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安, 怎会如此?”赵勇失声相问。
他的震惊太过真切, 倒是凸显的此事不像是提前安排, 而是她临时发作。
嘉柔忙要向赵勇挤眼做暗示。
只她本就肿眯着点眼睛, 这般继续往下挤, 赵勇只以为她眼皮痛, 还与她通不上心中的灵犀。
原本薛琅与王侍郎急等着询问崔五娘之事,经此一惊愕,便将话题转到了嘉柔的面上。
薛琅向她招招手, “过来。”
她回头看了赵勇一眼,捂着脸颊慢慢往前去。
先经过王侍郎身畔, 偷觑他一眼, 这位长安的老熟人此刻正蹙着眉头, 因上了点年纪而下垂的上眼皮隐隐传出些不耐。
虽有些不高兴, 可暂且也不像认出她的模样。
她绕过他,到了薛琅边上。
他的手一探, 骨节分明的两指径直搭在了她的腕间。
她心中一声咯噔。
糟糕, 忘了他竟是会些岐黄之术的。
她正要将手抽出来, 他却已先离了她的腕,去轻触她的眼皮。
这轻如鸿毛的一碰,却像是落在了赵勇身上。
自家侄女,怎地能被他一个外男碰触?
薛琅已开口,看着她稍有些发肿的眼皮,以及多了几根血丝的瞳仁,问道:“怎会弄成这般?”
她心下一苦。
只要舍得用力,什么样的没有哇。
待他的手再往下移,眼看着要碰触她隆起的脸。
那里可是一颗杏,触感与肿脸会完全不一样。
嘉柔心下一惊,就要出手阻他。
“不可!”赵勇已如一股风一般上来,瞬间就将她扯离了两丈外,只向薛琅一点头,回首望着嘉柔便噼里啪啦道:“你这孩子,怎地就将自己弄的如此上火?”
薛琅拧着眉道:“倒是确然有些思虑过重、肝火旺盛,只一刻钟之前我才见她,那时还全不是现下的模样。竟是如此古怪……”
赵勇的脑袋瓜终于开始转动,板着脸问:“才买的一筐桃儿,是不是被你吃得干干净净?”
一筐桃怎么也得有三五十个,她纵是猪猡,要顷刻间将整整一筐风卷残云吃得底朝天,也是有些困难。
然赵勇既然这般提了,她自是要点头,还含含糊糊强调道:“一个都未剩。”
赵勇一拍脑壳,做恍然大悟状:“瓜寒桃火,这是吃桃吃上火了!”
他转首看着薛琅,解释道:“这孩子近几日爱吃桃,客栈周围卖桃的全都买了个遍。前几日已有些喊牙疼,我忙买卖竟忽视了他。方才吃了小一筐,还在大日头底下站了许久,再加上大都护说他肝火旺,内火外火在这一阵阵齐上阵,可不就忽然肿了半边脸。”
他口中如此胡诌,心下却明了,嘉柔在这个关头忽然闹这一番幺蛾子,必定有她的道理。
为今之计只有先带出去,避过人再问清楚。
思及此,他故意做出满面愁容的模样,抬手向两人一揖,“病来如山倒,我这就带他回去治病。”
嘉柔当即配合做出一副虚弱样,捂着脸就跟着赵勇要往外走。
二人不过刚转身,后头“啪”地一声,王侍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冷笑一声:“果真是人死如灯灭,你当年乃崔将军的近卫,如今他战死,而他家五娘出事,你竟是丝毫不关心了!”
赵勇的脚步一顿,转了回去,“原来两位将军今日相寻,却原来是事关五娘?我如何不关心?!得知她逃了家,我真是茶饭不思,日日忧心……”
王侍郎冷哼了一声,“如此说来,你也已知道崔五娘是逃家,而并非被突厥细作所掳?”
赵勇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推到薛琅身上:“此前曾听薛都护提到过,言他有一封信,信中提及五娘逃了家,却未曾说是否收到突厥人的消息。突厥人若绑了五娘,定然是要向崔家人送信行威胁之事,她失踪已四五个月,崔家人若还未收到突厥人的信,自是她自己逃家了。”
王侍郎被回得哑然,只好道:“你我也莫耽搁时间,现下便开始吧。”
赵勇便点点头,见一旁的嘉柔又向他挤眼,此刻他已约莫能领会她的意图,便刻意同她道:“你先回去,让你伯母带你治病。世伯在此回过话,便回去寻你。”
她等的便是这句话,一勾首就要拉门窜出去。
未成想那王侍郎却又道:“便是要问他,他走了,我们问谁来?”
嘉柔脚下一顿,只得转过身,同赵勇两个暗暗对视一眼,慢吞吞转去坐在靠墙的胡床上,依旧捂着脸回话。
王侍郎要问的,无非是潘安于何时何地遇上了崔五娘,都说了些什么话,崔五娘可能选什么路线前往南海。
这些此前薛琅都极详细的问过,她自是已熟知,捂着脸口齿漏着风,也都应付自如。
王侍郎绞尽脑汁无甚再问,想起了他的画,捧来递给赵勇:“这是崔夫人的画像,我久不拿画笔,已很有些手生。你来认认,可像她?”
赵勇接在手中,边上的嘉柔也跟着探头,但见画中的仕女无甚神情,站如呆木,毫无灵动可言,将阿娘的美貌最多只画出了十之二三。
可她如此一撇,却也轻易看出了阿娘的新月眼,远山眉,高鼻梁,更明显的是阿娘的下巴继承了祖父的特色,也有一条浅沟,只是没有舅父们的明显罢了。
这画着重突出了阿娘一半胡人血统的异族感,若放在大盛,还算有特色。可龟兹满城处处是胡人女郎,皆是高鼻深眼。将这样一张画像混在龟兹女郎中,必如泥牛入海。
赵勇看得有些糊涂,正想说不怎么像啊,嘉柔却捂着脸抢先开口:“像,我见过崔夫人,就是这个模样。崔五娘与她阿娘至少六分像,便是拿这张画像去寻五娘,也定不会寻错人。”
她话说得这般笃定,王侍郎倒有些不自信了:“真的像?”
嘉柔郑重点头:“真的。”
脚暗中往边上一挪,踢到了赵勇的靴帮。
赵勇跟着便竖起了大拇指:“王侍郎画功了得!”
王侍郎便转向薛琅,“下官能尽的力,只有这么多了。”
他仔细将画像卷起来,忖了忖又道:“虽说事急从权,可崔夫人到底乃内宅妇人,她的画像……”
“王侍郎请放心,此画像只在场四人看过,我自是不会再传于旁人。”薛琅郑重道。
“如此便好,”王侍郎忖了忖,又道,“崔五娘虽只才二八年华,可她那脑袋瓜最是诡计多端,说不得她要去南海的话只是个幌子,前脚骗过潘安,后脚就又往旁处去。”
一旁的嘉柔听闻此言,心中却有些不服气。
她诡计多端?
她能多得过薛琅?
薛琅已是接话:“王侍郎放心,我自会在龟兹仔细查寻,但凡有任何可实消息,定会往长安送信。”
两方会谈结束,嘉柔终于吁了一口气。
赵勇带着嘉柔往门外行,王侍郎却跟着出来,叮嘱他:“待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启程回长安,有何事要办请抓紧时间。”
赵勇含糊应下,脚步匆匆便要走,嘉柔咬唇行了两步,终究回首,捂着脸问王侍郎:“请问世伯,崔夫人她……她可好?”
王侍郎一哂:“捧在手里养大的心肝肉不见了,她怎会好。”
嘉柔闻言,喉间一哽,“崔五娘,确然有些不懂事。请世伯转告崔夫人,日后崔五娘回去,夫人无论怎样抡鸡毛掸子揍人,都由夫人。”
话毕,她脑袋一勾,便匆匆往前走了。
刚刚出了都护府的大门,赵勇当时压低声音问:“小姑奶奶,你究竟闹的什么幺蛾子?”
嘉柔嘴里包着一个杏,已是连牙根都酸倒。只是自那七公主开始到处掳她,她就比以往更谨慎,此时纵然一吸溜凉气牙根就难受,她也含着那杏不取出去,只匆匆道:“回去再说。”
待回了客栈,进了她同赵卿儿同住的房里,她方吐了杏,恢复了九成的容貌,只有眼皮因揍了一拳,到如今生发的不但比最开始肿,还有些发紫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方同赵勇道:“王世伯识得我,此番我决不能同他一起回长安!”
若赵勇一开始还不知晓崔王两家常来往,后头王侍郎询问嘉柔潘五娘的行踪,他已是明了此事。
听闻嘉柔却只是因为相识,连长安都不回了,他不由皱眉:“为何?王侍郎此人人品高洁,他连你阿娘的画像不便外传之事都能想到,定然也会保护你的名声。届时你回了长安,对外头声称是生了病久医难好,是以才不便外出。如今大好了,也就能出去见人。纵是有人怀疑,他们拿不出证据,说上两日就也不说了。”
嘉柔摇一摇头,问他:“我为何要到龟兹来?”
赵勇自是知晓,她因不想嫁给不喜欢的男子,故而要逃婚。
她又道:“王世伯识得我,又因前车之鉴,定然会全程将我栓在眼皮子底下,一路押回长安,我仍然逃不脱被迫嫁人。一样是嫁,我还不如嫁给七公主!”
赵勇却从其中听出了她的旧阴谋,震惊道:“原来你一开始答应要跟着回长安,本是想在半途又偷偷逃跑?你怎能如此利用我!”
她看自己漏了馅儿,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衾被盖住脑袋,留在外头的两只脚不停地打着摆子,“反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待在龟兹。七公主若寻来,世伯就给我准备嫁妆。我嫁给个王室女郎,跟着吃香喝辣,也比嫁给不相干的男子强……”
她哼哼唧唧了一阵,赵勇拿她无法,又不能真的去掀大姑娘的衾被,负着手气呼呼出了房门。
嘉柔听见关门的声音,方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竹帘往外头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坐去床榻上发呆。
过了一阵,赵卿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个热巾子给她拭过脸,又取了个才煮好的熟鸡蛋,剥去外壳,在她胀鼓鼓的眼皮上一滚一滚,低声道:“也就你舍得把自己揍成这样,还同小时候一样顽皮。”
嘉柔大呼冤枉:“那是你没看他们设的什么局,就只比鸿门宴少了两道菜!我若不打我一巴掌,只怕当即就要被那王侍郎捉起来。”
赵卿儿比她大一岁,因着客栈生计而耽搁了议亲,近些日子才开始相看。
嘉柔便道:“赵阿姐,你可愿意嫁一个完全不了解也不中意的郎君?万一他表面上像个好人,实际在家中要打妻儿,在外头还吃喝嫖赌,而我们女子冒着这样的风险嫁人,图得又是什么?”
赵卿儿想得却没有这般多,只问:“难道自己相看的,就能在婚前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不上当吗?”
“若我自己眼拙看错了人,上了当,我自是也要和离休夫,可终究被恶狗咬了一嘴,这恶心我受不住。”
赵卿儿看她说得认真,不由一笑,问她:“既如此,你又想嫁什么样的男子?”
她这几日还真的想了此事,立刻站起来大摇大摆道:“得非常英俊,我才不吃亏;还得非常有钱,我能整日吃香喝辣不重样;还不能管着我去听曲,否则我总要爬.墙溜出去,我也累;也要武艺高强,免得有人看上我要强抢我,他却打不过……”
赵卿儿不由被逗笑:“这般男子倒是难寻,你不如嫁给七公主算啦……”
两位女郎正笑闹着,客栈博士来送话:“潘郎君,都护府派人来寻你。”
房中的笑声骤停,嘉柔满面怔忪,“完了完了,莫不是,他们后知后觉,认出了我?”
她翻身就要卷包袱皮,赵卿儿忙道:“你莫着急,我去替你看看。”
待到了大堂,却见是王怀安与一位军医,言大都护派二人前来,要替潘安治一治上火之症。赵卿儿自是道已延请过郎中,方将两人打发去了。
待回了房中,赵卿儿方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人,能满足当你夫君的条件。”
“谁?”
“薛大都护。”
“快得啦,那可是我阿兄!”
待她话刚说罢,忽然一拍脑门。
完了完了,她又一次拒绝了薛琅的好意。
如今她既然走不得,还要继续留在龟兹,自是需要一根粗壮的大腿,能让她长久地抱一抱。
她立刻再去寻他要认亲,还来得及吗?
刚刚就要窜出去,忽然又想起,如今她是个“重度上火”的局面,没有个三五日只怕“痊愈”不了。
不若再塞一回杏,趁热打铁再去一回?
只刚刚动念,她倒了的牙根就猛地一阵酸爽,清口水立时哗啦啦涌了满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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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龟兹城门刚开的那个清晨,王侍郎一身明光甲,骑在马上,带领两百多兵士踏上东去长安的路。
彼时天上的星斗尚未退却,崔家五娘正在赵勇的客栈里呼呼大睡,短暂地梦见她阿娘。
阿娘手持鸡毛掸子给了她一顿爆揍,她虽然被打得吱哇鬼叫,却犹觉着这是一个美梦。
待醒来后,怅惘了一阵,便掰着指头数她何时能内火外火都降下,如此也好再去寻薛琅,谈一谈歃血为盟、结为义兄弟之事。
有个当大都护的义兄,七公主纵然还惦记着她,行事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吧。
塞杏儿就算了,牙根实在受不住。
她在客栈里等待的几日,都护府却每日都有龟兹王族上门。
今日是某亲王孙儿满月,差人来派请柬。前来的仆从很是英俊。
明日是某亲王的儿郎画了一副画,亲王认为可堪鉴赏,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很是强健。
后日是某亲王的女儿要定亲,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既英俊又强健。
只薛都护十分忙碌,并无精力接见。这些个或英俊、或强健、或英俊又强健的仆从只见着了方脸王怀安。
每人将王怀安极细致地打量一番,留下请柬,各自去了。
渐渐的,街角河畔树梢子上便传出来些隐隐约约的消息,说的是都护府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像是暗地里中意同人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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