苓的声音满怀欣喜传入耳中:“钟晋!你醒了?”
宁茯苓、楚元攸、陈飞,还有一个钟晋不认识的陌生女子,四个人的出现一下子让不大的房间显得拥挤。宁茯苓的肩膀上,停着刚才钟晋见到的那只小猫头鹰。
他费力地笑了笑,目光停留在小猫头鹰身上:“这个,是寨主的新朋友吧?”
宁茯苓看了一眼小猫头鹰,抬手摸了摸:“是啊。能找到你,真是多亏了它……”
双方都有太多的情报要与对方分享。宁茯苓把婓红云介绍给钟晋,简单讲了在郡城的经过,不无懊恼地说:“早知山寨发生如此变故,就算是冒雨,我也该马上回来。当时只是不想采买回来的货物被雨水淋湿……”
钟晋听她这么说,心里愈发难受:“寨主别这么说,都怪我无能。那天晚上,确实也有些大意了……”
这次偷袭大石头山寨的,确实是一向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小石头山寨。钟晋也是被抓之后才弄清缘由。
“……原来朱福贵当时在林子里烤野味引发山火,担心寨主怪罪,就从山寨逃走了。他带走了一些私藏的财物,投靠小石头山寨,做了一个中级小头目。走之前他就煽动郑老五,让他留在山寨给自己做眼线。后来郑老五被寨主责罚之后赶出山寨,便去投奔了朱福贵。”
宁茯苓和楚元攸都很气氛。楚元攸愤愤道:“当时就该替寨主杀了他们!这种小人,就是不能对他们有半点心软!”
小猫头鹰忽然飞起来踢了楚元攸一脚。楚元攸更气了:“你这小破鸟踢我干什么?”
婓红云推了他一把:“寨主本来就自责放走了祸害,你还在这吵吵,连个鸟都不如!”
宁茯苓道:“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再来追究当初的决定,确实也没有意义了。是他们人品低劣,倒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些小人拉低自己做人的水准。”
她看向钟晋:“汤武他们后来逃到陆家庄,在追兵中看到了郑老五,但没见到朱福贵。朱福贵来了没有?”
“来了。”钟晋道,“负责拷问我的人,就是朱福贵。”
宁茯苓轻轻“啊”了一声,目光在钟晋几乎缠满绷带的身上转了一圈,眉头紧蹙,咬牙道:“我才刚说不要为小人影响自己,看来我也是做不到了。好歹是老相识,下手这么狠!”
钟晋苦笑:“就因为是老相识,都在前寨主手下听候差遣,下手才更狠不是么?要不是小石头山寨的毛财旺想要问出赤玉原矿的具体位置,朱福贵说不定早就偷偷对我下死手了。”
前寨主喜欢拍须溜马会奉承的朱福贵,却也离不开正直干练的钟晋。两人在山寨中的口碑更是天差地别。宁茯苓成为寨主后,朱福贵的地位一落千丈,钟晋却成了名正言顺的二当家。钟晋知道朱福贵对自己心怀的怨恨,甚至还超过对寨主宁茯苓。
“我丢了山寨怪我自己大意,落在他手里被他借机报复泄恨,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钟晋道,“上天既然叫我大难不死,此仇再不报,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宁茯苓心有余悸:“昨天我们上山,确实没想到这么走运能把你救出来。汤武他们都说无人知晓你的下落,我真担心……”
钟晋懊恼地回想起那个他并不愿意再去回想的耻辱之夜。
那天下午就开始下雨,雨势不小,山上风也大,山寨的日常活动便全都暂停了。除了站岗放哨的人两个时辰轮换一班,山寨中几乎无人走动。
晚饭过后雨势转小,钟晋在酉时末查了一遍岗哨,一切正常,便回房早早睡下,寻思着次日早早起床练武。这样的雨夜稀松平常,他并不觉得这个晚上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他确实没想到有人会冒雨上山,埋伏在山寨外面,等到天黑之后发起突然袭击。就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匆忙应战,又怎能要求其他人有比他更好的应对?
“……本来和我一样被抓住的还有几个兄弟,有一个和郑老五有点交情,投降了他,其余几个不肯投降的都被杀了。我听他们交谈的意思,郑老五和朱福贵用赤玉一事说动了小石头山寨,想要立个大功。但他们找了几天,在山谷中一无所获,因而急躁不已。”
宁茯苓冷笑一声:“别说他们不识货,就算识货,失道寡助,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钟晋,你什么都别想,先好好养伤,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把山寨夺回来!”
钟晋眼睛一亮:“寨主有主意了?”
宁茯苓看向楚元攸:“虽然我心里有点不情愿,但也没办法。该利用的时候,还是得利用既有资源……”
第40章 、同仇敌忾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两个人影伏在一处小土包后,警惕地观望不远处的陆家庄。
陆家庄内外一片沉寂,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村庄内外不见人走动,也听不到狗吠羊叫的声音。种种迹象都让宁茯苓忧心忡忡,克制不住最坏的念头。
“茯苓,”楚元攸蹲在她身后,轻轻戳她,“你累不累?要不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去村子里看看?你不能真的指望那只鸟吧?”
宁茯苓瞥了他一眼:“急什么,它还小,再等一会。话说,我更不放心的是你那个柳大人。不见你本人,杨广桢拿着你写的信,真的能把官军带来么?”
楚元攸撇了撇嘴:“你真不了解柳易。要是我亲自回去,你不仅得不到援军,还会顺便失去我。”
宁茯苓无语:“不至于吧,柳大人……”
“怎么不至于?”楚元攸哼了一声,“我留下来与你共进退,他才会派人来帮忙。要是我回去了,自投罗网,他凭什么出人出力来救你?”
宁茯苓忍不住笑:“看来你对自己的‘人质’身份,非常有认同感。”
楚元攸不以为意:“人质怎么了?再说是他同意我来‘剿匪’的,现在机会大好,他没理由不发兵。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赶来……”
“所以,你和我现在才会在这,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拖延时间,撑到援军到来啊。”
救回钟晋之后,宁茯苓召集所有人一同商议如何夺回山寨。
她能看出,跟着汤武逃出来的几个幸存者还有王小六和徐成,都没想到她这么快便着手谋划夺回山寨。他们原本因为敌我实力相差悬殊而心灰意冷,王小六坦言:“虽然救回了二当家,但眼下这么点人手,咱们是不是……先到别处避一避?”
宁茯苓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王小六:“咱们势单力薄,确实硬拼不过。可如果放任他们站稳脚跟,将我们的山寨彻底据为己有,以后再要夺回来,不是要花费更多的精力、付出更大的代价么?”
“还是要趁他们立足未稳。”楚元攸坚定地支持了宁茯苓的想法,“你们放心,人手不成问题。我们大石头山寨不是山贼窝,请求官府出兵名正言顺!”
楚元攸当即写了一封短信,让杨广桢立刻骑上最快的一匹马赶回郡城,务必说服柳易出兵“剿匪”。楚元攸给的期限是十天之内援军要到,杨广桢二话不说立刻动身。
但即便援军真的能如楚元攸所愿在十天内赶到,这段时间仍嫌过长。果然,毛财旺、朱福贵等人很快就发现钟晋不见了,立刻山上山下四处寻找。陆家庄首当其冲,再次遭了秧。
宁茯苓留下陈飞装扮成村民,藏身在陆家庄,留意山寨的动向。小猫头鹰也能往返村庄与客栈之间,传递情报、担任信使。
陈飞虽然识字,但不太会写,写出来句子不通、字迹扭曲。好在他能看懂宁茯苓给他的指示,在山寨中也算是少有的“能读会写之人”。
宁茯苓因而得知朱福贵带着人疯了一样到处寻找钟晋的下落,把整个陆家庄翻了个底朝天,挨家挨户搜查,还想强抢年轻女子。村民被彻底激怒,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村民配合山贼搜查,山贼放弃了抢钱抢人的打算。
几天过去,搜捕钟晋的热情渐渐消退,朱福贵的精力重新放在寻找玛瑙原矿上,不再频繁骚扰陆家庄。宁茯苓和楚元攸认为时机成熟,反击的第一步从重返陆家庄开始。
众人争抢同去。宁茯苓考虑到客栈作为目前的据点不能有闪失,钟晋在养伤需要人照顾和保护,便让大家都留下,保护客栈、打听情报、等候郡城的动向。
夜空中传来鸟类展翅的轻微声响。小猫头鹰在夜幕的掩护下飞到宁茯苓面前,落在了她有意伸出的手臂上。
“怎么样?在村里看到些什么?”宁茯苓问。
“唔……看到墙角下两只老鼠在打架,我抓住一只吃掉了。”
“……”宁茯苓忍住打孩子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是嘛,吃饱了不饿就好。那还看到什么呀?村子里有人站岗吗?看到陈飞了吗?”
小猫头鹰扑腾着翅膀回答:“没有人站岗,也没人在外面走动。我只看到七八家还亮着灯的。那个陈飞在村尾等你。豹子哥已经潜伏到村头的灌木丛里了。”
宁茯苓早些时候让小猫头鹰带了一封短笺给陈飞,告诉他今晚戌时以后在村尾等着接应自己。花豹则绕到村口去守着,以防山上的匪徒们临时起意下山作乱。
“陈飞已经在等我们了,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异状。走吧、元攸,我们去跟陈飞汇合。”
楚元攸喜滋滋地“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去牵宁茯苓的手。想着没有讨厌的豹子在一旁捣乱,凭借一己之力肩负着保护寨主、并肩作战的重责大任,自己牵个手避免与寨主走散岂不是理所当然……
掌中的芊芊柔夷还没捂热,尖锐的痛感从手背传来。小猫头鹰扑腾着用爪子踹了楚元攸好几下,尖锐有力的猛禽的爪子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几条斑驳的血痕。
“你干什么?”楚元攸很怒,“你也是公的吗!?”
宁茯苓“啪”一下打在楚元攸头上:“吵死了。把你人类雄性的爪子离我远点。”
委屈的楚元攸捧着爪子跟在少女窈窕的身影之后,看着那只得意洋洋的小猫头鹰站在宁茯苓的肩膀上,扭头一百八十度看着自己,露出了邪佞的笑容。
这小破鸟太嚣张了!
进村的过程很顺利。陈飞守在村口的隐蔽处,带着他们迅速来到村长家里。
村长家从外面看起来黯淡无光,进到屋内却是灯火通明。窗户上挂着深色的布帘遮挡,门窗紧闭,还有人蹲在院子的阴影中望风。总之气氛相当紧张。
聚集在村长家的有许大夫、赵二、还有几个年富力强的村民。大家都在等宁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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