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的厚礼里,百年灵芝一朵,百年人参一根,百年肉苁蓉一簇,另有数十年的霪羊藿、巴戳天若干。
只有一位亲王另辟蹊径,送了一串红珊瑚手串。
嘉柔带着仆从将这些取出来,交给王怀安。
这位方脸的郎君一一掀开打量几番,问道:“只有这些?”
“你这话何意?”嘉柔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板了脸。
王怀安便就事论事道:“莫怪我多想。你前些日子为了你那徒儿的姻缘,曾提议将军认那巴什么佳做义妹。你这般拿将军四处领人情,暗中贪图些好处也极有可能。我告诉你,你若想长久受将军庇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脑袋得放清楚。”
嘉柔“哈”了一声,“本小爷要你提醒?!”
院中厩槽里的大力瞧见了王怀安,主动“格尔嘎”了一声,王怀安上前抚了抚它的脑袋,继续同嘉柔好声好气道:“你现下与将军是怎么回事,我是最清楚。你若想长久受将军庇护,手便不能伸太长。将军如今忍你,是因为你乃潘永年之子,忠良之后。可你若坏了心思,借将军之名狐假虎威、四处生事,将军一定不会姑息。”
嘉柔气急,上前一把拨开他放在大力脑袋上的手,冷笑一声:“我一个不着调的假夫子,你指望我高风亮节,未免太高看于我。你家将军的便宜,我有枣没枣打三竿,打着就算,打不着也不吃亏。若论长久,你却是想错了,小爷没想着在龟兹待一辈子,这鸟不拉屎之地,你陪你家将军生生世世熬吧。”
她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抬脚便进了屋,又转首看着王怀安:“今日是小爷的大日子,你坏了小爷的心情,我定当数倍奉还。你就等着接招吧!”
说罢,“咚”地一声关掩上门。
王怀安见“他”一点委屈都不受,哪里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可见确然被寡母惯坏了。
只这该敲打的话,他早已准备多时。
他是将军的近卫,在这些事上本就该预先为将军操上心,才算是尽职。
潘安若真识相,他拼着再被牛屁烧上一回也值得。
—
庄子的正堂茶香袅袅,白银亲王亮了一手他新学的分茶之术,将沸过三回的茶汤仔细倒进白瓷茶碗中,只在着意将浮沫要倒出什么花样时手却颤了颤,茶粉浮沫便未能成形。
“将军试试滋味。”亲王惋惜道,“潘夫子的一手分茶绝妙非常,浮沫间可见高山楼宇。本王跟着他学了数日,离出师还极远。”
薛琅捧着茶盏正要饮,听闻潘安竟精通分茶,倒是有一丝讶然。
小小年纪,雅俗皆通。
潘永年莽夫一枚,竟能有这样一个儿郎。
白银亲王见他笑而不语,便问道:“潘夫子可曾煮过茶汤给将军?”
薛琅笑道:“尚未有机会。”
将军“哈哈”一笑,颇有几分得意:“未成想此事上,本王倒占了个先。”
薛琅点头称是,听闻外头脚步声,眼神一瞥,见王怀安抱着一叠大大小小的金丝楠木方盒到了门外,垂首站在檐下等待,倒是未曾见潘安的身影。
他不动声色饮过茶,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又言要去同潘安告别,亲王不必相送。
亲王自知世间有情人不分男与女,在正痴缠的当头是要儿女情长些,自是识相不去搅合。
薛琅出了正堂,沿着花园行到尽头,方问身后的王怀安:“发生了何事?”
王怀安莫名有些心虚,却也不躲不闪,只道:“卑职担心他四处招摇、坏了将军名声,提前敲打了他两句,他生了气。”
薛琅脚步一顿,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道:“你先去外头等我。”话毕,沿着花园的小径一拐,一路绕到了偏院。
院中乌沉沉,只有墙角挑着一盏气死风灯。
李剑双手捧剑,正于花台上打坐练功。
薛琅到了近前,见那房里并未亮灯,正要上前拍门,候在门边的婢女忙道:“郎君已歇下了,专程嘱咐婢子,千万莫让人惊扰他。”
薛琅忖了忖,到了李剑身畔,低声问:“发生了何事?潘安怎地了?”
连过好几息,李剑方睁了眼,终于开口,说的却是:“若这潘安主动同你做了断,我是不是便算还了你人情,此后又能翱翔于江湖?”
薛琅闻言,眉头微微一蹙,并不作答。又往黑沉沉的房中看了几眼,略略扬声同婢女道:“请转告潘安,三日后一大早,我便派王怀安前来接他。”
话毕等了两息,也不见房中有何回应,只有婢女礼了一礼。
他压了压唇角,于夜色中转身去了。
三日后刚过了五更,日头尚未冒出来,只有几缕朝霞打了个前站。
王怀安赶着一辆马车到了庄子门前。
拉车的马儿贪吃前路上冒出来的几根紫花苜蓿草,略略一挣力,停得歪斜了些。
王怀安不疑有他,下了车辕,往门边走了几步,陡然一脚踩空,半个身子瞬间掉进了地坑中。
他一只脚忙往坑壁上一抵,一手撑在了坑外,只觉入手处软得似稀泥,一股恶臭直窜鼻腔。
他忙屏住呼吸,借力从那坑上跳了出来,将将站稳,便见庄子的偏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白家一个粗使的仆从探出脑袋,见那王怀安一只手上沾满了粪水,便将提前备好的巾帕捂到面上,方笑嘻嘻出去,“王近卫可是前来接潘夫子?”
王怀安心知方才这一出应该便是潘安所言的“数倍奉还”,虽说恶心些,对他倒也无实质伤害,便道:“我奉将军之命前来接潘夫子去敖包节……”
仆从便向他招招手:“夫子正在里间,因着要去两三日,有些包袱皮,王近卫请进偏院等。”
王怀安听那仆从这般说,反而生了警惕,他偏不进去,还往边上退了两步,边退边道:“某便在外等他……”
话还未说完,脚下忽然又一踩空。
这回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连撑一把都未曾来得及。但听“扑通”一声,眼前陡黑,齐胸的臭泥顺着他的明光甲涌进衣内。
恶臭铺天盖地而来,他连呕了好几下,终于咬牙切齿吼道:“堂堂亲王庄子门前,如何这般多的臭坑!潘安何在?!”
坑上头露出几个仆从的脑袋瓜,各个皆覆着面。
一人讪笑道:“潘夫子今儿一早,已跟着白家车队前往敖包节。王近卫早来一刻,就能遇上呢……”
—
临近午时,长长的车队终于在漫无边际的草坡上停下。
嘉柔撩开车帘,向远眺望,目之所及正好是安西都护府连串的毡帐。
近千安西军于帐前整齐列队,雅肃无声。
一位长身祁立的黑甲将军面向队列,发出威严号令。
军队瞬间一分为四,沿着提前列好的路线铺开驻扎。
天上传来一声清亮的鹰隼叫声,薛琅抬首而望,跟随着鹰隼的方向,终于将目光落在了白氏长长的车队上。
嘉柔松手,车帘重新落下,将外头的一切美景与美男皆隔绝。
车厢里的小小案几上,正摆着一盘棋。
白银亲王对着残局已苦思了一刻的时间,终于长叹一声:“本王又输了,这回,潘夫子想要什么?切莫再是挖坑咯!”
作者有话说:
王怀安:坑外有坑,潘安,你够了!
马:感谢未将本马牵连上,专程放的苜蓿草滋味极好,本马铭记在心。
薛琅:即将开始哄男人,本将军有些忐忑呢。
——
解释一下,女主不会让男主太为难。但是纨绔人设不能倒。
大概这个敖包节开始,男女主感情就会很快发展。有点激动。
第46章
西域三十六国, 姑墨川发于姑墨国,流经龟兹与疏勒,于昆仑山北面的一片广袤丘陵弯了一道弯, 滋养出一片水草肥美之地。
敖包节便盛放于此。
终年积雪的仙女峰尚在可见之处, 而敖包节上用于祭神的高大石头群与佛像,已早早立于水弯一侧。
再摆上羊头、牛头、奶食、油炸果等供品,焚香点烛,于申正之时, 由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雀离大寺共同带领民众祈福, 祈求风调雨顺, 牲畜兴旺, 便算是开启了敖包节这一盛会。
西域三十六国里, 相邻国度至少来了四国君主, 曾在过往争夺草原与矿山上都有过过节。然今日既前来参会, 在这一节上也要摈弃宿怨, 握手言欢,方能得到上天垂怜,降福于世。
周遭颂经声阵阵, 香烛已燃。
数千民众在两位大都护与几位君王的带领下,已围着石头群和佛像三跪三拜。
待集体拜罢, 若各自又有各人的私愿, 便可身携从家中带来的吃食献于巨石与佛像前, 手抚巨石, 暗暗祈福。
先是一众亲王上前,心中暗许自家羊群繁盛、仆从康健, 并偷偷祈祷别家母羊难怀孕, 马儿不吃草。
再是一众地位尊崇的王臣上前, 求神保佑能与王妃偷情到老,并暗自希望王上切莫发现王子越长越与王上不相像。
待轮到了小辈这一茬,白三郎抱着一叠白家庄子最好吃的古楼子与熟羊肉,抢先头一个顺着草坡爬到了巨石跟前,开始了他长长久久地祈祷。从他何时初见巴尔佳,一直到因何动了心,再到为何姻缘受阻,讲得事无巨细,唯恐落下一丝半截,妨碍神灵对他姻缘的保佑。
嘉柔等在草坡下头,但听得有人给小辈讲这敖包节的由来。
原来最早先的敖包节并无这般盛大,只是各个村落的男女老少聚集一处,带着吃食感谢上苍,祈求上天降福人间。
直至三年前,才改成相邻小国之间的聚集,乃为了悼念上一届两万安西军的战死。
现下国别聚集,所来者无白头,皆是青壮年,以此向突厥人显示草原自身实力,以达震慑之目的。
嘉柔转首四顾,这才发现参加节庆的男女,少则十五六,多则四十来岁,除了个别国主与亲王上了年岁,余者果然皆乃青壮年。
此时铺展在连绵草原的各种欢庆地已开始搭建,射箭、赛马、摔跤,全都能展现草原人彪悍、善战的一面。
经过漫长的祈祷,白三郎终于志满踌躇地下了草坡,自觉姻缘已到手一半,只待明日夜间,整个盛会最隆重之时来临,由他无所不能的夫子认了巴尔佳为义妹,这姻缘便能稳稳的。
现下到处去问,至少在龟兹,谁人不知潘夫子对巴尔佳赞不绝口;连他阿耶如今听见巴尔佳之名,也已能面无恶色。
他今日一早前去巴尔佳的部落,平日她还要做些粗使的活计,如今已清闲了好几日。谁能不说是夫子的功劳呢!
他到了嘉柔身畔,问道:“夫子不去祈福?这巨石可灵验了呢。”
嘉柔摇摇头,“我不信这些。”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白三郎连忙问:“夫子不去同薛将军说说话?”
此时薛琅同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就站在那巨石边上,那般显眼之处,所有前来祈福的民众皆能瞧见,实在是个彰显亲密的不二之选呢。
嘉柔闻言,不由抬眼,但见草坡上头,两位大都护皆一身戎装。日头偏西的橘光打在二人身上,威武中又透着些许温暖。
她忖了忖,同白三郎道:“在此等为师,我去去就来。”
草坡上头,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朝缓坡下的两人努努下巴,低声问:“你那小相好,就是那个最标致的小郎君?”
薛琅垂眼望去,但见潘安与他的徒儿两人在不远处徘徊,显见是想要上前,又似拉不下面子。
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前安西军潘永年之子,倒是个好苗子。”
“什么苗子,你想让他进都护府?可以啊,你二人离得近,外人看着更像是一对。”
薛琅摇了摇头,“一家有一人在军中,已是不幸。潘永年已死,潘家如今就这一根独苗,还是放在外头妥当。”
正说话间,见潘安已撩起衣摆,踩着缓坡一步步上来。许是在日头底下晒久了,“他”双颊略有绯红,双眸炯炯,看着倒像放开了心结,不像还在对三日前的事心有介怀的模样。
薛琅见“他”到了跟前,正要开口问上一问,不成想潘安却身子一拐,向赵都护抱拳一揖,略有一番踌躇,便开口问道:“在下冒昧一问,此前听闻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临去之前,遗言中曾交代赵都护压制巫医。潘某不解,据闻崔将军乃遭遇雪崩,被重重积雪深埋于冰下。既如此,又怎能于冰下送出遗言?崔将军的遗言中,除了提及巫医,可还说过旁的事?”
赵都护转首看了眼薛琅,方道:“此事并非机密,说于你也无妨。五年前突厥大军忽然来犯时,崔将军正写信欲与北庭联合制衡巫医。信尚未发出,崔将军带军应战,一直将突厥人赶到仙女峰另一侧的天竺,却遭遇不测。北庭都护府临时接管安西都护府,方见了那封信。那信写下时,崔将军人还活着,待我见到信时,未成想已成了遗言。信中除了巫医之外,确然还提及了旁的事……”
嘉柔闻言,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赵都护,两只手也不由自主的握紧。
“信中还提及,崔将军在西域曾寻一家眷,只在龟兹未曾寻见,请赵某协助相寻……”赵都护说到此处,忽见潘安面上忽然涌现一股浓浓失落,近乎溢于言表,他心下一股诧异,顿了顿方道,“只那信写到此处便断开,尚未来得及详说要寻的究竟是何人。”
他将话说完,见那潘安缓缓垂下了脑袋,似有一阵恍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过了几息,再抬首时,面上已恢复了一开始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失落是他看花了眼睛。
潘安又是抬手一揖,“在下同崔五娘有些交情,此番既来了一趟龟兹,得些消息,日后回了长安也好说与她听。不过,她八成是不喜欢听这些的……依然要感谢赵都护。”
赵都护回礼:“好说好说,我同薛将军乃……”
他的话尚未说罢,却见潘安忽地转首便走,仿似与薛琅生疏似路人,全不是要一起做戏的恩爱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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