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护不由诧异地看向薛琅,压低声问:“你二人,怎地了?莫非这做戏,却是你一人的独角戏?”
薛琅挑一挑眉,眸光落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眼中笑意却更甚。
嘉柔下了草坡时,正巧遇上王怀安匆匆要往上头去,一瞧见她,王怀安登时黑了脸。
嘉柔抬手抵在鼻下,眯着眼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远处,七公主同她的族兄白大郎正骑在马上,将巨石旁的一幕尽收眼底。
七公主原本还恹恹,此时却一骨碌险些从马背上掉落,惊喜道:“阿兄快看,那潘安同薛都护,断情啦?”
她哈哈一笑,“可见男人同男人之间的情爱多么靠不住,若论安稳,还是得靠我们女子。”
她一阵摩拳擦掌,双眸亮如星光,又问白大郎:“阿兄可有何想法?你可还会出招?”
白大郎想起上回在宫中的安排尚未出动便已折戟,薛将军还拿他的窟寺做威胁,他不由摇摇头:“此事为兄不便参与。”
他的目光越过巨石与佛像,纵览整个草坡,但见亲眼见过方才一幕的又岂止他二人。此时已是有些许男子,甚至还有女子匆匆拉展衣衫,像是要冲着薛将军去呢。
他低笑一声:“为兄虽不便出手,可这般盛大的节日,那般瞩目的男子,又有谁会轻易放弃尝试的机会呢?这三日,注定不会平静呢……”
晌午的日头斜斜照着漫漫草坡,远处摔跤的比赛已然开始,助威声震动天边的山谷。
嘉柔回想着方才赵都护所言,她阿耶曾寻过什么亲眷,应该是于安西都护府所辖四镇寻不见,才会向北庭都护府求助。
家中会有什么亲眷在西域呢?
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外祖父所出的安家。
当年外祖父因对前来龟兹游玩的外祖母一见钟情,不惜一路追求到长安,最终在长安落脚、定居。
据闻外祖父最初也曾回过龟兹探亲,然之后三四十年河西动荡、马贼猖獗,便因此而断了与族人的联系。而西域人放牧为主,逐草而生,居无定所。数十年来,安姓人家早已不知迁去了何处。
她也曾听见过外祖父偶尔会提及与同族人断联的遗憾,想来如若阿耶要在西域寻人,能寻的也就只有外祖父的同族人了。
她不由便想到了白大郎的白氏窟寺里,那位曾给她画像的画师。
深目高鼻,下巴中间有道浅沟,抛去外在气质与性格,与远在长安的小舅父竟有八成像。
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能这般相像。世间真能有如此巧合的事?
她晃了晃脑袋,一时将此事搁下,方听见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在一旁一叠声地絮叨:“……夫子怎能对薛都护视而不见呢?你二人显得不恩爱,夫子便抱不牢薛将军的大腿;抱不牢大腿,夫子的身价便要受影响;受了影响,巴尔佳即便认夫子做阿兄,对她的好处也十分有限啊。”
他倒是将此事捋得十分清楚。
嘉柔不由板了脸,向他发出灵魂质问:“为师的脸面重要,还是你的姻缘重要?为师失了面子,便是我潘门失了面子。在此种情形下,你竟让为师卑躬屈膝、卑身贱体去强颜欢笑、屈意承欢,难道这般自轻自贱就能抱稳大腿?”
白三郎听她将此事盖了这般大的帽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半晌方弱弱道:“纵然打了潘门的脸,那也是王近卫,不是薛将军啊……”
“怎能不一样!”嘉柔铿锵有力打断他的话,“你身在豪门世家,竟连‘仆慎主严、仆娇主纵’之理都不知。他薛琅在此事上,至少要担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责!”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一处帐子,但听帐子里喧嚣震天,热闹非常。
嘉柔掀开帘子往里一瞧,但见里头乌烟瘴气,竟是个赌场!
坐在赌桌上的数十人中,有七成是陌生的外族之人,其余的三成皆是上回龟兹王寿诞上,从她师徒手上赢走一座矿的白氏小辈。
哈,扳回一局的机会来啦!
她当即一撸袖子,带着白三郎就进了赌场,斗志昂扬道:“放心,今日为师豪赌一场,纵是赚不到一座矿,也先将给巴尔佳的添妆赢到手。”
她纵身一跃就要上赌桌,白三郎连忙拽住她:“师父,师父当初发下毒誓,一旦豪赌就保不住师父的惊世容颜,难道师父不怕了?”
嘉柔扯回手臂,冷笑一声:“你师父这张脸早已被人踩在脚底下,如今我还顾什么惊世不惊世!”
豪迈邀请他:“你来不来?”
白三郎坚决拒绝。
他当初发下的毒誓是,如果一旦破戒豪赌,就让他同心爱的巴尔佳成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如今他与巴尔佳的姻缘正在最关键处,他可不能出任何岔子。
嘉柔点一点头,对徒弟的坚定十分满意。
“如此,为师正好缺一个管钱的,你就替为师当账房吧!”
日头渐渐西落,只剩下漫天彩霞在天边游弋。
王怀安问了一路,终于寻到赌帐外时,嘉柔已杀红了眼。
闻王怀安相寻,她大手一挥:“不去!”
刚刚拿起骰盅,又改了主意,大摇大摆站起身,同白三郎道:“好徒儿,给为师披挂起来!”
帐子外头,王怀安颇有几分着急。
他回望安西军连绵的军帐,那处离得远,虽已人影憧憧,却仍能看出那些有意徘徊之人的身影,同当初在安西都护府门前准备自荐枕席之人,身姿动作一模一样。
最糟糕的是,当初都护府门前徘徊的多是方脸的郎君,这午后的两个时辰里,将军的军帐前却什么脸型、什么男女都有。
前来龟兹之前,他便听闻龟兹人奔放热情。
可再热情也不是这么个热情法。
这潘安,还真是不能缺。
此时他也才服气,也就只有潘安那般长相之人站在将军身畔,才能镇得住旁的人。
今早他连续掉了两回粪坑,说不受罪是假的。后头又着急赶路,还是到了这丘陵草坡复了命,才跳进河水里连续洗了一个时辰。
也不知潘安可消了气。
待人出来,他少不得再说上两句好话,将那位夫子吹捧吹捧。
他正来回踱着步,但见帘子一响,连忙回身,瞧见果然是风姿翩翩的潘安。
他正要开口,却见白三郎手持一盏油灯跟出来。
油灯的光亮打在潘安身上,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潘安细细的颈子上,足足挂了七八条金项链,每条上头不是镶嵌了鸡血石,便是雕着大鹿角的青金石。
她腰间蹀躞带上的每个孔里,都系着至少六七枚玉佩。整整一圈腰上至少有五六十枚。稍微一动弹,玉佩们便“叮当叮当”撞得响动。
她两根手臂上更为夸张,一圈一圈套的不是金环便是玉环,比城中珠宝坊柜上卖的还要多。
就连十根手指上,也都套满了戒指或扳指。
她手指太细固定不住这些指戒,谨防戒指掉落,十根手指全部叉开朝天,似是要做法一般。
整个人就差把“小爷有的是钱”六个字刻在脸上。
她方才只往外头迈出了一条腿,待瞧见他,又往前重重挪了一步,在一阵叮当叮咚、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闪闪金光下,她倨傲地仰着脑袋,淡声问:“来寻小爷,作甚?”
王怀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将他想好的吹捧话忘得光光,只着急问道:“你今夜打算住何处?将军的帐子里已为你提前支好了床榻。你快过去睡一睡吧,否则到处都是窥视将军的人,若只是平常人还好,最怕的是有细作混在其中,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嘉柔哈地一声,“你倒是有脸开口。”
她转首就同白三郎道:“好徒儿,搀扶为师进帐子,继续大杀四方!”
又是一阵叮咚叮当,王怀安见她真要进帐,不由急叱道:“你莫忘了,李剑可是将军的人,你若不配合,李剑便没有必要继续护着你了。此后谁要抢你,只由你自生自灭。”
“威胁我?”嘉柔冷笑一声,“怕是要让你家将军失望,本夫子这几日想得通透,与其从旁人的腰子里连偷带占些许好处,不如直接做七公主的驸马,花着她奉上的银钱,使唤着她赠与的仆从,吃着喝着王族的酒池肉林,多么潇洒自在。”
她的话刚刚说罢,七公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连声抚掌从,“好得很好得很,潘安竟能想通,实属不易。如此你我何时回帐?”
嘉柔转身就进了赌帐。
王怀安一咬牙,转身就走。
七公主当即跟在嘉柔身后,将将进了帐,颈子间便多了一把剑。
持剑的李剑坐在一旁胡床上,冷冰冰道:“想死,还是想活?”
“你……不是说,潘安身边已用不上你?”
“并未收到命令。”
七公主连忙抬首去搜寻潘安,他却已到了赌桌边,一只脚踩在胡床上,一只手高举筛盅,手腕几抖,将骰子晃得似金铃银铃一般悦耳。
七公主盯着他自信又张狂的身姿再看两眼,向李剑冷笑了一声,“本公主等得住。”
抬手撩开帐帘,大步退了出去。
—
月已上中天,薛琅带着几位副将巡视了一圈,刚回到军帐前时,便有位女郎停到了两步之外,扬声道:“将军,听闻你同潘安断了情,你看,我成吗?”
薛琅面无表情,“本将军中意男子。”
那女子闻言,并无伤心的模样,反倒有两分雀跃,“我阿兄也中意男子,他同我长得极像。若将军有意,我便让阿兄前来相看。”
薛琅再不搭话,几位副将上前作势拔刀,那姑娘便嘻嘻哈哈一路笑着跑开去。
薛琅捏一捏眉角,同几位副将道:“夜间加强守卫,布好暗卫,谨防细作。”
他回了帐子不久,便见王怀安垂首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薛琅面前,“将军,卑职有罪,请将军责罚。”
“潘安如何说?”
王怀安低声道:“他说,他想好了,要当七公主的驸马,跟着七公主有钱花、有肉吃。卑职看着像是说气话,未成想他赌技好得很,两个时辰赢得盆满钵满……”
薛琅不由低笑一声,撩开帐子大步而出。
—
赌帐里,输空了的数十人自从退出赌桌,已分成两方观战阵营,输红的双眼又因兴奋而瞪得更大。
一方站在潘安身后。
另一方站在莎车国大王子身后。
此二人赌技相当,每人面前都已堆着小山似的宝物,看各自面上的坚持,不赢空对方不罢休。
又是一阵投盅的响声,待投盅拍下,二人依次掀开盅盖,周遭众人连忙倾身去看点数,站在潘安身后的众人齐齐哀呼一声。
白三郎当即道:“号什么丧,夫子输了这一局,也才比他少赢三把。”
话毕,将将把两个金环丢过去,帐帘唰地被掀开,一阵夜风顺着帘隙钻进来,带来一阵肃杀之意。
“咚,咚,咚……”脚步声不轻不重,缓缓而来,拨开众人,站到了潘安的身侧。
周遭原本嘈杂语声,顿时变得安静。
“还要赌多久?”是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
白三郎见是薛琅,忙道:“现下还算平手,要分个胜负呢。”
嘉柔淡淡瞥去一眼,并不理会,抬手正要摇晃投盅,手中的投盅却被他摘走,他的另一只手将她身畔小山一样的珠宝首饰齐齐推到了赌桌的最中间,是要全押。
“你……你怎地动我的筹码!”嘉柔怒瞪他。
他淡淡看她一眼,问白三郎:“比点子还是比大小?”
“比大小。”
他掀开投盅看了看骰子,同对面的王子努努下巴:“一把清,你敢不敢?”
大王子哈哈一笑,站起身将面前的宝物全都推出来,同嘉柔的那一半合在了一处。
投盅声陡然响起,继而骤停。
众人齐齐往前倾身,待盅盖掀开,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那王子淡笑一声,向薛琅抱拳:“薛将军好手艺。”
“碰巧而已。”薛琅淡声道,往前一探臂,便牵上了嘉柔放在桌上的手,“夜了,回军帐。”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皎皎明月挂在暗沉的苍穹上, 天上没有一片云朵,一群一群的星子似银河里放牧的羊群,在天上安静滚动。
崔嘉柔被牵引着, 顺着又长又缓的草坡, 要往设在最前方的军帐去。
她一路低垂着脑袋,时不时又抬首看一看身畔的这位青年将军。
疑问似雪球一般,几个瞬间便在心中越滚越大。
薛琅并非传闻中那个不苟言笑、杀气腾腾的西南王,她已一早知晓。
只是不知, 他竟然还能摇一手骰子。
还一出手, 就将赌技比她还略胜一筹的邻国王子压制得死死。
她往后看了一眼被两个白家仆从抱着的两筐赢来的珠宝, 目光重又回到薛琅的面上, “你, 你为何会……”
他行在她身侧, 似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 如刀锋一般的侧脸神色莫辩。闻言侧转了脸, 唇角微微带了些凉薄笑意,“我年少时,也有些顽劣。”
也?
这是连她一起骂了进来。
她不由黑了脸。
作为一介女纨绔, 无论是圣人给她下圣旨之前或之后,她在长安都收获了许多骂名。
何止区区“顽劣”二字可尽数。
她自来也不是个怕人骂的——若担心被人骂, 还当什么纨绔, 如何享受肆意妄为。
只眼下被薛琅这般一说, 她却忽觉有些刺耳。
说他自己就说他自己, 怎地还捎带上她呢?!
她心下一怒,便要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去, 他却收拢五指, 也不见如何用力, 她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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